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孝之始也。
这一句,是老安头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教给安安的时候,只说人是父母生养,身上长的都是父母给的,一缕头发一根胡子也不能随便丢弃,不然就是不孝。安安觉得不大对,反问爷爷,你和阿爸一直给人剃头,不是故意让人不孝嘛。爷爷说,我也是听祖辈说的,很早以前,男的都留长发、不剃头,那时候也没有剃头匠,我给你讲过曹操断发的故事,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割断头发,就跟砍了头一样;现在的人,头发长在自己头上,想怎么剃就怎么剃,谁还管孝不孝。
那咱家怎么不给女的剪头发?
女人的头发剪不得。老一辈人说,女人的头发是娘亲的心思,娘有多操心,女儿就长多长的头发,为人子女,谁能忍心把娘亲的心思剪掉。私塾先生教课,说女人的头发,叫青丝,是有灵性的;你听,青丝,心思,多像啊。女人一出世,任头发一直长,长长了就盘在头上,足够长了,就编成辫子;辫子不能随便剪,要等到嫁人了再剪;剪的时候,要给娘亲磕响头,一谢十月怀胎生育之恩,二谢含辛茹苦抚养之恩,三谢身体发肤毁伤之罪。
安安听得入神,不时唏嘘。爷爷描述的习俗,如今已经很难一见了。这里的女人,如果想修修头发,都是对着镜子拿着剪刀估摸着剪,要么丈夫给老婆剪,妈妈给女儿剪,也不见剪头发就要磕头的事情。再见到玉菇的时候,安安指着她的头发说,这个叫青丝。
你说啥?
你的头发,叫青丝,青丝不能随便剪的;以后编了大辫子也不能剪,要等你给了人家,才能剪……
呸呸呸。玉菇翻了个白眼。
安安并不觉得无趣,反而津津乐道起来:爷爷说,青丝就是心思,是姑妈的心思长在你头上了;你看你这么多头发,就知道姑妈有多操心你啦。
过了农历年,转眼又开学了。赶上农历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拜雨神。传说龙主管云雨,每年农历二月初二,都会从沉睡中醒过来,要飞到天上去。飞天之前,他会看看大地之上有谁拜过他,拜了,这一年就保他风调雨顺;不拜,这一年要么干旱无雨,要么水涝成灾。青水镇绕在练江两岸,对水尤其敬畏,每家每户无论再忙,一大早都会上一炷香,拜上三拜,不管有没有用,总之拜了不会是坏事。这一天剃头,叫“剃龙头”、“剃喜头”,孩子可保健康成长,长大后出人头地;大人可保身体无虞,家和万事兴。当然也有人趁着龙头节,上礼下聘,开工动土,修房结舍,开张大吉。镇中心街上,就在这一天开张了一家“美容美发店”。这样的店,在青水镇上,还是第一家。据去看过的人讲,店是一个从广州回来的打工仔开的,店名就叫“小赵美容美发”,这个小赵从广州学会了手艺,回来做家乡生意来了。开张那天,鞭炮就放了小半天,晚上还有很少见的礼花燃放。临街的店面不大,装修的干净整洁,门口两排竹花蓝里,插着买回来的各式鲜花,门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幅海报,海报上都是年轻时尚的妙龄女子,头上的发型各异,看上去十分惹眼。用镇上人的说法,这些就是大城市里的潮流啊。进了店,更不一样了,四张皮质座椅一字排开,每个位子前面,都贴着一块大镜子,理发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的样子。更厉害的是,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洗发露、润发乳什么的,据说对头发非常好,那闻起来,叫一个香啊。不光这些,还有能定型的,能染色的,能贴在脸上美白的。关键是人家不叫剃头,叫美发!人家不问你剃什么头,怎么剃,而是问你想来个什么发型!你问,什么叫发型,人家还给你一本书,让你选!那个店老板小赵,手艺了得,说是能把头发给剪成一朵花,顶在头上……总之就是一个字:酷!
真的假的?
假的?!你自己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女的能去吗?
