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土地》开始,陈凯歌就以凝重深沉的电影语言呈现着自己独有的镜头世界,然而《霸王别姬》是他最灿烂的一次歌唱。看罢全剧,你会禁不住长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整部电影充斥着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仿佛戏里戏外不分情境的纠缠挣扎。少年程蝶衣无论如何不能抗拒自己是男儿身的意识,在师傅近乎严酷的责打命令中硬生生改口说出了一句“我本是女娇娥”,那一刻起他的悲剧命运即是一种注定。
没有人怀疑张国荣在此片中的投入演出,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他自己都承认很难一下子走出程蝶衣的流转牵挂。舞台上的生动眼眸,舞台下不可自已的坠落沉浸,在整个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中,他始终扮演着被动怅惋的角色。就如多少年前那一出英雄美人的悲剧上演时一样,他无论如何是一个逃不开、放不下的唱响挽歌者。陈凯歌在程蝶衣的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心血,从开始的被迫入戏到最后的凄然自刎,一贯凝重的镜头竟然透出无限哀怨的惋惜-是为他悲亦是为己悲?
相比之下,张丰毅从形象到气质都是男性阳刚的代表,只是不够鲜明的爱恨情愁《霸王别姬》:是宿命的注定,还是今生的真相
导演:陈凯歌
编剧:李碧华/芦苇
主演:张国荣/张丰毅/巩俐/葛优/英达/蒋雯丽
制片国家/地区:中国大陆/中国香港
上映日期:1993-01-01
【影片档案】
更使故事本身添了无限苍凉。一个始终坠落,一个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地沉浸世事,这样的错位怎能不令人惋惜?
很多年前看李碧华的原着,看到的是女性细腻柔软的淡淡忧愁;再久之前是张爱玲青涩时期的练笔之作,也是同样的一出戏,于张爱玲的笔下则多了几分谐谑。我想世事洞明的张爱玲对人生的无常变换应是了然于心,不多的文字背后掩藏的也是无限悲凉的心境,只是她不明说,故作潇洒地任由你我自己来看。
然而陈凯歌还是将故事搬上了银幕,当赵季平浸透中国古典韵律的音乐配合着影像做出呈现时,我几乎感到了一阵压迫的沉重。扛不起的是人生、历史、宿命和挣扎,剥离了想象的虚幻,不得不直面台上台下的孤独起舞时,没有人能够逃脱仓皇的失落。
巩俐在里面的演出像是1994年张艺谋《活着》的提前彩排,或许跟陈凯歌刻意凸显张国荣有关,总觉得巩俐的菊仙少了一些立体深沉的情绪。这个女人其实也很可悲,她跟一个男人争夺着心爱的男人。故事和戏里都没有她的加入,然而生活中她不得不扮演纠结心愿的女子。青楼生涯的卖笑,红尘俗事的纷扰,走过了日日夜夜或悲或喜或刚或柔的岁月,以为终于走到了幸福的彼岸,可是弄人的命运仍然不能让她善终。她死的时候分明带着寻求救赎的微笑,卸下伪装的坚强,这个女人比谁都脆弱。这一次她跟死神的亲吻也算是一种成全吧。
影片的高潮在我看来是文革武斗的火焰,弥漫的火光烟雾中,镜头对准了妆面变形扭曲的程蝶衣和段小楼。没有人能够解释人性中真善对错的变换,他们相望的眼神至今令我耿耿于怀,一个无言质问的悲苦,一个无奈受责的内疚。可是互相撕咬的同时是心裂般的疼痛,中间的那个女人何尝不能体会。
开始的时候是没有灯光的体育馆中场,那里站着迟暮的段小楼,进来的是同样迟暮却依然痴情的程蝶衣。结束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中间隔着的曲折艰难,我们已经看在眼里。于是那一个转身的慨然自刎,我们并不惊讶,只是面对注定的悲剧,仍然免不了叹息。为什么虞姬注定要死在项王的前面,为什么如此的深情对唱换不来一次转世的幸福?
