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神医，他给很多人治伤，都说他能起死回生”
“噢？”
谢模理心上开出了花，蓬蓬的。
医官马洪
大家叫他阿红，听上去像叫个女人。其实阿红不仅是男人，而且是已经多岁的男人。
医官马洪并不姓红，他叫马洪，长着只酒糟鼻子，整天红红的，所以人家叫他阿红。他和技师戴永和样，原来也是川军的人，去年反路围剿叫红军给俘虏了。红军缺医少药，想留下这个重要的人物。但做不通医官马洪的工作，他觉得红军是匪，不是匪怎么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也是匪，梁山上那百零人物你能说不是匪吗？红军说不留可以，你可以选择。阿红说：我宁可死不与匪共事。红军说：没人要杀你呀，是去是留你自由选择，留下来算我们请来的重要专家；走的话，我们给路费。医官马洪不信，心里想骗娃儿吧，鬼才信。那天他们说送他们上路。医官马洪把军装穿得齐齐整整。红军说：呀！你穿着这身皮，你还走得出去？阿红说军人行得端立得正，到哪儿都这样。红军说那好，我们派人送你出境。
阿红想，由你们了，不就命条？
他们走过绝壁，医官马洪想，这地方动手好，推我们下崖，人不知鬼不觉。可是没动静，过崖时那几个红军士兵还牵了他的手。
然后是过江。诺江正涨水，河道里水涌浪翻。医官马洪想，难说是在这地方动手，不费枪弹，也不需要动刀子见血，只要轻轻推，人就被浪卷了喂鱼虾去了。可是诺江上来去走了几趟，也没动静。
走走就走到边境上了，红军说，这下你安全了。那小个红军还苦笑了下。你看你非要穿这身衣服，让我们路心吊在嗓子眼儿上。
直到这时，医官马洪还揉了几下眼睛，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红军还真把他放了，不仅放了，还送他回家。
他被川军找了回去，他医术好，川军又把他找回到队伍上。他们说你命大逃回来了。他跟人说，是红军送我回来的。没人信他的。
谁也没想到在万他们的队伍又次被人围了。那个团长说：“别撑了，我不想撑了，信命吧。”团长带队伍投降了红军，医官马洪和团长就都留在红军里了。红军说：“这回你不是我们的俘虏了，这回成朋友了。”
医官马洪很固执，他说：“我不和匪为友。”红军做他的工作，做不通。最后说：“就算我们聘请你来做事好不好？”
医官马洪想，治病救人，到哪儿都是积德的事。他点了点头，同意了。
红军给他最高的薪金，他如数收下。
医官马洪的医术好，是王坪的第把刀。说刀是动手术的刀，当然不是柴刀菜刀剃刀骟猪刀什么的。
医官马洪来给谢模理看过那条软腿，他说得手术。漆史元不知道手术是什么意思，万小坎告诉他就是动刀子，“我动的是剃刀，他动的是手术刀。”万小坎说。
医官马洪说：“我要把患者的这条腿切除，有条件的时候给他安假肢。”
漆史元了头：“原来治脚就是用刀给割了喔，我以为神医用点什么药能让我模理娃儿那条腿长出骨头来哩。”
徐敬乾说：“切听医官的，他的话不会错。”
漆史元看徒弟，谢模理副坦然的模样，他对即将要来的挨刀的日子并没那么关注，来王坪能和万小坎和张乐生在起，那些欢喜像些兔子，在他心里蹿跳。
难得听到人们的笑声
近来前方战事频繁而且激烈，担架队穿梭样把伤送来王坪，先抢救危重伤，谢模理的治疗就得搁搁。
王坪的男女老少都陀螺似的连轴转，只有黄昏后稍有歇息。
个少年坐在块大石头上，那是个高地方，王坪的山崖沟壑村庄农田，成扇形在他们眼前铺展。就看见那两个字了，其实是两个半字，还有个字刻了半没刻完，他们读过识字班，当然认识那些字。
“赤化人？”张乐生说。
“不像，我看不像”万小坎说。
“什么？我说那个人字不像，怎么下边多出点什么了呢？”
“没没有，什么也没哩。”
“我怎么看着多出点来了，你看走眼了吧？”
