“他们在那儿了!”基罗说。“今天要比往常有更多的人,因为其他作祷告的房子已经烧光或是烟雾弥漫正像整个外台伯河区一样。”
“不错!我听见唱赞美诗的声音了。”维尼裘斯回答。
事实上,人们歌唱的声音从幽暗的洞口传到山岗上来,一个接一个的灯笼在洞口消失了。可是从边道上,新的人影继续不断地出现,没有多大工夫,维尼裘斯和基罗便置身在好大一群人的中间了。
基罗下了骡子,向一个坐在近边的年轻人招呼道:
“我是基督的牧师,是一个主教。为我们牵骡子,你会得到我的祝福和恕罪。”
然后,他不待回话,就把缰绳塞进那人手里,陪着维尼裘斯混入正在前进的人群里。
片刻之后,他们走进那个洞穴,借着朦胧的灯光,他们在黑暗的随道里摸索前进,终于走到一个宽阔的地洞,显然那里曾经挖过石块,因为墙壁是用新的碎石叠成的。
那里要比隧道更明亮了,在蜡烛的灯笼之外,又燃起了一些火炬。在这些灯光中,维尼裘斯看见好大一群人扬着胳膊跪倒在地。他看不到黎吉亚、使徒彼得或黎努斯,不过他周围的人们都露出庄严又非常感动的表情。有些人,脸上分明显出期待和惊恐,另有些人,抱着希望。他们扬起眼睛,眼白反射着亮光,他们的额头,像粉笔那么白,流着汗;有些人在唱赞美诗,有些人狂热地连声叫着耶稣的名字,另有些人捶打着胸脯。所有的人似乎始终在盼望着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
突然歌声停住了,在会众的上方,在挖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造成的壁龛里,出现了维尼裘斯的熟人克利斯普斯,他那副面容像是半神经失常状态,苍白,严厉而且热狂。大家的眼睛都朝着他,像是等待他说出一些安慰和鼓舞的话,他给会众画了十字祝过福以后,就用一种急促而近似喊叫的声调说话了:
“为你们的罪恶痛哭吧,宿命的时刻已经到来!看哪,在这个放荡和罪恶的城市上,在这个新巴比伦的城市上,主巳经降下了毁灭的火焰。天惩的钟声已经响起了,愤怒和灭亡的钟声……主曾经约定降临的,马上你们就会看到它!不是作为一个为了你们的罪恶献出自己血液的羔羊,而是作为一个严厉的裁判降临的,在他的判决中,它将把那些罪人和无信仰的人投下无底涧……世界可悲呀,罪人可悲呀,对于他们再没有怜悯……我看见你了,基督呀!星群像阵雨落在大地上,太阳黑暗了,大地张开了大嘴,死人从坟墓中站起来,但是你在天使的大军和号角声中,在雷鸣和闪电之中,降临了。我看见你了,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基督呀!”
然后他沉默了,仰着脸,像凝神注视远方一件可怕的东西。这时地洞里顿时响起了闷重的吼声,一次,两次,十次;在燃烧的城市里,有好几条街道,烧了一半的房屋,訇然一声开始倒塌下来。但大多数的基督徒把这些声响看做可怕的时刻正要来临的一个鲜明信号,因为他们这些人无不相信基督的第二次降临和世界的末日很快就会来到,如今这个城市的毁灭加强了这种信仰。会聚感到了天谴的恐怖。有许多人放声反复叫着:“天惩的日子……已经来到了!”有些人用手捂着脸,相信大地会从根基动摇起来,地狱的野兽会从裂开的口中奔跑出来扑向那些罪人。另有一些人喊叫着:“基督开恩哪!救世主怜悯哪!”……有些人大声忏悔了他们的罪恶;还有些人投在亲人的怀抱里,为了在这惊慌失措的时刻能有一颗亲切的心同他贴近。
可是也有一些人,脸上现出升天般的快乐,挂着超乎人世的笑容,不露一点恐惧。有些地方可以听见响亮的声调,人们在宗教的欢乐中开始用奇怪的语言喊出了一些不可解的话。有一个人从地洞的阴暗墙角大声喊道:“沉睡不醒的人们醒来呀!”在所有的人中叫得最响的是克利斯普斯的喊声:“你们当心哪!你们当心哪!”