陈凯歌不能放弃悲剧带来的震撼和凝重,一如后来在《刺秦》中他对历史近乎固执的迷恋。《霸王别姬》的成功来自故事,来自人物,来自导演,来自音乐,来自戏里戏外不能分割的爱恨纠缠。这样的电影看一次就是一次消耗,回头张望自己和命运的连接时,前生来世的惊觉轮回是不能用言语描述的。
是宿命的注定还是今生的真相,我们不能从电影里寻找,唯一的途径应该是你的生活本身。
从来没有一部电影让我得以如此安宁地看完后却深深地恐惧,并且是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有内容,大岛渚时隔20年的作品《御法度》就是这样一部片子。看之前我很紧张,因为那部《青春残酷物语》仍然让我心有余悸。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大岛渚过于张扬的镜头表现形式和近乎极端的对人性本能的释放渴望。他的电影里总是传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具有某种颠覆性的摧毁欲望。这个世界的秩序,法律、道德、制度在大岛渚的眼里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相反,他用他的电影一次次地对这些做出嘲弄和反抗。
《御法度》从影片的节奏和画面而言,始终散发着一种不紧不慢的古典气质,甚至让人想到类似于李安的《理智与情感》,还有像《心外幽情》这些极度讲究画面质感的西方古装片。精致、从容,缓急有道,配合着东方独有的行书字体穿插在影片的段落中,让人的视觉印象非常舒服坦然;完全没有大岛渚过去的作品中尖锐张扬的视觉冲击效果,这一次的形式是温和内敛的。
但是,如果你就此认为大岛渚改变了原来的风格,变得妥协而温柔,那么你就错了。
《御法度》:欲望是最大的罪孽
导演:大岛渚
编剧:大岛渚/司马辽太郎
主演:松田龙平/北野武/武田真治/浅野忠信/崔洋一
制片国家/地区:日本/法国/英国
上映日期:1999-12-18
【影片档案】
事实上,在我看来,他非但没有任何妥协,而是有了更变本加厉的张扬欲望。
《御法度》从表面内容看,是说日本武士中的同性恋情况,可是我分明觉得同性恋根本不是大岛渚关心和刻意呈现的东西。在那个男性群体中,同性之间的暧昧和倾慕极其普通平常,从将领到士兵都是如此,加纳的出现不过是为这种倾向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窗口,使之明朗化和激烈化。
加纳出场时,有一个表现他的眼和嘴的特写镜头,如此秀丽俊美的一张面孔,让我不由得想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晓得大岛渚在选取演员时有没有看过中国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说实话,欧阳奋强的美和松田龙平实在有着惊人的相似,而贾宝玉就是男色的着名实践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岛渚肯定有着某种特殊的用意。
情节的展开始终和画面的古典气质相符合,用黑色和昏黄色做影像的基本色调,让人隐隐有种深沉的压迫感;而让松田龙平周旋于北野武、崔洋一、浅野忠信等一大群犯了色戒的男人中,更是让人觉得郁闷难耐;最要命的是:加纳居然能够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一点是影片最重要的信息。所谓色相,在影片中乃是一种工具,加纳清楚地说明:他来新选组的目的就是杀人!这个有着不一般相貌的男子分明是用他的色相做着人性欲望中最惨烈的宣泄工具。
很显然,剧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自己隐秘且难以启齿的私欲。很多次,摄像机的镜头清楚地对准崔洋一的眼睛,那里面流露出雄狮捕食般的贪婪;而北野武的不动声色只是一种假象,这个男人同样有着天一般的野心;唯一令我怜悯的是浅野忠信演的田代,这是一个彻底的牺牲者-被感情冲昏了头,以至于理智退出了大脑,他最后的死亡只能是必然的宿命。大岛渚在处理加纳杀田代这场戏时刻意用了全黑的背景,一边是冲田和土方的谈话,一边是田代和加纳的残杀;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都有逃不开的罪,就像这无尽的黑夜般掩藏着人类最丑陋的原罪和钩心斗角的私欲。当田代终于惨死在加纳的刀下后,镜头对准的是北野武的身影。影片结束于他挥刀砍下那一棵樱花树。黑色夜幕中一场杀戮已经结束,而所有的纷争却没有因此结束。加纳的扬长而去和冲田的背影都是某种不经意的暗示,这场明争暗斗的纠缠纷乱其实刚刚开始。
唯一令我喜欢的是武田真治的冲田,和《东京之眼》里的k完全不同,冲田无论从形象还是气质上都显出正义的一面,在《御法度》的阴暗压抑中,他像一缕慢慢升腾的光照亮着银幕前的我。可他毕竟只是不甚自由的一员,他的“不好此道”在北野武饰演的土方面前甚至显得有些突兀。他和田代是截然相反的一对,理性和节制始终占据着他的心。大岛渚让田代惨死而给了冲田一个清晰的背影,似乎说明了他的最终立场。罪的发泄和感情的放纵都是不可逃避的人性弱点,幸好还有自我的控制和理性的存在。
《御法度》始终没有很正面地表现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和纠缠,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止于光天化日的日常生活下;而所谓同性的暧昧倾慕其实不分男女,在那样一种境遇中,只有无节制的欲望放纵才是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罪孽。包括性欲、暴力、权力,一想到这些,我的内心就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深深的恐惧,生活中的我们何尝没有这些欲望?
