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记得,老爷,基督徒已经把我抓到又放了我。戈劳库斯以为我是他的不幸的根源,当然他是弄错了,不过,那个可怜的人,他从前那么相信,现在还是这么相信,然而他们却放了我!所以,老爷,我感恩不尽是不足为奇的啦。我又成了往时洁白无辜时光的一个人了。我想,我可该忘了朋友和恩人吗?我要是不打听打听他们的消息,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他们的健康怎么样,他们住在哪里,那我不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吗?凭佩西尼亚的齐贝勒宣誓!我可不能这么办。
起初我怕他们或许会误解我的一番好意,不敢轻举妄动。可是我对他们的爱慕证明了比我的戒心要更强烈,而他们那种饶恕各种不法行为的宽大也给了我特别的勇气。但最要紧的,老爷,是我想到你。我们上一次的图谋归于失败了,但这样一个幸运女神的儿子能够甘心失败吗?因此我给你做了胜利的部署。那个人家是孤零零的。可以命令奴隶们把它包围起来,连一只耗子也逃不掉。啊,老爷,老爷呀!这事全凭你一个人去办啦,今天晚上那位最高贵的国王女儿,就可来到你的府上了。要是办妥了这件事,可别忘记这件事是我父亲的非常贫困又饥饿的儿子给你办成的。”
热血冲上了维尼裘斯的头脑,诱惑又一次摇撼着他整个的生命。是的!这确是一个办法,这一次可十拿九稳了。一旦把黎吉亚接到家里,谁还能抢走她?一旦把黎吉亚做成他的情妇,她除了永远留下来还会有什么做法?那时,让所有的教义都死绝了吧!那时,基督徒以及他们的慈悲和阴暗的教条跟他又有什么相干呢?这不正是自己摆脱那一切的关头吗?这不正是照一般人的生活那样开始生活的好时光吗?至于黎吉亚以后情形怎样,她怎样调解她的命运和她所信奉的教义,这是属于次要的问题。这些事情无关紧要!首先她要成为他的人,而且就在今天为他所有。其次还有一个问题,她的灵魂是否会坚守着那种教义,继续反对她所认为的新社会,反对她必须屈服的奢侈豪华和心醉神迷呢?这一切都将在今天决定了。他只要把基罗留住,到黄昏时候下达命令就行了。尔后便是无尽无休的快乐!“我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呢?”维尼裘斯沉吟着。“苦恼、欲望得不到满足,无穷尽地提出问题而得不到答案。”这样办的话,一切都将一刀两断,从此结束了。当然他不免想起,他曾经许下诺言不再侵犯她。但他凭什么宣的誓呢?不是凭众神,因为他不相信他们,不是凭基督,因为他现在还没有相信它。再则,倘使她觉得受了委屈,他可以同她结婚,补救这次的罪过。是的!他必须这么做,多亏她他才能活命。于是他回想起那一天,他同克洛托侵入她躲藏的住处,他回想起乌尔苏斯在他头上挥起了拳头,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他又看见她在他床上俯着身子,穿着奴孝服装,像是一位慈悲而令人崇拜的神那么美丽。他不由自主地转眼看了堂前守护神牌位,看了她出走前给他留下的那个小十字架。他可该来一次新的袭击报答她这一切吗?他可该抓住她的头发,像奴隶般把她拖进寝室吗?既然他不仅仅是贪恋她,而是在爱她,并且正因为她现在的情形才特别地爱她,他又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他猛然感觉到把她关进自己家里是不够的,用暴力把她抢到自己怀里是不够的,他的爱情需要更多的东西,需要她的同意,她的爱情和她的灵魂。祝福那个屋顶吧,如果她自愿来到那屋顶下,祝福那一时刻,祝福那一天,祝福人生。那时他们两个人的幸福才像是一座无边的海洋,才像是太阳。但用暴力抢了她来,等于永远破坏了那种幸福,同时破坏了、玷污了、亵渎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和惟一心爱的东西。
一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怖。他瞧了基罗一眼,基罗正在注视他,把手伸进破烂的衣?下面,伍怩不安地搔着身子;这时维尼裘斯感到一种难以比拟的憎恶,很想踏死这个从前的助手,像踏死一条丑恶的蛆虫和毒蛇一样。转眼之间,他明白了他应该怎么做。但他对于任何事情都不懂得节制,只凭他罗马人天生的冲动性去做,就转向基罗说道:
“我不愿意照你出的主意去做,可是也不能不给你所应得的报酬就让你走开,我要叫人在我家庭的监牢里抽你三百鞭。”
基罗面无人色了。在维尼裘斯漂亮的面孔上,露出那么显著的冷酷的憎恨,使得他一刻也不能再哄骗自己,不能指望这种约定的报酬仅只是一场残忍的玩笑。
因此他马上双膝跪倒,拱着身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开始呻吟道:
“波斯的君王呀,这是怎么啦?为了什么呢?慈善的金字塔呀!恩惠的柱石!什么缘故呢?我已经老迈,饥饿,不幸……我伺候过老爷……你就这样酬报我吗?”
