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声雷,四月一季秧。
开春之后,这里的人们要整理田地,准备春播。江水通过引水渠流向两岸的土地,松软被冬天冻僵的泥土,方便农家耕作。麦苗抬起头,开始迎接温暖的阳光,拔节生长。在农历三月还春寒料峭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浸泡水稻种子,搭起塑料大蓬,为孵秧苗做准备。下秧以后,就是整顿菜园子,这里要产出接下来一整年的应季蔬菜,四月的黄瓜韭菜,五月的丝瓜莴笋,六月的西葫芦青豆,七月的冬瓜蚕豆,八月的卷心乌,九月的秋茭白,至于白菜青椒葱姜蒜,那是一年四季都要有。
可是这一天正忙的时候,菜园子里只有玉菇和爸爸在翻土上肥搭瓜架子,却没见妈妈。妈妈跟她说,要去姥姥家帮一天忙。其实,她是去了北边梁塘子村,找村里的梁队长求他办一件事。这个梁队长可不是一般人,跟共和国一起诞生,是个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上查三代都没有半点资本主义的影子;十几岁正年轻力盛,碰上红卫兵兴起,当了个红色纠察队的小队长,被人“梁队长梁队长”的叫,现在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他一直没有成家;可是经他牵线搭桥的男女青年组成家庭的,不下三十对,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媒公。玉菇妈妈求他办什么事呢?给玉菇找个合适的孩子相亲。对于这种事情,梁队长自然有求必应。他大半辈子无儿无女,觉得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承担后果。他相信做媒这样的事情,成人之美,可以积下功德,换来世一个好命运。他要了玉菇的生辰八字,告诉她,有消息会尽快打电话告知,帮她安排。所以玉菇家里的电话一旦响起来,玉菇妈总是第一个冲过去抢着接的。一来想听听梁队长有没有好消息,二来也不想让玉菇那么早知道这个事情。
安安四月初和端午节分别打了两个电话给玉菇家,都是姑妈接的。他只好随便问问家里的情况,爷爷怎么样了,忙不忙,后来便没敢再打了。直到放暑假,他决定推迟回家,准备打个电话跟家里说一声,这回终于是玉菇接的电话。
玉菇先问,你放假了吗?
放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事要跟你讲。
今天!
回去的路上,安安一直在想会是什么事情。不是要跟人定亲了吧!或者这么快就要出门打工了?还会有什么事……他手里攥着一个小纸条,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心神不宁。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安安跑去姑妈家,说想抱几个西瓜回家吃。姑妈乐了,说,你们家西瓜呢,留着不吃啊。安安不好意思地说,剩下的都是没熟的,熟的都被爸爸吃光了。姑妈更乐了。玉菇跑过来说,走,带你去菜园里摘,给你个篮子。两人一先一后出了门,径直朝菜园子走去。这里每家的菜园子都很大,里面除了一年四季应季的蔬菜之外,还有专门的地方种些瓜豆水果,像瓜就有多种,有做菜的南瓜、冬瓜、丝瓜、蕉瓜,有作水果的西瓜、甜瓜,还有两样都可以的黄瓜、地瓜;有些家菜园子边上,还有一两棵油桃、李子、苦杏树。
两个人蹲在西瓜秧地里说话。
你还会剪头发吗?玉菇把粗辫子绕到前面,发梢一直垂到胸口。这么热的天,玉菇只穿了件淡色的汗衫和束胸。安安可以看到一圈蓝色围着玉菇。
给爷爷剃过头。你要剪头发?
嗯。想把辫子剪了,剪成短的。夏天好热。
你说有事跟我讲,就是这个事情啊,哈哈!我记得爷爷讲过,这样编起来的辫子,是要嫁人的时候才剪的,我还以为……
我妈给我讲了个人家。
啊——?是哪里的?
河对面小栗子村的,也姓王,比我大两岁。
你见过吗?咋样?