万小坎说：“那可能，彭石匠他们还没刻完，你猜猜下面他们刻些什么字？”
“我猜不出，我还真猜不出来。”
“你猜就是！”
“那你猜！”
“我猜不出！你猜不出那你让我猜？”
“等了看就是，过些日子字就出来了。”
“就是，等等嘛。”张乐生和万小坎说话时谢模理直没吭声，现在他抛出这么句。
“说别的说些别的”谢模理说。
他们说起了别的些事情。现在兄弟因了分走到起了，他们想好好说上会儿话。不处那处林子旁，凌照照几个妹娃儿坐在那儿，也叽喳地说着话。
个娃儿时忽扭头往那地方看。当然，个人往那边看的目的各不相同，万小坎和张乐生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谢模理则因为好奇。
谢模理说：“你们老往那边看。”
万小坎说：“你自己也往那边看哟。”
谢模理说：“我是觉得奇怪，医院里怎么这么多妹娃儿？”
万小坎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张乐生说：“她们也不笑笑哟。”
他们很想看凌照照她们笑，很奇怪，那些妹娃儿笑，也捅了他们笑神经，他们也不由自主受感染笑出声来。
他们很想笑笑，可他们笑不出来。常常有尖厉惨烈的叫声从洋房子那边传过来。那曾经是王坪家富豪的房子，有人说屋主人还是“国大”
代表，房子修得有点怪模怪样，还装有玻璃窗儿，大家叫它洋房子。那幢屋子，红军用来作手术室。
伤太多，药品供应不上，尤其麻醉药那些日子断了供应，手术时只好让伤咬根竹片或者木头，但咬咬还是挺不住，就声声地惨叫。
大家歇息的时候，阿红并没有休息。伤太多，有很多要手术，排着队在那儿候着。徐敬乾说：“别的手术先搁搁，重点抢救重伤，有个急重缓轻。”
医官马洪整天眼眶里血丝密布，那只酒糟鼻子更是红得扎眼。洋房子和王坪直处于种紧张的氛围里，这种氛围让人窒息。
所以，难得听到人们的笑声。
为什么人要杀人
万小坎得意时就扯上谢模理拿张乐生说事，其实也是没事找事地说笑。他说到手艺，他说：“我和模理做的事比你做的事要值钱。”张乐生和谢模理都朝他眨巴了眼，他们不明白值钱不值钱说的是个什么事，按说苟千全的铁匠铺生意好得很，也是人来人往的，师徒两个整天忙不赢。苟家铁匠铺出来的铁器近闻名，论值钱，也是苟家铁匠铺的货出手快得的钱也多。可万小坎不这么看。
“值钱不是说的钱的事，你以为说的是钱呀？”万小坎说。
张乐生和谢模理都脸的雾水，他们想，不说钱那叫什么值钱？手艺人凭手艺赚钱，手艺好，人家出的价就高，东西出手得多，钱就多。
“铁匠铺生意不比你们差哟，来钱也比你们多，你看你说比我做的事要值钱？”张乐生说。
万小坎笑，笑得神神秘秘的。笑够了，丢出句话来：“你看你老说钱，你还是扯钱”
“那你扯啥？”
“剃头和裁缝都是给人面子，剃头让人精神，好马好鞍，好人好穿”
“哦哦？”张乐生哦着。
“分长相，分打扮，我和模理做的营生，就是给人分。头剃好了，人就帅气噻。模理裁衣，衣服做得好，人就齐整多了噻”
“你这么说呀？”
“我说错了？都是给人加分哟，我看不止分，我看加了分百分的都有可能，你看他们剃了头，个个两眼看天，神气得什么似的；还有那些穿新衣的，穿了漆家裁缝铺里的新衣，能天在街子上走几个来回我说错了？”
“没有没有，你没说错。”
张乐生真就灰了脸，他想，打铁真就跟他们没法攀比的了，打铁也是手艺呀，且做起来比剃头和裁缝要脏要累。他蔫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说不过万小坎，是万小坎说的话在理呀。他哑声了。
“你打铁算个什么？打犁铧打锄打镐什么的，都是入土的打脚码子打马掌，不是人踩脚下就是马踩脚下”
谢模理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万小坎说：“模理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打刀算是打铁人最值得说的，也算是给打铁人争脸子的”
