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疯狂地转着把他包围在圈内,显然想勾引他追上去,过了一会儿她们像一群小鹿般逃走了。可是他心脏搏动着,喘不过气来;停在那块地方不动,虽然他看出狄安娜并不是黎吉亚,逼近一看甚至与她毫无相像之处,可是那种过于强烈的印象使他丧失了力量。他立即对黎吉亚感到一种他前所未有的思慕和热爱,像一股新的无边无际的波浪涌进他胸怀。他从来没有像在这个疯狂和荒唐绝顶的森林里那样觉得她是那么可珍贵,那么纯洁,那么可爱。在片刻之前,他本人还想纵情畅饮,分享那种无耻狂乱的发泄,而现在憎恶和厌恶把他控制住。他感到那种荒淫的丑行要把他闷死,他的胸膛需要空气,他的眼睛需要这座密密层层可怕的丛林所遮隐着的繁星,他决心逃出去。但他几乎还没有移动,就有一个面纱遮脸的人形站在他面前,那人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悄悄窥着他,一股火热的气息喷射到他的脸上:
“我爱你!来呀!谁也没看见我们,赶快!”维尼裘斯像是从梦中醒过来:
“你是谁?”
可是她把胸贴在他身上,坚决地说:
“赶快!你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爱你!来呀!”
“你是谁?”维尼裘斯反复说。
她这么说着,隔着面纱把嘴凑近他的嘴,同时搂住他的头,直到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才把面孔抽回去。
“爱情的一夜!纵情享乐的一夜!”她说着赶忙吸了一口气。“今天是无拘无束的!我任你随心所欲!”
但这次接吻烫着了维尼裘斯,引起他新的憎恶。他的灵魂和头脑是在别的地方,对于他,全世界除了黎吉亚再没有别人。
因此他用手把那个面纱遮脸的女人推开,说道:
“不管你是谁,我不想要你,我爱着另一个。”
这时她低着头凑近他:
“把面纱揭开来……”
可是正在这一刹那间,近边的桃金孃的树叶发出了沙沙声响,那个面纱遮脸的女人像梦中幻影一般消逝了,只是在远处还可以听见她的笑声,声音有些反常而a令人忐忑不安。
裴特洛纽斯站在维尼裘斯面前。
“我已经听见也看见了。”他说。
维尼裘斯答道:
“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们走出去。他们通过了那闪耀着灯光的幽会场所、丛林和骑在马上的一排禁卫军,然后找到了轿子。
“我和你一同走。”裴特洛纽斯说。
他们坐在一起。路的两旁寂然无声。及至到了维尼裘斯家的前庭时,裴特洛纽斯才问道:
“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鲁布丽雅吗?”维尼裘斯问道,他一想到鲁布丽雅是个维斯太贞女,身上就打哆嗦。
‘不是。”
‘那么是谁呢?”
‘维斯太的圣火已经受了亵渎,因为鲁布丽雅正陪着皇上。可是同你说话的那个人他把声音放得更低:
“是神圣的皇后。”
接着是一阵沉默。
“皇帝在波佩雅面前,”裴特洛纽斯说,“隐瞒不了他对鲁布丽雅的欲望,因此她也许打算报复一下,可是我破坏了你们俩的好事,因为倘使你认出了她是皇后,然后再拒绝她,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了——黎吉亚,也许还要加上我。”
可是维尼裘斯发作起来:
“我已经厌透了罗马、皇后、蒂杰里奴斯,以及你们所有的人!我要闷死啦!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不能够!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巳经失掉了理性、见识和节制!维尼裘斯!”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她一个人。”
“那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说我不想要别的爱情,我不想要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宴会,你们的无耻,你们的罪恶!”
“你到底怎么啦?你已经是一个基督徒了吗?”
这时那青年用手抱住头,绝望似的反复说:
“还没有!还没有!”