“像你对待基督徒一样。”维尼裘斯说。他呼唤当差的。
基罗扑向他的脚边,抽搐着抱住他的脚,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说道:
“老爷,老爷呀!我上了年纪啦!五十鞭吧,别三百啦……五十鞭足够啦!一百吧,别三百啦……发发善心哪!发发善心哪!”
维尼裘斯用脚把他踢开,吩咐下去。霎时间两个身强力壮的狱卒随着当差的走来,抓起基罗仅剩的几根头发,用他本人的破衣服缠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私人刑房里去。
“以基督的名义宽恕我吧!”到了走廊的出口时,那个希腊人喊道。
只剩维尼裘斯一个人留在那里。刚刚发出的命令刺激了他,使他清醒了。他努力集中他那纷乱的思想,竭力理出一个头绪。他觉得非常舒服,他制服了自己的这一次胜利,给予他满怀的安慰。他似乎认为他已经同黎吉亚更接近了一大步,必定会有好好的报酬送给他。在最初的时刻,他甚至不曾想到他这样对付基罗是不对的,他以前为了这些事情曾经奖赏那个希腊人而现在却来鞭打他。他是一个地道的罗马人,不会为了别人的痛苦而感到难过,不会为了一个卑贱的希腊人动动脑筋。即使他想到这层,他也会认为他叫人惩罚这么一个歹徒的做法是正当的。但他在想着黎吉亚,并且对她说:“我对你不能以怨报德,当你得知我曾经怎样对付这个竭力挑唆我侵犯你的人,你会感谢我的。”可是想到这里他又考虑到,黎吉亚会称赞他这种行为吗?她所信奉的教义教人宽恕;基督徒虽然有更多复仇的理由,却饶恕了这个恶棍。到了这时他的灵魂里才响起了那阵喊声:“以基督的名义!”他回想起基罗曾经发出同样的呼声,从那个黎吉亚人手里得生,于是他决定减免那尚未结束的惩罚。
心里这么盘算着,他出去叫当差的,那人来到他面前说道:
“老爷,那个老头子昏过去了,也许已经断了气。我还要叫人打下去吗?”
“把他救活了,带到我这儿来。”
前庭总管消失在帷幕之后。但把人救活可不见得容易,维尼裘斯等了好半天,开始不耐烦了,奴隶才把基罗拖了来,他做了一个手势,他们退出去。
基罗惨白得像麻布一样,他腿下一股一股的鲜血正流到前庭镶木细工的地板上。可是他恢复了知觉,跪下来,伸出双手,开始说话了:
“谢谢……老爷!你既伟大又慈悲。”
“狗东西,”维尼裘斯说,“你要知道我饶恕你是为了那曾经饶恕我性命的基督。”
“老爷呀,我要伺候它和你。”
“闭嘴,听我讲。站起来!带我到黎吉亚住的地方去。”
基罗挣扎着站起来,可是他几乎还没站住脚,又显得像死人一样地惨白了,他发出微弱的声音,说道:“老爷我可真饿极啦……我愿意去,老爷,我愿意去!可是我没有力气……哪怕是府上犬狗吃剩的东西也好,叫人给我拿点来吧,我愿意去!”
