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彼得也混在围观的人群中,他老早就想亲眼看一看皇帝。黎吉亚用一块厚厚的面纱遮着脸陪着他,还有乌尔苏斯,在这样疯狂和叫嚣的人群中间,他那强大的力气成了这—个年轻姑娘最可靠的护卫。这黎吉亚人抓起一块预备建筑庙堂的石头,拿给使徒,让他站在石头上,好比别人看得更清楚。当乌尔苏斯像一艘船冲破波浪一样拨开人群的时候,群众先是叽叽咕咕,及至看见他抓起了那块四个最强壮的人都搬不动的石头,抱怨就变成了惊奇的叹赏,四周可以听得见人们喊着“好啊!”这时皇帝露面了。他坐在一辆战车上,拖车的六匹伊杜梅亚产的白色牡马,装着金蹄。这辆战车是帐篷式,特意把四边敞开,好让群众能够看见皇帝。车上可以装得下好多人,但尼罗为了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只叫两名侏儒侍于脚边,睥睨一切地缓缓通过。他穿了一件白色紧身衣,一件紫晶色的宽袍,在他的面孔上投射出一种淡蓝的色彩。他头戴一顶月桂冠。自从他离开那不勒斯之后,他的身体显著地发胖了,面如圆月,下颚底下垂着双重下巴,嘴唇紧靠着鼻子,好像相连在一起。他那粗肥的脖子照例缠上一块丝手帕,他时时用一只白胖的手把手帕弄端正,那只手长满了红毛,仿佛是用一些血斑做成的。他不许修指甲的拔掉毛,因为有人告诉他那么一来,手指就会发抖,有碍他弹琴。他脸上像素常一样分明地表露出无限的虚荣心,外加厌倦和痛苦。总的说来,这是一张既可怕又猥亵的面孔。他在前进中,左右转动着脑袋,不时眨着眼,细心谛听着群众向他欢呼的声音。一阵暴风雨般的呼喊和喝彩声迎接了他:“神圣的皇帝,万岁!皇上万岁,征服者万岁!举世无双的人万岁!——阿波罗的儿子,阿波罗呀!”听到这些话,他微笑了,可是有时阴郁像一片乌云般遮住了他的脸,因为罗马的平民会讥讽人,而且是吹毛求疵的,即使是对伟大的胜利者,对他们所爱好和尊敬的人们,也要评论一番。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时期当尤留斯·恺撒进入罗马的时候,有人喊道:“市民们呀,把你们的老婆藏起来,那个秃脑袋的色鬼来到啦!”但尼罗那种骇人听闻的虚荣心是受不住一点点指责和批评的,这时候在群众中,在喝彩声中可以听见有人呼喊:“青铜胡子!青铜胡子!你把你那火红的胡子摆到哪儿去啦?你是害怕罗马会被胡子烧着了吗?”像这样呼喊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嘲笑已暗藏着一次可怕的预言。
这些喊声并不叫皇帝过于气愤,因为许久以前他已经用一个黄金筒把胡子装起来献给卡皮托山的朱庇特了。但是另有一些人,藏在石头堆和庙堂墙角背后,大声喊道:“杀母亲的凶手!尼罗!奥列斯特!阿尔克梅昂!”另有一些人喊道:“奥克塔维雅哪里去啦?”“把紫袍脱下来!”波佩雅紧随在他后面,有人朝她喊道:“黄毛女!”这个名字是指马路上的妓女。皇帝听惯音乐的耳朵也听到了这些喊声,他举起了磨光的绿水晶放在眼上,好像要看一看并记住那些呼喊的人。当他这么观望的时候,他的目光射到那正站在石头上的使徒身上。暂时之间,这两个人彼此打量着,辉煌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广大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此时此刻是世上两种势力正在彼此注视,一个将如一场血腥的梦一样很快地消逝了,另一个,身穿素朴的服装,将永远占有世界和这个城市。