裴特洛纽斯耸耸肩膀走回家去,感到非常不满意。现在他也看清楚了,他同维尼裘斯已经不能互相了解,他们的心灵完全隔绝了。从前裴特洛纽斯在这个青年人身上发生过强大的影响。他在各方面都是维尼裘斯的模范,常常只用几句讥讽的话便足以制止他或是怂恿他去做什么事。现在这种影响丝毫不存在了,因此裴特洛纽斯甚至不想再用他从前的手段,他感觉到他的机智和讽刺碰到那种新的原则便会毫无影响地滑过去,而维尼裘斯因为同那种不可理解的基督教团体的接触和他的爱情的缘故,早已把这种新的原则灌输进他的灵魂里。这位饱经世故的怀疑派理解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打开这个灵魂的钥匙。认识到这一点使他满肚子不高兴,甚至有些恐惧,而那一晚的一些事件更增强了这种恐惧心。“倘使皇后那方面,并非是一时的心猿意马,而是一种更持久的欲望裴特洛纽斯沉吟着,“那时两种情形必有其一:一种是维尼裘斯不能拒绝她,于是任何偶然的事件都会使他送掉性命;另一种是他拒绝了,看今天的情形这是很有可能的,那么一来毫无疑问他将遭到杀身之祸,也许就只因为我是他的亲戚,还要牵连到我,而且既然皇后把全族的人都看做她的对头,她就会用她的势力同蒂杰里奴斯一伙人勾结起来……”这样也罢,那样也罢,终是不妙。裴特洛纽斯是个有胆量的人,不觉得死是F怕的,但这件事在他是毫无希求,所以不愿意无故惹祸。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终于决定打发维尼裘斯离开罗马出外旅行,将是更有利也更安全。啊!倘使他还能让维尼裘斯带着黎吉亚同行,他又何乐而不为呢。然而他希望不太费口舌就能说服他不携带她而出发。那时他将在帕拉修姆宫把谣言散布出去,说维尼裘斯害了病,这样就把他外甥和他自己的危险移开。皇后始终还不知道维尼裘斯是否已经认出了她,她或许会设想人家并未辨认出来,因此还不至于太伤她的自尊心。但将来的情形或许不同了,所以必须避开这场是非。裴特洛纽斯希望争取时间,因为他知道一旦皇帝动身到阿凯亚,那在艺术领域里什么也不懂的蒂杰里奴斯,便会降低到第二流的地位,丧失了他的影响。到了希腊,裴特洛纽斯有把握可以压倒每一个敌手。
在这期间,他决心监视维尼裘斯,催促他登程出发。有好几天,他老是这么考虑,如果他能得到皇帝的一道敕令,把基督徒逐出罗马,黎吉亚就会同别个基督徒一起离开,而维尼裘斯也会追去。那样他便不需要多费一番口舌了。这件事本身是可能做到的。事实上,在没有多少年以前,犹太人由于仇视基督徒开始骚扰起来的时候,克劳鸠斯皇帝由于无法分清他们,曾经把犹太人同基督徒一起驱逐出境。那么,为什么尼罗不能驱逐基督徒呢?赶走了他们,罗马市内会空出更多的地方。自从那次“漂流的宴会”以后,裴特洛纽斯每天同尼罗见面,或是在帕拉修姆宫,或是在别的邸宅里。把这样的一个主意授意尼罗去做是容易的,因为他从来不拒绝害人或杀人的建议。裴特洛纽斯在深思熟虑之后,脑子里构成了一整套的计划。他要在自己家里布置一场宴会,在宴会上他将怂恿皇帝发出一道敕令。他甚至怀抱着一种并非完全不可能的希望,认为皇帝也许会把敕令交给他去执行。那时他将以合乎维尼裘斯爱人身分的款式,尽量照顾黎吉亚把她打发走,例如说吧,把她送往巴雅,让他们在那里称心如意地去恋爱,而且尽情地去寻求基督教的乐趣吧。
在这当儿,他常常访问维尼裘斯。第一,因为尽管他有他罗马人的自私自利心,却还割不断对那个年轻人的情谊,第二因为他想说服他出外旅行。维尼裘斯假装害病,不在帕拉修姆宫出头露面,在宫里这时毎天都有新的计划。最后,裴特洛纽斯听到皇帝亲口说出,三天以后将摒挡一切,前往安修姆,于是在第二天,他去找了维尼裘斯通知他这个信息。
维尼裘斯把被邀前往安修姆的名单取出来给他看,这个名单是皇帝的解放奴隶在当天早晨送到的。
“上边有我的名字维尼裘斯说,“你的名字也在上边。你一回到家就会看到同样的请帖。”
“倘使我不在邀请之列,”裴特洛纽斯答道,“那就是说我非死不可啦,我还难以设想在阿凯亚旅行以前会发生这种事。到了那里,我对于尼罗太有用啦。”
然后他看了一下名单,说道:
“我们回到罗马还没稍停,就又要离开,拖拖拉拉地前往安修姆。但我们不能不去!因为这不仅是请帖,也同样是一道命令。”
“假若有人不服从的话呢?”