大岛渚在一个秋意甚浓的季节给了我沉重的一击,我几乎无法面对自己。
和以往大岛渚的风格相似,《战场圣诞快乐》也有一种极端张扬的美。
看过他早期的《青春残酷物语》,那时候听见的是大岛渚年少气盛的直接呐喊,镜头里流动着叛逆滚烫的鲜血,一如昏暗的房间中那个格外娇艳的苹果。而他惊世骇俗的《感官世界》几乎让做爱成为生活的全部内容,疯狂的、不加节制的性欲,女人没完没了的要求,男人竭尽所能地满足女人。当性被剥离了物质的依附而独立存在时,性能否存在?这样的命题一旦思考怎能轻松,所以镜头前观影的我常常有一种美人鱼在刀尖上跳舞般的疼痛,尽管原先我以为只是单纯的感官刺激。性之后是爱的思考,那是《爱的亡灵》,其实这部片子应该叫“亡灵的爱”更贴切。同样是阴郁沉闷的气氛弥漫其间,有通奸,有凶杀,有埋尸,有亡灵的纠缠,还有救赎的忏悔。每一个词背后都洋溢着不吉的恐怖,不曾料到的是,这样的一部电影却在表现一个男人对妻子无止境的爱-即使在妻子背叛了他,甚至杀死他之后,他的灵魂仍然不肯远离而继续默默地保佑着妻子。
青春的呐喊,性欲的张狂,爱恋的绵长,一系列的尖锐如烟花绽放瞬间璀璨但转《战场圣诞快乐》:我们都是如此渺小
导演:大岛渚
编剧:大岛渚/保罗·梅耶博格
主演:大卫·鲍伊/汤姆·康蒂/坂本龙一/北野武
制片国家/地区:英国/日本
上映日期:1983-05-28
【影片档案】
瞬即逝。1983年大岛渚拍了《战场圣诞快乐》,这一次他探究的是他自己的民族。
看得出大岛渚的犹豫和惶惑,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日本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民族。
在战争掠夺侵犯的事实面前,他没有办法为自己开脱或者说为自己的国家赎罪。于是他找到了另一个切入点,那是单个的日本人的情感世界。他把一些亲自参与了战争的日本男人放在远离日本本土的小岛上面对他们的战俘:一群伤兵残将的盟军战士。放弃了道德上的对错评判而使双方得以互相凝视,在一个纯男性的群体中感受彼此的责任、立场、威胁和欲望。
坂本龙一演的陆军上尉英俊威武,他以为自己就是独一无二的男人,具有至高无上的魅力。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能力和对国家的忠诚发生过怀疑,直到他看见了大卫·鲍伊。这个西方白人男子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有那种不可一世的逼人气势。
仿佛正义的化身,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就打开了坂本信心的缺口。在他的面前,坂本第一次感到压力和威胁,但是他却被他深深吸引同时还有无法抑制的渴望,他知道这个才是真正的男人。
如果说坂本代表那种最正统的日本人,而大卫·鲍伊是西方正义之士的化身,那么劳伦斯就具有显而易见的双重性。一方面他的身份是战俘,他理应受着日本人的迫害而憎恨日本;另一方面他却并不仇恨日本,他看到单个的日本人内心的恐惧和善良,他敬佩日本武士举刀剖腹的勇气。对他来说生命重于一切,他宁愿苟活也不选择自杀,所以他几乎是隐隐地崇拜着日本、爱着日本。
劳伦斯看见的单个日本人是北野武饰演的中士,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劳伦斯对日本的恨与爱都是跟中士的接触中产生的。中士是一个暴虐的日本男人,但是他却演了一次圣诞老人而救了劳伦斯的性命。他对劳伦斯说,武士为了国家而牺牲是自己的荣耀,自杀无可厚非,理所当然是战俘的选择。中士和劳伦斯,俘虏和看守,居然在情感上互相尊重,大岛渚的思考沉浸其中。
整部影片充满了矛盾与怀疑,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对责任、对情感都是考验和选择。结合人物特定的身份,原来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艰难彷徨。
影片的高潮是那一个男人的亲吻,坂本在所有的人面前重塑他的形象,他要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是一个绝对的男人。可是大卫·鲍伊从人群中走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到上尉的面前,他捧起他的脸,他吻了他!
音乐排山倒海,上尉陡然倒下,一切都获得了证明。这个男人对他的诱惑与威胁大到足以杀死他,于是他不得不先杀死他,用的是他的权力。上尉在他临死的时候割了一些他的头发保存下来,或许是耻辱的纪念,或许是信心的鞭策,或许是因为爱?
劳伦斯的苟活使他终于等到了战争胜利的一天,世事的轮回总逃不过历史的评判。最后的最后是劳伦斯与中士的相对,这一次作为俘虏的是当初看守他的中士。
他们心平气和地道别,随着北野武一声“MERRYCHRISTMAS,MR.LAWRANCE(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主题音乐再次响起。影片结束,我发现自己彻底颓败在沙发里。
当你的国家处于邪恶的一方,当你的民族侵犯了别的民族,当这样一个背景背负在你个人的身上,你作为国家中单独的个体应该拥有怎样的是非观;相同命题的反面是,当你的国家遭受那个国家的侵犯,当你的民族被那个民族压迫的时候,你面对那个国家中的个体应该拥有怎样的是非观。
这让我想到杜拉斯的《广岛之恋》,一个女人前后爱上的都是跟自己国家作战的敌国中的个体。法国与德国,法国与日本,明知道是不可以的,但是还是发生了,并且重复地发生了两次,爱情究竟能否独立地存在?面对这样的疑问,善良的人们用什么来回答。唯有沉沦和深陷,哪怕只是短暂的24小时。24小时后她还是决定离开,回到她的祖国。
大岛渚的探究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他的犹豫持续到影片的结束,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情绪。对中士的暴虐与善良,对劳伦斯的爱与恨,对鲍伊的坚定与执着,还是对坂本的仓皇与自恋,他都不能肯定。或许他们互相纠缠的本身才是他探究的意义,我们其实看见了真相,那是不加掩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