这时皇帝巳经过去了,紧跟着有八个非洲人抬着一乘富丽的大轿,内中坐着人民所憎恨的波佩雅。她像尼罗一样,穿着紫晶色的服装,脸上敷了浓厚的化妆品。她纹绦不动,沉思默想,神情冷淡,看起来活像仪仗队中抬着的一座美丽而又狠毒的神。在她身后,跟随着大批男男女女宫廷的仆人,然后是一排货车,装运着各种化妆品和应用器具。当皇族的行列开始通过的时候,太阳早已落下了子午线,这一列庄严堂皇绚烂多彩的人马,像是一条蜿蜒不尽的长蛇。群众亲切地向那无精打采的裴特洛纽斯欢呼致敬,他叫人把自己和他那如神一般的女奴抬在一顶轿子里。蒂杰里奴斯乘着一辆战车,拖车的小马用白色和紫色的羽毛做装饰。人们看见他常常在战车里站起来,伸着脖子了望皇帝是否有什么表示要他的战车凑上去。在别的一些人当中,群众对李齐尼阿奴斯·皮索报以喝彩声,对维太留斯加以嘲笑,对瓦蒂纽斯发出嘘声。人们对执政官李齐纽斯和莱卡纽斯很冷淡,但不知道什么理由,他们很爱慕屠留斯·塞内乔,同样是维斯蒂奴斯,他们受到了喝彩。宫廷的人是无数的。仿佛罗马最富有、最光彩、最显赫的人物统统迁移到安修姆去了。尼罗没有几千车马随行决不出游,陪着他的人众几乎超过了一个军团士兵的人数。因此多米修斯.阿费尔和耆老卢裘斯·萨屠尔尼奴斯也出现了;还有韦斯巴芗,他还不曾远征到犹太,从那里回来后,他就要接受皇帝的冠冕了,其次是他的几个儿子,其次是年轻的湼尔瓦、卢卡奴斯、安纽斯·加罗和昆蒂阿奴斯,以及无数以财富、美丽、奢侈和丑行著名的女人。群众的目光从大家熟识的面孔转向鞍辔、战车、马匹,以及由世上各色人种组成的奴隶们的奇怪制服。在这种尊贵而堂皇的队伍里,人们不知道看什么才好,人们不仅是眼花缭乱,就连心灵都被这些金色、紫色和堇色的光彩,这些宝石、锦绣轿子、珍珠和象牙的闪光所眩惑了。好像太阳的光辉都被融化在这片深海似的光彩里。虽然人群中不少贫苦的人们,肚子干瘪,眼里射出饥饿的光芒,而这场壮观不仅燃起他们欣赏和嫉妒的欲念,也使他们充满欢欣和骄傲,因为这种景象令人感觉到罗马的威力和不可战胜,全世界都向它纳贡,跪倒在它的面前,事实上,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相信,这个强权不会世世代代留传下去,不会比所有的民族寿命更长,或是现存的任何东西会有同它对抗的力量。
维尼裘斯在扈从队伍的最后乘车前进,当他看到使徒和黎吉亚,便从战车上跳下来。他没料到会看见他们,因此兴奋地向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像不能耽搁一点工夫的样子,匆匆忙忙说道:
“你来啦?黎吉亚,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上帝再不能给我比这更好的兆头了。我再度向你致敬,再见吧,不过这次的别离不会很长。在这段旅途上,我将安排好帕提亚的骡马,在皇帝准许回都之前,每逢我抽得出身来的时候,我就来看你。再见!”
“再见,马库斯,”黎吉亚回答,然后她把话声放得更低,接着说:
“愿上帝弓丨领你,在听过保罗的讲道后打开你的灵魂。”
眼见她希望他赶快变成一个基督徒,他从心里高兴,于是他答道:
“我的眼珠子!但愿事情如你所说。保罗情愿同我的仆人们一路前去,可是他会跟我在一起的,他将做我的老师和同伴……我的欢乐,把你的面纱揭开,让我在出发之前看看你。你为什么把脸遮得这么紧?”
她揭开了面纱,露出她那焕发的面庞和美得惊人的含笑的眼睛,问道:
“你不喜欢这个吗?”