“他会受到另一种方式的邀请。他还是要出外旅行,那可就要远得多啦,而且从此再也别想回来。多么倒楣,你不曾接受我的劝告及时离丌此地,如今你非到安修姆走一遭不可了“现在我非去安修姆不可……想想看吧,我们是生活在什么时代,我们是多么卑贱的奴隶。”
“这种事你到今天才注意到吗?”
“不。可是想想看,你曾经对我发过议论,说基督教的教义是人生的敌人,因为这种教义给人生带上了手铐脚镣。但是他们的手铐脚镣是比我们带着的还更重一些吗?你说过‘希腊创造了智慧和美,罗马创造了权力。’我们的权力在哪里呢?”
“你找基罗来同他谈谈吧。今天我不想谈哲学。凭海格立斯宣誓,这个时代不是我创造的,所以我不能解答。我们还是谈谈安修姆吧。你要晓得,那里正有一场大风险在等着你,或许你去同捏死了克洛托的乌尔苏斯作一场角斗,也比到那里去要更好一些,可是你又不能不去。”
维尼裘斯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说道:
“风险吗?我们全在死亡的阴影下徘徊,时时刻刻都有几个头烦在黑影里掉下来。”
“可要我把那些稍有头脑的人数给你听听吗?——他们尽管经过蒂贝留斯、卡里古拉、克劳鸠斯和尼罗的朝代,还能活到八、九十岁。就让多米修斯·阿费尔这样的一个人做你的好榜样吧。他安安静静地活到老,虽然他一生始终是一个小偷和恶棍7“大概是的!大概正是因为这个道理!”维尼裘斯答道。
然后他看了一下名单念道:
“蒂杰里奴斯、瓦蒂纽斯、塞克斯屠斯·阿弗里卡奴斯、阿奎里奴斯·莱古鲁斯、苏义留斯·涅卢里奴斯、埃普留斯·马切卢斯等等。这是怎样的一群流氓和败类!可是据说他们在统治世界!让他们装扮埃及和叙利亚的神,到各村庄上走动去表演一番,摇着手铃,给人算命或是跳舞,赚碗饭吃,不是更合适一些吗?”
“或是装扮成有学问的猴子,有思想的狗,会吹笛子的驴子。”裴特洛纽斯接着说。“这是说真心话,但让我们谈谈更重要的事吧。你打起精神来听我讲,我在帕拉修姆宫说过你在害病,不能出门,可是你的名字仍然出现在名单上,这证明有人不相信我的胡诌,存心要把你的名字插进去。尼罗对这件事是毫不关心的,因为他只把你看成一个军人,不懂得诗歌和音乐,充其量也只能同你谈谈竞技场上的比赛。因此你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必定是波佩雅手笔,这表明她对于你的念头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要征服你。”
“她真是一个大胆的皇后!”
“的确,她很大胆,因为这将无可挽救地毁了自己。但愿维纳斯尽可能早点拿另一种爱情来打动她吧,可是她既然对你还念念不忘,你的一举一动就得特别地谨慎小心。青铜胡子对她已经开始腻烦了;他现在更喜欢鲁布丽雅或是皮塔戈拉斯;但他会纯粹为了面子关系,对你们两个做出最凶恶的报复。”
“在丛林里我不知道跟我谈话的就是她,但你是听到了,你知道我是怎样答复她的:我爱着另一个,我不想要她:
“凭下界的众神宣誓,我求求你,别再把基督徒还给你留下来的那一点点理性丧失掉吧。在或许可免和免下了的灭亡之间,该作一次选择的时候,怎么能够迟疑不决呢?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吗?——倘使你伤了皇后的自尊心,那就无法得救了。凭哈得斯宣誓,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不如立刻割开了血管或是拔剑自刎,因为倘使你得罪了波佩雅,那等着你的死亡可没有那么舒服。从前跟你讲话要容易得多,你究竟有什么为难的?这事对你有什么损失?这对于你爱黎吉亚有什么妨碍?再则你要记住,波佩雅在帕拉修姆鲁是见过她的,不难猜想得出,你为了什么才拒绝这样高不可攀的恩宠。到那时,即使从地底下,她也要把黎吉亚找到。你不仅要送掉自己的性命,还会害了黎吉亚。你懂吗?”