维尼裘斯吩咐人拿食物给他,还赏了他一枚金币和一件大衣。但是基罗由于鞭笞和饥饿,一点力气都没有,尽管他怕维尼裘斯或许会把他的虚弱无力误解为他的倔强,又要叫人鞭打他,吓得连发根都竖立起来,却没有能力走出去吃东西。
“只要给我喝点酒让我暖和暖和吧他牙齿打颤反复说,“我就立刻能够走出去,哪怕是去到大希腊?也成。”
过了一阵他恢复了一点体力之后,他们出门去了。这段路很远,黎努斯像大多数基督徒一样,住在外台伯河区,离米丽阿姆家没多远。最后,基罗指着一间壁上爬满常春藤的孤立小屋说:
“就是这一家,老爷。”
“好的,”维尼裘斯说,“现在滚你的吧。可是记住我说的这番话;忘掉你给我办过事;忘掉米丽阿姆、彼得和戈劳库斯的住处;忘掉这间屋子和所有基督徒。你可以每个月到我家里来一趟,我的解放奴隶戴马斯会给你两枚金币。但是假使你还继续侦察这些基督徒,我便叫人把你打死或交给本城长官法办。”
基罗哈腰鞠躬,说道:
“是,我忘掉了。”
但是当维尼裘斯走过街角不见了的时候,基罗在他身后举起手来,捏紧拳头威吓地减道:
“凭阿蒂?和复仇女神宣誓,我不会忘记的!”
说着,他又昏过去了。
维尼裘斯逵自走进米丽阿姆住的房子里。在大门口,他碰到了拿扎留斯,那小伙子看见他有些慌乱,可是他亲切地向他打招呼,求他领路到他母亲的住处去。
在米丽阿姆之外,维尼裘斯又碰到彼得、戈劳库斯、克利斯普斯和新近从福莱杰雷回来的塔尔苏斯的保罗。他们见到这个青年保民官,面上都现出惊讶的神情,可是他说道:
“我以你们崇拜的基督教名义向你们致敬。”
“愿它的名义永远得到光荣!”
“我曾经见过你们的优良品德,受过你们的殷勤招待,因此我像一个朋友般来到这里。”
“我们拿你当个朋友来迎接。”彼得答道。“大人,请坐,像我们的客人般跟我们一同吃些点心。”
“我愿意坐下来领受你们的食物,可是你——彼得’还有你——塔尔苏斯的保罗,首先听我谈一谈,由此你们可以了解我的诚意。我知道黎吉亚住在哪里,我却从离这儿很近的黎努斯家门口经过,直接到这里来。皇帝把她送给我,我在城里的住家有近五百个奴隶,我本可以把她藏身的地方包围起来捉到她,可是我没这么做,我不愿意。”
“正为了这个缘故,主的祝福将降在你的身上,你的心灵将得到纯净彼得说。
“谢谢你,可是听我讲下去。虽然我在痛苦和忧伤中过着生活,我可不做这种事。在我认识你们之前,我毫无疑问会用暴力抢夺,把她留住,但是你们的品德和你们的教义,虽然我不信奉,却已经在我的灵魂发生了一些变化,因此我不敢做出强暴的举动。我自己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然而确是这样。因此我来看望你们,因为你们代替了黎吉亚父母的位置,我要同你们说,把她嫁给我为妻,我宣誓,我不仅不禁止她信仰基督,我自己也要开始学习它的教理。”
他仰着头,以坚决的声调说了这番话,但他仍然很激动,两条腿在他那腰间束着一条带子的大衣下颤抖着。他说过后,大家沉默不语,他仿佛预感到会有一番不如意的回话,便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里存在着什么障碍,可是我爱她像爱我自己的眼睛,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基督徒,但我既不是你们的敌人,也不是基督的敌人。我愿意真诚待人,好让你们相信我。此时此刻我是为了我的生命在请求,然而我讲的是真话,换一个人会对你们说‘给我施洗吧!’而我说‘开导我吧!’我相信基督从死亡中升天,因为那是以真理为生的人讲述的,他在它死后又见到它。我相信,因为我亲自看见你们的宗教产生了美德、正义和慈悲,而不是人们所指控你们的罪恶。我至今还不充分了解你们的教义。