当然能啊,男女老少都能去。
那,贵吧?
得,你别说,还真不便宜。不过我运气好,赶上了头几个,赵老板给我打了个对半折,让我回来给他宣传宣传。
那我带着媳妇也去碰碰运气。
赶紧去吧,老板说了,欢迎父老乡亲们都去,开业大酬宾呢。
没过两天,安记剃头铺知道这个事情了。庆生轻声咕哝了几句,一脸气愤的表情。老安头知道儿子的想法,他说,人家开人家的店,谁也不能说什么,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生意是不一家一户的,想做谁都可以做。庆生默默走开了,老安头继续抽他的小团结烟。他心里清楚的很,镇上的老头子和中年人,不可能去赶这个时髦,还是得要我剃;小孩子可能会去,但去一回抵得上我这里的三五回,家里肯定要算这个账;至于家有闲钱的妇女们,去就去吧,反正我也不给你剪。于是庆生和媳妇私下还在那里抱怨的时候,老安头反而看起来悠闲自得。没过多久,他托熟人在县城里买了一台德声收音机,没事就揣在身上听戏听广播。安安的小学同学们也在传这个事情,一些淘气的孩子冲着安安笑,说以后镇上的人都到中心街剃头,你们家就没头剃了,估计多半也是在家里听家长说起,才学舌过来的。碰到这样的情况,安安就不说话。但也有同学对安安说,我爷爷让我跟你说一声,让你爷爷下个月到我们家给他剃头。安安这时就点点头。玉菇过来说,以后那些捣蛋的,你就不要理他们就行了,也不要听他们胡说,舅爷爷剃头比镇上的那个好多了。安安有点不信。他回去跟爷爷说,爷爷被逗乐了,感叹玉菇这丫头人小鬼大,装大人有模有样。
安安忽然对爷爷的收音机产生了兴趣。他开始有事没事围着爷爷转,一起听新闻广告,听故事说书,听相声小品,天气预报,还有爷爷喜欢听的黄梅戏。但安安最喜欢听的,还是电台里的音乐广播,他很容易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旋律里,一个人静听发呆。小学音乐课,每年也教不了几首歌,安安到现在还记得的,除了《国歌》、《卖报歌》和《世上只有妈妈好》,就只有一首《梦驼铃》。那时候的课堂,没有乐器和伴奏,全靠老师唱出来的声音,去体会歌曲的味道。现在他觉得,如果歌是一道菜,那老师教的时候,歌是一盘凉拌黄瓜;收音机里放的时候,歌是一盘色香味全的红烧肉。他想起爱唱歌的玉菇,没事嘴里就哼哼,经常是上学或者回家的路上,她大声唱给安安听。安安喜欢玉菇清冽的声音,就像夏天口渴时喝下冰凉的井水,总是让人无比惬意。他也想给玉菇唱一首歌听,可是自己根本没办法往下唱,每一首歌里,都有高低音的变换,有平缓,也有高潮,而只要音稍微高上去一点,他嗓子里出来的都是尖利刺耳的嘶哑声。
玉菇问安安,你能唱歌给我听吗?
安安说,等我学会了好听的歌,我再唱给你听。
老安头还是碰到了意料中的烦心事。这一日,村支书来讲春季水稻种子配额的事,刚好带着他们家宝贝孙子一起。那孩子的头被理成一个茶壶盖的形状,看起来新潮的很。这下庄子上的人都围过来看。村支书说,孙子过生日,去中心街给他照几张相,顺便就给他弄了个发型;现在的人,花样多啊。别说,孩子挺喜欢,看着也好玩。庆生不以为然。老安头仔细一想,现在的孩子,都像父母的命疙瘩一样,肯定什么都要给他好的,剃个头贵点也无所谓。以前是只有他老安头,人家没得选;现在有得选了,就大不一样了。你看这孩子,顶着个奇形怪状的头发,就是在打广告啊,谁家孩子看了,不闹着要去弄一个?孩子去了,家长也就顺便剪剪头发,图个省事,赶个新鲜。
可是,头发真能带着花样,随便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