在她的笑容里含有小姑娘忸怩的神情,可是维尼裘斯快乐地注视着她,答道:
“我的眼睛不喜欢这个,直到我死,我只要看看你的脸。”
然后他转过身来朝乌尔苏斯说:
“乌尔苏斯,保护她像保护你的眼珠子一样,因为她不仅是你的,也是我的——女主人!”
说着,他举起她的手吻着,街上的人群都大吃一惊,他们不能理解这么一个显赫的皇族怎么会对一个身穿素朴服装,甚至是奴隶服装的姑娘做出这样尊敬的表示。
“祝你健康……”
他赶忙出发,因为皇帝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出了很远。使徒彼得暗暗地划了一个十字祝福他,那善良的乌尔苏斯很高兴年轻的女主人肯热心地听着他讲话,便不住地赞美维尼裘斯,并露出感谢的眼神望着他。
扈从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消失在金黄尘埃的烟云中,但彼得等人还留在后边了望了好半天,直到乌尔苏斯夜里做工的那个磨坊主人戴马斯向他们走来。
这人吻过了使徒的手之后,请他们到他家里吃些点心,他说他的家就在市场附近,说他们必定很饿也很疲劳了,因为他们在城门口已经消磨了大半天。
他们随他一同走去,在他家里吃了些东西休息之后,快到黄昏才转回外台伯河区。他们打算从埃米留斯桥过河,便越过普布里库斯丘岗,登上了狄安娜神殿和墨丘利神殿中间的阿文蒂涅山。使徒从高处了望着四周和那隐没在远方的建筑物,他默默地沉思着,察看这个城市的广大面积和权势,他为了传播上帝的训谕来到这里。在此以前,在他漫游的各地,曾经见过罗马的统治和它的军团,然而那些仿佛是这个强权的个别部分,今天他生平第一次从尼罗的形象上,见到这个强权的化身。这个城市,庞大无际,强取豪夺,贪得无厌,毫无节制,腐败到骨髓,而它具有超自然的权力又是不可动摇的;这个皇帝,屠戮手足,弑母杀妻,在他身后跟踪着一大队鲜血淋漓的幽灵,不下于他那宫廷的人数;这个荒淫浪子,这个滑稽丑角,却也是三十个军团的主人,通过这些军团又成为全世界的主人;那些廷臣,身穿锦绣,金光灿烂,却不知道明天怎样,但在目前却比许多国王更有势力;这一切合起来似乎形成一个地狱般罪孽和邪恶的王国。他那单纯的心境大为惊奇,上帝怎么会把这样不可想象的至高权能送给魔王,它怎能把世界给他揉搓、颠复和践踏,从世界挤出了血和泪,像一阵旋风般旋转着,像一场暴风雨般吹打着,像一片火焰般吞噬着世界。想到这些,他那使徒的心田惊慌失措,在精神上他向主倾诉:“主呀,你派遣我来到这个城市,我将怎样着手?海洋和陆地属于他,荒野的野兽和水中的生物属于他,他领有别个王国和城市,以及保卫他们的三十个军团,而我呢,主呀,我只是一个湖上的渔夫!我怎样着手呢?我怎样战胜他的恶毒呢?”