我妈有一天说要带我去赶集,要给我买衣裳。我到了集上,刚好碰到他和他妈也去赶集,应该是我妈跟他妈说好的,我在镇中心街跟他碰了面。他妈还给我买了一堆东西。
那人咋样?
不喜欢。我不喜欢那个人。看第一眼就不喜欢。
那你跟姑妈说啊!
我哭都哭过好几回了,不管用。她说我是没经受过这个事,是害怕。可我就是不喜欢。
你不喜欢就不要答应!这是一辈子的事!
我说我不喜欢,我妈就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像你这样的。
安安一听,只觉得眼珠子猛地胀了一下,眼睛里闪过很大一个光圈;心里有点飘乎乎的,就好像坐在大巴车上,猛地下了个陡坡,慌慌得难受。
你这么跟姑妈说?!
没。我说我不知道。
……
你喜欢像我这样的吗?
姐!……,安安毫无征兆地冒出这么一个字,把玉菇吓了一跳。自从上学前,他当着长辈的面这样叫过玉菇,一直到现在都没叫过。他好像也把自己吓到了,立即又摇摇头,然后站起来挪了挪,摘了一个西瓜捧在手里,也不说话。可是他脸上的肌肉分明在抽动。
玉菇站起来说,好了,五个,篮子满了,装不下了。走吧,你帮我拎左边的篮畔,一起抬回去。
嗯。
农历六月二十五日,历法上说诸事皆宜,是个黄道吉日。玉菇妈带着安安妈、玉菇二姨,去小栗村的王家“相门头”,实际上也就是给两个孩子订了亲,王家按照习俗热情接待了三位贵客,同时交了厚厚的红包。双方商议年底前结婚,具体日期,等阴阳先生按照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测算出来再定。
玉菇呢,来了两次找老安头和庆生,要把辫子剪了。老安头和庆生都说结婚之年,要剪喜头,婚前先不要剪辫子。玉菇没法子,自己骑着去镇中心街上,把辫子给剪了,剪成一头齐耳短发,四六偏分,向左侧额头的流海。爸妈很生气,但已经发生了,也没得补救的法子,好在时代在变,很多人也不讲究那么多了。
但老安头就一直摇头。安安问爷爷,为啥一直摇头。爷爷说,玉菇这丫头,心里憋着一股气呢,她还想不通人生这回事,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了。多好一个孩子,家里人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里人。
那姑妈怎么还这么急着给她找婆家!
女儿大了,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待在家里时间越长,年纪越大,以后到男家的日子越苦。早点过门,早点生完孩子,以后才能早点享福。
玉菇才多大,就要生孩子!爷爷你真是的……我听玉菇说,那男的她不喜欢。爷爷要不你跟姑妈说说,让他们再找找别的人吧。
你们小年轻懂什么。人生在世,有几个是先喜欢上,再结婚生孩子的?生辰八字对上了,在一块生活自然就喜欢上了;八字不和,再喜欢也没用。
安安忍不住一股戾气油然而生。他恨不得驳斥爷爷这么迷信的说法,都什么年代了,还生辰八字。可又一想,爷爷也有他们那个年代的道理。沉默了许久,他问爷爷:
爷爷,你也喜欢玉菇对吧。
那肯定了。爷爷也喜欢玉菇。
安安把他攥回来的小纸片,使劲揉成一团,丢进了乡间小路边的草丛里。那里正开着七月的喇叭花,纤细的蔓藤扑在青绿的野草尖上,让喇叭花迎着初升的太阳,享受阳光。小纸片上,用工工整整的字写着:
早晨,雾低伏在乡土
田野融化了
村庄融化了
那条通往远方的路也融化了
我也融化在雾中
周围的一切在升腾,在飘浮
午后,阳光照在雪地上
雪融化成水
透过土壤的缝隙渗进地下
种子吸收湿气,准备抽芽
冻土松了
冬眠的青蛙可以动动身子
田里的麦苗
开始吞食热量,积累营养……
春回大地的时候
好像一切都在融化
就像你一出现在我面前
便融化在我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