我只从你们的行为,懂得了一点点,只从黎吉亚,从同你们的谈话,懂得了一点点。可是我要反复地说,它已经使我起了变化。从前我用铁掌管束我的奴隶,现在我不能这么做了。从前我不懂得怜悯,现在我懂得了。从前我爱寻欢作乐,现在我能逃出了阿戈里帕湖,因为憎恶闷得我胸中喘不过气来。我一向只相信暴力,现在我放弃了。要知道,我已经不认识我自己了,我已经厌烦了宴会、葡萄酒、歌唱,手摇铃和花环,我已经厌烦了皇帝的宫廷、裸体和各式各样的罪恶。每逢我想到黎吉亚像高山上的白雪,我就愈加爱她;每逢我想到她所以能像她今天这种样子是由于你们的教义,我就爱慕这种教义并热望接受它!然而由于我不理解它,由于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照着这种教义去生活,或者是否我的本性能够忍受得了,所以我落在犹疑和痛苦中,仿如系身囹圄。”
说到这里,他的眉宇扭成了痛苦的皱痕,脸蛋上出现了红潮,话说得更急促,也更激动了。
“你们看哪!我为了爱情也为了疑惑而受苦,有人对我说,你们的宗教不准有人生或人类的欢乐,不准有幸福、法律、秩序、权威或是罗马的统治。果真是这样吗?有人对我说,你们是一些疯子。你们说吧,你们带来了什么?爱情是罪过吗?欢乐的情感是罪过吗?幸福的欲望是罪过吗?你们是人生的敌人吗?基督徒必须是悲惨的吗?我必须放弃黎吉亚吗?你们的真理是怎样的呢?你们的言谈和行为是清澈的水面,但在水底下又是什么呢?你们看,我是真诚的。把黑暗驱散吧!因为还有人对我说‘希腊创造了美和智慧,罗马创造了强权,可是他们给人带来了什么呢?’那么你们说说看,你们带来了什么?如果在你们的门里面是有光明的,那就为我敞开你们的门。”
“我们带来了爱。”彼得说。
塔尔苏斯的保罗接着说: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及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拔一般。”但是老使徒的心被那受难的灵魂搅动起来了,那灵魂像笼中鸟,向往着天空和太阳,因此他对维尼裘斯伸出了手,说道:
“谁敲门,门就会为谁打开,主的恩惠已降落在你身上,因此我以人间救世主的名义,祝福你,祝福你的灵魂和你的爱情。”
已经热诚地讲完了话的维尼裘斯,听见彼得的祝福,跳起来扑向彼得,于是一次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了。这个罗马公民的后代,在不久以前还承认外国人是一个人,却抓起那位老加利利人的手,紧贴着自己的嘴唇表示感谢。
彼得心花怒放,他懂得他的播种已经撒在一片新开恳的田地上,他的鱼网已经收进了—个新灵魂。
眼见他这样对上帝的使徒表示分明的尊敬,当场其他人也衷心喜悦,异口同声叫道:“赞美高高在上的主!”
维尼裘斯脸上放光,站起身来,说:
“我看出,幸福可以安居在你们中间,因为我感受到了幸福,我相信你们会用同样的方式叫我信服。可是我再说一句,这件事不能在罗马进行了。皇帝准备去安修姆,我必须随行,因为我已经接到了命令。你们知道不服从就是死亡。如果你们看得起我,跟我一同去传布你们的真理吧。在那里你们将比我本人更完全;即使在皇宫里你们都可以向广大的群众传道。有人说,阿克台是一个基督徒,在禁卫军里也有基督徒,我曾经亲眼看见在诺门塔那城门口士兵跪倒在你——彼得——的面前。在安修姆,我有一个别庄,我们可以在尼罗近边集合起来,听你传道。戈劳库斯对我说过,你只为一个灵魂都准备走到世界的尽头,为了这样的人,你从遥远的犹太走来,那么,你对他们所做过的事,也给我做了吧—我请求你,不要遗弃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