可是有时又沉默下来,仿佛大家都闷住胸中的气息,正在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于是可以听见城市某些地区倒塌成废墟的轰响,而在这以后,又响起了呻吟声、祈祷声、歌唱声和话声:“救世主啊,求你开恩!”有时克利斯普斯又开口讲话了,他喊叫着:“把你们世上的财富丢掉吧,因为你们的脚下马上就没有地面了!把你们现世的爱情丢掉吧,因为主将要惩罚那些爱妻子儿女胜过于爱他的人们。爱造物胜过于爱创造者的人可悲!富有的人可悲!奢侈的人可悲!放荡的人可悲!做丈夫、妻子和儿女的可悲!”
猛然间一声轰响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更震耳,摇撼了石坑。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胳膊交叉成十字状,用这个符号抵制魔鬼。其次是一阵静寂,只能听见喘气的声息,大家充满了恐怖念着:“耶稣,耶稣,耶稣!”有些地方可以听见幼儿的哭声。这一刹那,有一个人趴在地上的人群之上,发出芈静的声调说话了:
“和平与你同在!”
这是使徒彼得的声音,他在片刻之前走进了地洞。一听到他的话声,人们内心的恐怖立刻消失了,就像在群羊中间出现了牧羊人那样。人们从地上站起来,离他较近的一些人像在他的羽翼下求保护一样团聚在他的膝下。他在他们的头上伸出了双手,说道:
“你们为什么心里这么害怕?在那时刻到以前,你们中间有谁能说出会发生什么事?主曾经发出大火惩罚巴比伦,可是受过洗礼洗净了身子的人们会得到她的恩惠,你们这些人,已经用‘羔羊’的血超度了你们的罪恶,将会在唇上念着它的名字离开人间。和平与你同在!”
在听过克利斯普斯那些可怕而又残酷的话之后,彼得这一番话对于所有在场的人像是一剂清凉的药膏。对上帝的爱慕代替对上帝的畏惧,支配了他们的精神。那些人曾经从使徒叙说的故事里学会了爱基督,现在找到了它,它不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裁判,而是一个温厚有耐性的“羔羊”,它的慈悲心超出了人间的邪恶一百倍。全体会众感到一种安慰的情愫,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勇气以及对使徒的感谢。四面八方发出了这样的呼声:“我们是你的羔羊,饲养我们吧!”那些离他更近的人说道:“在这灾难的日子,不要遗弃我们呀!”于是他们跪倒在他的膝下,维尼裘斯看见这种情形,走向前去,抓住了彼得大衣的衣边,垂下了头说道:
“主呀,救救我!我曾在大火的烟雾里,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寻找她,可是在哪里都找不到,我相信你能把她交还给我。”
彼得把手放在维尼裘斯的头上。
“具有信心吧他说,“跟我来。”
城市继续在燃烧。大竞技场已经崩溃成废墟,首先起火的城区的大街小巷,一条一条地轮流倒塌。在每次崩溃之后,一时间火柱直冲到天际。风向改变了,现在从海边刮起气势强劲的大风,朝凯利亚、埃斯奎里内和维米那尔等山岗的方向,把火流、烧着的木棍和灰渣吹送过来。可是官方开始考虑救火了。蒂杰里奴斯在第三天从安修姆急忙跑来,下令叫人拆掉埃斯奎里内的房屋,于是火烧到空地上自然熄灭了。不过,这种办法也只能挽救城市的一部分残余,至于那些正在燃烧的地方,已是无计可施了。人们已经决心预防这场灾难进一步的蔓延。罗马丧失了不可计算的财富,市民的全部财产不见了,在城墙外有几十万人民衣食无着,无家可归。从第二天起,群众开始受到饥饿的煎熬,因为城里储存的大量食粮跟城市一同烧毁了,而在普遍的混乱和官宪的瓦解之中,谁也不曾想到补充新的供应。蒂杰里奴斯到达以后,才把正式的命令送到奥斯恰,而在这期间人民愈来愈演成一种气势险恶的态势。