维尼裘斯一面听他讲话一面仿佛在想别的心事,最后他说道:
“我必须同她见面。”
“谁呀?黎吉亚吗?”
“黎吉亚。”
“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那么你又要重新到老坟地和外台伯河区去寻找她吗?”
“我不晓得,可是我必须同她见一面。”
“好吧。尽管她是个基督徒,大概也会比你更有见识,必然如此的,除非她希望你死掉。”
维尼裘斯耸了耸肩膀。
“她从乌尔苏斯手里救了我的命。”
“既然如此,赶快进行吧,因为青铜胡子不会延期出发。从安修姆同样会发出死刑状的。”
但维尼裘斯不闻不问,只有一个想头把他缠住了:就是要见一见黎吉亚。他开始考虑怎么做。
在这当儿碰巧发生了一件事情,可以解除一切困难。也就是在第二天,出乎意料地基罗来看他了。
他走进来,一副疲惫的可怜相,面露饥容,衣裳褴褛,但是仆人们遵照从前的命令,无论日夜随时都要放他进来,便不敢阻拦他,他一直走进前庭,站到维尼裘斯面前说:
塞拉皮斯:埃及的医神。
巴尔:古腓尼基人的太阳神。
齐贝勒:古代小亚细亚人尊崇的自然女神。
“愿众神赐你万寿无疆,与老爷平分世界的统治。”
初一见面,维尼裘斯想要叫人把他赶出门去。可是他又想到,这个希腊人大概得到黎吉亚的信息了,于是好奇心就把他的厌恶压制下去。
“是你吗?”他问道。“你这一向怎么样啦?”
“朱庇特的后代呀,我糟透啦。”基罗答道。“真正的美德在目前是谁也不要的商品,一个真诚的圣人在五天之内能有一天弄到一些钱,从屠夫手里买来一个羊头,坐在阁楼里啃骨头,同眼泪一起吞下肚去,还必须认为幸运哩。老爷呀!你赏给我钱,我付给阿特拉克屠斯买了书,后来我遇见强盗,把我剥得精光。那个为我的智慧作记录的奴隶逃跑了,把老爷慷慨赏赐剩下的一点钱也拿走了。我贫困不堪,可是我自思自想:除了老爷,我能去找谁呢?我所敬爱、崇拜的塞拉皮斯呀,我曾经不顾生命冒险效过劳。”
“你为什么来的,你带了什么?”
“巴尔呀,我来求您救济,我带来了我的悲惨,我的眼泪,我的爱情,最后出于对老爷的热爱,我搜集了一些消息。老爷,你可还记得有一次我跟你讲,我曾经拿帕佛斯的维纳斯腰带上一根线送给神圣的裴特洛纽斯的女奴吗?现在我知道这根线对她有了用处,太阳神的后代呀,你是知道那一家的情形的,你也知道欧妮姬在那里的近况。我还有这样的一根线。老爷’我替你保存在这里。”
这时他注意到维尼裘斯眉宇间涌起的怒气,便把话停下来,为了不让这股怒气发作出来,赶忙说道:
“我知道神圣的黎吉亚住在哪里,老爷,我可以把那条街和那座房子指给你看。”
维尼裘斯压制着这个消息在他心里鼓动起来的情绪,说道:
“她住在哪里?”
“同基督教的一位老教士黎努斯住在一起。乌尔苏斯还随着她,像从前一样在一家磨坊里干活,那个磨坊主,老爷,跟受过你恩典的那个奴隶同名,叫做戴马斯……是的,戴马斯……乌尔苏斯在夜里做工,所以要是在夜里包围了那所房子,便不会碰到他……黎努斯上了年纪……那个人家除他以外只有两个老婆子。”
“这些事你从哪里探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