张乐生说：“就是呀，没刀没镰你收不成禾也砍不成柴，你吃什么？”
万小坎笑笑：“也是哦，没刀割不成禾，砍不成柴还切不了菜吃什么？可打刀打矛的也用来杀人”
谢模理依然咯咯地笑着。
张乐生说：“杀人是杀人，也不是我们打铁的要你拿刀杀人。好好的为什么要拿刀拿矛的来杀人？又不是我和师傅杀人”
万小坎还是笑：“我也没说你师傅和你杀人呀，我只说我们做的事要比打铁那个”
张乐生的脸拉下来了。
谢模理不笑了，他说：“乐生哥，小坎说着玩的，小坎说笑哩，你却当真了”
万小坎说：“是呀，我说着玩的，我说笑哩。”
谢模理也说：“小坎也是没事找事地说笑哩。”
张乐生依然拉着脸。
“你看你还拉着脸？”万小坎说，“我说着玩的。”
张乐生依然拉着脸：“人和人为什么要杀人？大家都和平相处不是很好，为什么人要杀人？”
谢模理说：“我听到徐参谋跟阿红说过，战争是要死人的，但正义战争是为了和平。红军打仗，就是正义的战争。”
捞着的是条绷带
谢模理很快就弄清楚了为什么王坪妹娃儿多，是因为医院需要，任何医院总得要看护吧？妹娃儿心细，做看护最好。伤兵们总得有人伺候吧，喂个饭送个水什么的，还有洗衣洗被甚至还得帮了洗澡。还有个重要原因，这些妹娃儿有些是烈士的遗孤，红军要紧缩阵地，要暂时放弃苏区的些地盘，这些遗孤总不能丢在那儿，难说不被还乡的恶势力报复。正好王坪需要人手，让她们来这地方举两得。
凌照照就是这样被安置到王坪来的。
凌照照的爷娘都在苏维埃里做事，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个在乡苏维埃做赤卫队长，个在乡苏维埃伙房做饭。磨儿垭土匪李茂春窜到杨家河偷袭红军铁厂，凌照照父亲带了赤卫队反击，寡不敌众，被土匪杀了。就连做饭的，土匪也不放过，他们说凡是沾红的给苏维埃做事卖力的都要杀，寸草不留。凌照照的娘也被杀了。
凌照照成了孤儿，她是红军的孤儿，红军要好好保护她。
凌照照她们做的活很杂，说是安置在洗衣队，但也做被服厂的活儿，有时也做看护队的活儿。哪儿忙往哪儿去，医院还有个特别的大队，叫招呼大队，做的活就是招呼伤，负责招呼伤吃喝拉撒睡等等日常生活诸事。被服厂也好，洗衣队看护队招呼队也好，清色的婆娘和妹娃儿。
现在的王坪，大群的少年，女多男少。
凌照照是妹娃儿中最漂亮的，她长着对杏眼，还长着对酒涡。杏眼儿眨动，酒涡也似在轻轻漾动；眼儿微眯，那是笑的时候，那对酒涡也随之附和，晃出种妩媚。但她来王坪后，笑就少了。整天听伤兵手术时那尖锐哀号，整天种灰灰的死亡气氛笼罩，谁笑得起来？
有回，张乐生和万小坎看见过她笑。
万小坎给伤剃头，常常弄得手上血污兮兮。而张乐生打铁，每天收工时也是黑灰满身。两人收工时都会去滚月潭里洗澡，洗干净了才端饭碗。不是他们非得这样，是别人。你想就是，那些妹娃儿看着身邋遢的两个影儿在眼前晃来晃去吃得下饭？尤其是医官马洪，说这地方最最重要的是讲卫生，你医院的人都不讲卫生算个什么？
滚月潭的名字很特殊也很好听，据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滚月潭里颗明月在潭里滚动，像沸水里的蛋，所以被叫作滚月潭。
才来王坪的时候，万小坎和张乐生对水潭这个名字充满了好奇，万小坎和张乐生相约了，他们要去看个明白探个究竟。那天正是阴历，月很很大，万小坎和张乐生半夜爬起床悄悄来到滚月潭。他们站在潭边的大石头上往潭中看，那月确实看去像在潭里滚动。看着看着看出点名堂了，月是在水里滚动，可那是水流冲荡的故呀，这没什么稀奇的，要说这叫滚月，那所有潭里的月亮都是“滚动”着的，像沸水里的鸡蛋。
这天傍晚两个娃儿又在潭里洗澡，白白的道瀑从高处跌落，万小坎用手去捧瀑，白白的条竟然抓到掌心里了。呀！他吓了跳，看去，竟然是条绷带。
