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未待他看清来人的身形相貌,他的大将吕蒙已经跌落马下——那支羽箭来得飞快,精准地切断了绑着马鞍的皮带,甚至没有伤及战马的皮毛,擦过吕蒙的靴底,就落在了他面前的沙土上。他细细打量那个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的修长身影,只见那人穿着一身软絮戎服,未着甲胄,只带了一副腕甲,上面印着的花纹是象征武运昌隆的鞠量妖兽,一柄佩剑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一张棕色长弓涂着厚厚一层桐油,阳光一照,便在他手中灼灼生辉。一时间,让孙权以为是前朝的飞将军李广死而复生。
吕蒙倒在地上死死盯着战马上不知名的将军,一副甘愿受死的姿态,临危不惧,倒也是条好汉,但如此一来东吴难免又要折损一位将才,这让孙权觉得惋惜,而更加痛心疾首的当要数此时立于孙权身侧,将吕蒙一手培养起来的东吴大都督周公瑾。
然而,那敌方守将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象征性地又将一支箭搭在了长弓上,指着吕蒙的咽喉,似乎在说了些什么,说罢,便收回兵器,径自一人一马退后了几尺,留下吕蒙一人似乎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方牵着已经丢了马鞍的战马回到阵中。
“此乃何人,这般骁勇不逊于吕奉先当年。”孙权沉默片刻后,方这般问道。
甘宁本人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印象中是在找不出江夏之内有这等猛将,只能猜道:“看这身形,似乎应当是陈就的别部司马王岘。”
“王岘?”孙权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立刻让他想到了襄阳郡南郊,他的父亲孙坚殒命的那座岘山,不禁遥遥又打量了那敌方将军一番。
甘宁又道:“如若真是王峴,末將了解的卻也不多,只知道这王岘年仅十九,襄阳人氏,听说是秦将王翦的后代,论起谋略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谋士,可偏偏性情倨傲,故而一直不得重用。”说到此处,甘宁顿了一下,想来自己和这王岘也算是同病相怜,若不是苏飞将军指点迷津,他此刻大概仍在黄祖手下郁郁不得志,索性如今算是寻得了明主,于是继续道:“年前黄祖那匹夫和众武将共饮,这小子酒过三巡竟叫嚣起来,说黄祖配不上他的才华,若不是荆州牧的大公子当时护着他,此人恐怕早已人头落地了。不过末将也是头一回看见他与人交战,先前知道此人见识卓然,颇有些诡辩之才,却不想弯弓马上也是这般厉害。”甘宁说着,不自禁就流露出了敬佩之色。
“见识卓然?”孙权眯起眼睛,注视着掩映着英雄身影的烟尘片刻,指着身边的周瑜问甘宁道:“兴霸说此人见识卓然,那他比公瑾如何?”
“这……”甘宁显得很是为难,一方面周公瑾是他平生最为敬重的将领,而王岘其人难知如阴阳,究竟有多大能耐他也不好断言,只得到:“主公,末将与这王岘并不熟识,况且昔日在江夏他也难得显山露水。但是,末将倒是听闻,襄阳之内,关于此人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宁得王岘,不取荆州。”
江东军中,周瑜这位大都督的声望极高,甘宁这模凌两可的回答显然不能叫程普、韩当这班老将满意,只听黄盖笑道:“我汉家江山不过也才九州罢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个人就值一个荆州,要是有九个他,还不直接让他拿了天下去。”
黄盖这话,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八年前孙权执掌江东之初,最顾忌的便是他父亲遗留下的这群叔伯辈老将欺他年幼,不服管教,这许多年过去,仍是一块心病,此时听黄盖颇为轻蔑地道出:“乳臭未干”四个字,心中有些不悦。
鲁肃立刻看出了孙权异状,怕这些老将再说出什么徒增君臣隔阂的话来,慌忙出言提醒道:“黄老将军此言差矣,自古英雄出少年,且不论前朝有骠骑将军霍去病二十四岁北却匈奴,我江东三代主公无不是未及弱冠已统领江东,却成如今基业,如此看来,年纪长幼也不能成量度才学之准。况且,有道是国士无双,若真是治世之才,凭一人得天下,又何尝不能?”