好多群妇女包围了阿皮亚水道附近蒂杰里奴斯临时的住家,她们从清早到深夜大喊大叫:“面包和住屋!”从驻在萨拉里亚路和诺门塔那路之间的大军营里出动了禁卫军,竭力维持相当的秩序,可是白费力气。他们在各处遭到公开的武装抵抗,有些地方手无寸铁的人群指着火烧的城市喊道:“当着大火的面宰了我们吧!”人们辱骂皇帝、皇亲国戚和禁卫军,时时刻刻都有骚动发生,因此蒂杰里奴斯在夜间了望着城市四周千千万万的火光,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与敌军的营火毫无两样。遵照他的命令,不仅从奥斯恰,而且从所有邻近的城市和村庄运来的面粉,以及尽可能大量烤好了的面包,当第一批货在夜里运到市场的时候,人们冲破了面朝阿文蒂涅山岗的大门,一眨眼工夫抢光了所有的食物,造成了一场可怕的骚动。人们在火光下争夺面包,以致有好多面包被践踏在地上。从谷仓到德鲁苏斯和日耳曼尼库斯等拱门的空地上,破了袋子的面粉像雪一样,把地面铺得白白的,暴动继续在发生,直到士兵占据了整栋建筑物,用箭矢和石子驱散了群众。
自从布仑奴斯时代高卢人入侵以来,罗马从未遭遇过这样的灾殃。人们在绝望中比较着这两次的大火。但在上一次至少还把卡皮托众神殿保留下来。现在连卡皮托也被一团可怕的火圈包围了。不错,大理石是不着火的,但是在夜间,当风时时吹散了火焰的时候,可以望见那高耸的朱庇特圣殿中一排排的石柱像是燃烧的煤冒出火苗发着红光。再则,在布仑奴斯时代,罗马人民是一个有纪律的整体,爱着城市和它的圣坛,而现在有说各种语言的成群居民,像游牧民族般环绕着这个燃烧的城市的城墙打转,这些人群大部分是由奴隶和自由民所组成,激动又混乱,在饥寒交迫下准备反抗官宪,破坏城市。
但是这片无边无际的火海,也把每一个人吓得胆战心惊,在相当的程度上使群众瘫软了。在大火之后便会继以饥馑和疾病,而七月天的酷暑又来到了,这无异于火上加油。为火焚烧和太阳蒸腾的空气,简直令人不能呼吸。夜晚不但不能使人松快一下,反而像是一座地狱。在白天,恐怖和凶险的景象呈现在眼前。高地上的这个巨大城市,变成了一座咆哮的火山,它的四周,一直到阿尔巴诺山丘,是一望无涯的营盘,有帐篷、茅舍、木屋、车辆、大捆小包、货架子和四处的火焰,全被烟雾和尘埃罩着,全被射过烟雾的太阳红光照耀着,到处都是怒吼、呼喊、威胁、仇恨和恐怖,男女老少形成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图景。在罗马公民当中,混杂着一些希腊人、一些来自北方蓝眼睛的粗野人以及非洲人和亚细亚人,在市民当中混杂着奴隶、自由民、角斗士、商贩、手艺人、仆从和士兵,真像是包围着这个火岛在流动的人海。
像大风吹动着海洋一样,各种谣言推动着这座人海。谣言当中有些是有利的,有些是不利的。人们传说将有大量的面粉和衣服送到市场,免费分发给人。也有人说,遵照皇帝的命令,将把亚细亚和非洲各省的财富都剥夺了来,而取得的财宝发给罗马居民,以便每个人能重建家业。然而同时也有人散布这样的消息,说大水道里的水已经下了毒,说尼罗打算消灭这个城市,把所有的居民一个不剩全部杀光,然后他迁移到希腊或埃及,从那里统治着世界。每一种谣言都以闪电的速度流传出去,而在混杂的人群里,每一种谣言全有人相信,造成了希望、愤怒、恐怖和狂热的发作。