“你猜我捞着什么了？”万小坎对张乐生说。
“该不是摸着条大鲤鱼吧？山里发洪水，鲤鱼喜欢冲上水，从诺江逆流而上到沙溪，再由沙溪逆流而上到这里厨子唐发儿就曾在石缝里摸到过条大鲤鱼”
“我捞着的是条绷带。”万小坎把手举起来，条绷带很长，水成珠串儿从那儿往下淌。
张乐生说：“是洗衣队在上游洗绷带被水冲走了”
“哦！哦！”
“你看你还哦哦，会儿就有妹娃儿找来，你看我们身光溜溜”
想想，事情的确很严重。他们迅速穿好衣服。揣着那团绷带躲进了林子里。然后，真就听到有妹娃儿的咳嗽声，洗衣队洗衣时常常有衣物和绷带什么的叫水冲了，她们会找到滚月潭来。因为担心撞着有人在潭里洗澡尴尬，她们早早地就在林子那头放很大的咳嗽声过来。
两个娃儿早穿好衣服躲进林子里，他们听出咳嗽声像是凌照照。
果然是她。凌照照闪身出现在滚月潭边，她注目往水潭里看，她绕了水潭走了遭又走了遭，终没看见要找的东西。林子里的两个娃儿看了会儿，万小坎有点忍不住了，他不意看到凌照照难过，想抖着那条绷带走出林子，但被张乐生扯住了。张乐生在万小坎耳边悄声说：“等等，等等，看她凌照照平时傲得什么似的，走路鼻孔朝天，让她急急。”
万小坎不能坚持自己的做法了，他怕内心的点什么让张乐生看出来。他点了点头。
凌照照咬着嘴唇，她好像在犹豫了。但后来，她还是把决心下了，扑咚声跳到了水潭里。她在水里摸索了很久，依然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凌照照就哭了。她爬上岸来，坐在潭边的那块大石头上，身上湿渍渍片，她没管没顾，抬头呆望了会儿，“哇！”声撕心裂肺。
林子里的两个娃儿愣了下，他们没想到凌照照会哭，并且哭得这么伤心。
万小坎要走出林子，又被张乐生扯住，他们等了会儿，才走出林子来。
“是谁在哭哟？老的都听得到。”张乐生故意那么说。
万小坎说：“什么事情？照照你哭啥呢？”
凌照照绝望的时候看见有人，心里宽慰了点：“溪水把我的绷带冲了”
张乐生说：“哦！那可不是小事情，潘婆要骂人的，她骂起人来舌头能割肉”
凌照照呜呜地哭着。
万小坎说：“人家照照不是怕潘婆，人家是心痛那根绷带，这是稀罕东西。”
凌照照点着头。
张乐生还想逗逗凌照照，万小坎不干了，万小坎把张乐生扯到边，凑到张乐生的耳边小声说：“你是我兄弟不？”
张乐生说：“你怎么扯这事？”
“是兄弟你就不要再让那妹娃儿哭了。”
张乐生说：“我也没想让她哭呀，我想让她笑哩，在王坪，谁不知道凌照照的笑好看？为什么要让她哭？笑多好。”
万小坎倒疑惑了，让她笑，谈何容易？他想。我也想让凌照照笑，全王坪的人都想看凌照照笑。
张乐生走近凌照照身边，他说：“照照呀，不就是根绷带吗？它能漂到哪儿去？”
凌照照说：“我也这么想哩，往常衣服呀绷带呀，也有水冲走了的，但漂到滚月潭它们就漂不动了，怎么今天就无影无踪了呢？”
张乐生诡诡地笑。万小坎心里焦急，他担心凌照照又哭。凌照照像是真要哭的样子，张乐生说话了，张乐生说：“我知道那绷带在哪儿。”
凌照照说：“在哪儿呢？”
张乐生板着张脸很正经地指了指潭里石头那缝说：“那儿有个洞，往里过水哟，绷带怕是吸那里面了。”
凌照照往那石头缝里看了眼，眼眯，眉头跳，泪就要出来。
就听得水潭里重物落水的扑咚声。
是张乐生跳入水中了，连万小坎都猝不及防地吓了跳，凌照照更是哎呀地叫出声来。张乐生真就凫入潭底钻进那大石缝里，出来时，手里捏着那根绷带。
凌照照喜出望外，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张乐生说：“说好了帮你找回绷带的，你看你反倒哭”
万小坎也支吾了，显出些莫名的慌急，说话舌头打结起来：“你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