黄盖虽然不满鲁肃这席少壮派的言论,却也知道对方是出于好心提醒,便不再言语,这倒让孙权觉得气氛有些许尴尬,便说:“传吕蒙前来。”
吕蒙得令上前,很是垂头丧气,但是神情之间,却似乎也没有不甘,看来是输得心服口服,让孙权想起了当年他兄长孙策将太史慈招归麾下时的情景。
“末将有负主公栽培。”
孙权听了甘兴霸对此人的评价之后对于吕蒙的败绩相当看得开,淡淡说道:“无妨,孤方才听兴霸说此人是抵得上一个荆州的无双国士,子明败给他,不丢人。”
“看主公的意思,是想将此人招安。”鲁子敬闻言立刻读懂了孙权的心思,嘴上说着,心中却犯难。他并不是一个嫉贤妒能之辈,若江东人才济济也是他鲁子敬的夙愿,但是如今敌我分明,对方又是傲骨铮铮的一员猛将,哪能轻易降服,听闻新野的刘皇叔年前想拜诸葛瑾的弟弟当军师,前前后后登门造访的三次,才终于请到了卧龙先生出山,而眼前这个少年将军文治武功恐怕也是不逊于卧龙凤雏,想要阵前招安,谈何容易。
而孙权,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层,看着沙场上的身影,连拽着缰绳的手都兴奋得微微颤抖,冲着鲁肃笑道:“孤的心意,是从来瞒不过子敬的。”
话说到了这份上,一旁的甘宁觉得自己已经是责无旁贷,毕竟比起江东之内的其他将领,他还跟王岘有过一面之缘,勉强也能算是一个故人,况且在甘宁看来,王岘精妙之处,无过于骑射耳,若近身肉搏,恐怕那王岘在他面前连剑都拿不稳,他甘兴霸毕竟与刚刚败下阵来的吕蒙不同,吕子明虽然是行伍出身,但论武艺,也断然算不上东吴众将领中的翘楚,若是换了甘兴霸,定让王岘弃甲而归,加上他心中感念吴侯知遇之恩,正愁无以为报,便主动请缨:“末将愿去会会这王岘。”
“兴霸稍安勿躁。”孙权伸手制止住正欲策马上前与王岘决一死战的甘宁。说道:“如此人才,以武屈之,实在是唐突了。”说罢,看向鲁肃说道:”子敬以为呢?“
鲁肃方才仔细思索了片刻,对于招安一事,倒是有了些头绪,当即答道:”若按兴霸方才所说,此人乃是刘琦公子的知交,那么他也未必就是主公的敌人。但是若主公希翼此人为己所用,便要看主公愿在此人身上压多大的筹码。“
”筹码?“孙权轻笑,也未多做思量便道:”既然此人胜于荆州,子敬你去拿江夏赌这一把也未尝不可。“
王岘只看见一个人穿过层层甲士走上前来,那人骑着一匹深棕色的骏马,形貌魁伟,却是一身文士打扮,两道剑眉下勇武的虎目也透着深沉睿智,嘴角勾起的微笑,却带着从容自信,好像他只是来赴宴一样。这反而让王岘觉得有些困惑,不知吴侯派此人前来意欲何为。而白鹿也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疑虑,向后退了半步。
“阁下莫再上前。”王岘看着鲁肃越走越近,忙稳住白鹿,又策马上前了几步,将鲁肃挡在了城墙上的弓弩的射程之外。
鲁肃并非出身行伍,并不太能理解王岘此举的善意,但他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少年并没有杀心,甚至对他们也没有敌意,这让他更加肯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阁下可是襄阳王宗之乎?“鲁肃含笑问道。
”正是在下。“王岘说着,弛弓收箭”虽然不知阁下是谁,但在下不与手无寸铁之人动武,况且素闻江东猛将如云,想必也不至于乏人至此,让先生这样一介文人来应战。“
鲁肃笑着摇摇头,说道:”子敬不是来与将军对战的,而是与将军共谋的。“
“道不同,以何为谋?”王岘听见鲁肃自报家门,脸上那副倨傲的神色收敛了一些,早些时候,他还跟着他父亲四处游历只是便听说过此人的名讳,只是当时此人还是舒城一豪杰,后入江东为官,也是不世出的天纵英才,就连诸葛孔明忽悠刘备的隆中对策最早也是出于此人之口,王岘钦佩之余,也是不敢怠慢。
“道不同?“鲁肃眯起眼睛,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又说道:”在子敬看来可是未必,先前从甘兴霸将军哪里听闻你说黄祖配不上你的才华。难道刘琦长公子就是你心目中的天下之主?”