最后一种狂热症掌握了那种游牧民族式的千千万万的人。基督徒的信仰——大火造成的世界末日正在来临——在众神的信徒中间也传布开来,而且每天都在扩张。人们陷于麻木和疯狂状态里。在火光照亮的云烟中,人们望见众神正俯瞰着废墟,便伸出双手祈求众神怜悯,或是破口大骂。
同时,士兵们找到相当数目的市民们帮忙,继续在拆毁埃斯奎里内和凯利亚山岗上以及外台伯河区的房屋,因此这些地区有好大一部分得救了。但是在城里,由几世纪胜利所积蓄的不可计算的财富,全遭焚毁,内中有无价之宝的艺术品,光辉灿烂的庙堂,以及属于罗马以往时代和成为罗马光荣最珍贵的纪念碑。人们预见到整个罗马将只剩下城边上少数的地区,而几十万人将找不到屋顶遮身。另有一些人散布了谣言,说士兵们拆毁房屋不是为了防止火焰蔓延,而是为了不让城市的任何一部分留存下来。蒂杰里奴斯接连不断地派信使前往安修姆,每一封信都乞求皇帝回都,亲自出面慰问绝望的人民。但是尼罗直到大火烧到“变迁无常的人家”?的时候,才赶忙动身,而他所以匆促急行是为了不错过大火烧到最高潮的时刻。
这时火焰已经烧到诺门塔那路,但是风势使得火焰转变了方向,朝拉塔街和台伯河吹去,包围了卡皮托山,沿着勃阿留姆公所一路延烧,把以前剩下的全烧光了,第二次逼迫帕拉修姆宫。蒂杰里奴斯集中全部禁卫军的兵力,皇帝已上路,他不断派遣信使,报告火势已益形猛烈,请陛下切勿错过这壮观的景象云云。但是尼罗希望夜间到达,以便他更能一饱眼福,观望这个正在灭亡中的都市的全景。因此他在阿尔巴那水道附近停下来,把悲剧演员阿里屠鲁斯招到他的帐蓬里,让他协助解决架势、表情和眼神的问题,学习了适当的姿态,倔强地同那个演员争辩,读到“神圣的城市呀,它似乎比伊达还更万世长存”这句话时,他应该举起双手呢,还是一手握着乐器垂下来贴着身子,只举起另一只手呢?这个问题当时似乎比其他任何问题都更重要。黄昏时分他终于出发了,他也跟裴特洛纽斯商谈,在描写这场灾难的诗行里,他是否可以加上几句气势宏伟咒骂众神的句子,而且从艺术的观点来看,一个人眼看着自己的诞生地,正随大火在逐渐泯灭,这些句子是否会很自然地从嘴里脱口而出呢。
夜半时分他带着贵族、元老院议员、骑士、自由民、奴隶、妇女和儿童等宫廷人员,浩浩荡荡地行进罗马城。一万六千名禁卫军,沿着大路排成作战的行列,保卫他通路的平静和安全,挡住那些激动的市民于相当的距离之外。人民看见这一行人就破口咒骂,大喊大叫,发出墟声,可是不敢进攻。不过在许多地方也有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们欢呼喝彩,这些人本来一无所有,在火焰里毫无损失,而且盼望比平时能分配到更多量的面粉、橄榄、衣物和金钱。最后,蒂杰里奴斯叫人吹起喇叭和号角,于是喊声、嘘声以及喝彩声便埋没在这场喧杂声中。尼罗路过奥斯恰门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说道:“无家可归的人民的无家可归的统治者,我这不幸的头烦今夜将在哪里安枕呢!”越过戴尔非尼山岗之后,他登上特别替他布置好的台阶,走上了阿皮亚水道。皇亲国戚和歌者的合唱队,手持琵琶、三角竖琴和其他乐器,随行在后。
大家都屏住胸中的气息,等待着,看他是否会讲出一些堂皇的演辞,而为了他们自身的安全,他们将把这番话铭记不忘。但是他身穿一件紫袍,头戴黄金的月桂冠,严肃而沉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狂热的火势,台尔普诺斯递给他一个黄金琵琶,他朝大火弥漫的天空扬起眼睛,像是在等待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