这么说着,他朝天空扬起了他那颤抖的白头,祈祷着,从内心深处对神圣的主发出呼吁,他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恐惧。
他的祈祷突然被黎吉亚的声音打断了,她说:
“整个城市像是着了火……”
事实上,那一天的日落是大不平常的。太阳的巨大盘面在亚尼库鲁姆山背后已经落下了一半,茫茫的天境弥漫着红光。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彼得的目光望向广袤的苍穹。偏右处,他们看见了大竞技场的几道绵亘的长墙,竞技场上空是高耸的帕拉修姆宫,紧邻在宫殿前方,越过勃阿留姆和维拉布鲁姆市公所,便是卡皮托的山顶,上有朱庇特的殿堂。但是殿堂的墙壁、圆柱和庙顶,全像埋没在金黄和紫色的光辉中。从远处可以望得见的那几段河流,像是流着血水,太阳向山背后愈来愈下沉,阳光愈来愈红,也就愈来愈像是一片大火,火在扩张,直到最后拥抱了七座小山,从山边又扩展到周围整个的境界。
“整个城市像是着了火。”黎吉亚反复说。
彼得用手遮着眼睛,说道:
“上帝的愤怒降临了。”
维尼裘斯致函黎吉亚:
我派奴隶福莱公送来这封信,他是一个基督徒,因此,我最亲爱的,他将是从你手上接受自由的奴隶之一。他是我们家的一个老奴隶,所以我可以十分信任地派他送这封信,不怕送不到你的手中而失落给别人。我在劳伦屠姆写这封信,因为这里天气暖热,我们就停下来。奥托在此地有一座宏伟的别墅,从前他把这座房子送给了波佩雅,她虽然同他离了婚,却认为保留这件堂皇的礼物没有什么不妥……当我想到现在在我周围的这些女人,又想赳你,我就觉得从杜卡里昂抛出来的石头,必定是生出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彼此完全不相似,而你是从水晶石生出来的一个。我以整个的灵魂爱着你,赞美你,只想谈着与你有关的事,可是我不能不强制自己写一些我们旅程上的事情,写一些我的遭遇和宫廷的新闻。皇帝做了波佩雅的客人,她私下给他布置了一场辉煌的招待会。她只邀请了皇帝宠幸的少数几个人,裴特洛纽斯和我都在邀请之列。饭后我们登上金黄的小舟在海上漂航,海那么平静像是在睡眠,而且,神圣的人儿呀,像你的双眼那么蔚蓝。我们亲自划船,显然,一些执政官级位的人士或他们的儿子们能替皇后划船,使她觉得很得意。皇帝身穿紫袍,坐在舵旁,唱了一篇纪念大海的赞美诗,他在前一个晚上把赞美诗写成,狄奥多鲁斯又给诗配了乐。在别的船里,有些会吹海滨贝壳,来自印度的奴隶们给他伴奏,当时四周出现了无数海豚,真像是音乐把它们从安菲特里特的海底诱引出来了。你知道那时我在做什么吗?我在怀念着你,渴望着你,我想收集那海上的风光,那晴朗的景色,以及那音乐,把它们全部送给你。我的皇后,你可愿意我们将来在远离罗马的海滨上某个地方住下去吗?在西西里我有田产,那里有一座杏树林,春天开着玫瑰色的花朵,这片树林离海那么近,枝叶的尖梢几乎触到了水面。我将在那里爱着你,尊崇着保罗传授给我的教义,现在我知道这种教义并不排斥爱情和幸福。你希望这么办吗?但是在我尚未从你那甜蜜的嘴唇听到回话之前,我还要再写一些船上发生的事情。海岸远远地留在我们身后之际,我们遥见前方有一艘帆船,大家立刻争论起来:那是一艘普通的渔船呢,还是从奥斯恰开来的大船。我第一个辨认出来了。皇娘说,显然什么东西都瞒不住我的眼睛,说着突然用面纱遮住她的脸,问我,这样我可认识她吗?裴特洛纽斯马上答话了,他说,即使是太阳,被乌云遮住,也不会望得见,可是她像是开玩笑似的说,只有爱情才能叫这样锐利的眼睛盲目,而且指出好多宫廷女人的名字,开始询问和猜想,哪一个是我所爱的。我沉住气答话,可是她最后提出了你的名字。
谈到你,她又把脸露出来,发出不怀好意的审问眼神注视着我。我真心感谢裴特洛纽斯,就在这时他把船摇荡了一下,而这么一来,大家转移了视线不再注意我,因为倘使我听见她用恶毒的或讯讽的话来谈你,我便无法隐藏我的愤怒,心里痒痒地要用桨打碎那个邪恶狠毒的女人的脑袋……在我离开的前夜,我在黎努斯家里对你谈过的,在阿戈里帕湖畔的那次事件,你还记得吗?装特洛纽斯为了我的事在担惊害怕,今天他又劝告我不要触犯皇后的自尊心。但是裴特洛纽斯并不理解我,他并未注意到,离开了你,我不知道有快乐、美和爱,而波佩雅只是叫我感到憎恶和轻蔑。你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我的灵魂,大到如今我再不能过我从前那样的生活。可是你不要担心我在这里会遇到什么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