王岘轻笑,说道:“怎会,刘琦他实乃蠢笨之人,若此人能得天下,非乌金生于西隅尔。但正因如此,在下才必须在他左右,在这乱世中护他周全,不管怎么样,他是一个心怀百姓之人,故而无论他是否是一个明主,最后能不能保荆州一方安泰,我王宗之敬他有这份志向。”
王岘谈论到刘琦的口吻并不是像一个家臣在评价自己的主公,对于刘琦的称呼也随着鲁肃直呼其名,似乎他们之间是平等的,甚至是一个兄长在抱怨自己不争气的弟弟。
鲁肃听罢立刻明白,虽然王岘对刘琦之心至忠至诚,但是他很清楚刘琦的实力,这个少年的心意不过是像他先前猜想的一样,于是继续说道:“在下虽远在江东,但关于荆州世子之争也有所耳闻,恕在下直言,即便有将军护卫左右,刘琦长公子恐怕也没有半分胜算,况且将军自请戍守江夏,应该也是看清了这点,想在江夏给刘琦公子留个安身之所,他日刘景升驾鹤西去,刘琦公子即便得不到荆州牧的位子,却也能凭一江夏郡保住性命。”
王岘不说话,表情也不再有什么变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是他的老师——司马徽教给他的第一课。然而,此时,他的心里却对这个年轻的谋士佩服之至,即便是荆州之士,看穿了他这点儿经营的人也不外乎和他师出同门的诸葛孔明和庞士元,然而此人身处江东却也能对荆州的情形了如指掌并作出准确的判断,则更加不易,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按现在这情形来看,这场孙刘之战,尚未开始,却已胜负分明。
见王岘不说话,鲁肃又说:“如今刘景升时日无多,而黄祖盘踞江夏,断断不会轻易将这一方重镇让给刘琦公子,将军若是为刘琦公子谋,就应该明白,将军的敌人不是我家吴侯,而是此时将军身后的江夏太守。”
“先生这话说的的确没错。”王岘想着四下并没有江夏的将领,索性也就把话和鲁肃说开了“黄祖是在下的心腹之患,然而江夏郡于在下亦不可失,如此一来,今日在下恐怕也是免不了这一战的。”
“将军心中定然已有筹谋,不妨说来听听。”鲁肃似乎并不在意王岘的反应,显得胸有成竹。
“如今两军实力相当,吴侯即便胜了,也只能是险胜,损兵折将,得一江夏,他日曹军一至也未必守得住,不偿所失。然而,若末将此时替吴侯杀了黄祖,凭苏飞一人不足服众,其军必然大乱,则吴侯克城不过反掌之间,但是在下只有一个请求。待吴侯得胜之后,退军沔口以东,他日刘琦公子为江夏太守,绝不以兵戎相见,如何?”
王岘说这话心中也没有什么底,他并不了解吴侯的心思,且不论如今一个吴侯麾下的才俊就站在他面前,只论吴侯身后的兵马,踏平江夏也是须臾之事,吴侯根本没有必要派鲁子敬来和他兜兜转转。
却见鲁肃笑道:“不必,不必,待斩获黄祖首级,我军即刻回师江东,江夏郡还是完完整整的留给刘琦公子。”
不可否认,鲁肃的建议正好符合了王岘心中所想,但是这个结果来得太容易,反而让王岘难以相信:“江夏乃荆州门户,即便吴侯愿意,兴兵至此,若连半个江夏郡都拿不到,恐怕也无法与江东儿郎交待。”
“将军不必疑心,黄祖那匹夫的性命就是交待,将军若能成全我家吴侯的孝义,吴侯又何尝不能成全将军的忠心。”
王岘听闻此言,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接受这个条件,无论如何,对于他而言黄祖必死,这才能为刘琦赢得一线生机。他抬眼向吴军望去,只见其中一人,着一身玄色皮甲,手中拿着一只玄铁胄,露出泛着深紫色的头发。这局,他必须得赌,赌在这个碧眼紫发的吴侯身上。
“子敬此言,宗之便可当这是吴侯的许诺,可对?”王岘说着,用手拂过建通里的羽箭,似乎在选择一支最合心意的。
鲁肃含笑道:“这是自然,吴侯说了,杀父之仇弗与共天下,此仇得报,酬将军一江夏郡又算得了什么。”
“如此……倒是在下低估了吴侯的气量。”王岘这话说的声音很小,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一双眼睛略过了鲁肃,看着他身后数丈外的吴侯。片刻之后,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向鲁肃问道:“先生,末将听闻,当年先将军文台公罹难之时,身中三箭,可有此事?”
“此事在下也略有耳闻。”鲁肃被猛然这么一问,一时间有点晃神,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有一些改变,坚毅的目光里确是透着一股前朝骁勇秦将的虎狼之气。
王岘轻笑了一下,驱马后退了几步,说道:“那就劳烦子敬兄转告吴侯,这三箭末将现在就替吴侯还给黄祖。”
“将军且慢。”见王岘有张弓之状,鲁肃却突然出言止之“待诛杀黄祖,将军将何去何从?有些话,虽然有在下的一点私心,却也是真心的——如若将军对着天下还有些许寄往,吴侯会是将军值得追随的主公。”
王岘不做回应,仍是向鲁肃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鲁肃会意旋退于阵中,只见沙场中间的少年一个策马转身,还未等看清其弯弓搭箭的姿势,便见三道黑影疾出,城头上顿时一片骚乱,一个人影从城墙上应声而落。
而另一厢,甘宁抓准时机,不待江夏守军从主帅阵前遇刺的剧变中反应过来,已飞驰至江夏城下,掳过黄祖尸身,一路拖拽回阵,片刻之后,吴军阵中,已响起了退军的鸣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