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树就变成了挖树，奇怪的是众人对这事没什么异议。万小坎带着头，他把松树挖了，就近在陵周边种了，还有些灌木也种了。有人看了，就默默地照小坎那么做。工程量增加不少，但没人发牢骚。
蓝都米竟然为这事很是感动，好像对不起大家似的，见人就赔笑脸，叫哥叫叔叫得甜甜的。他给大家唱歌，他学的是背哥的歌。他们说那种歌解乏，他就投入地唱了，边劳作边唱。唱着唱着，大家觉得少点什么。
想想，是缺凌照照的歌。唱歌的事，谁也比不过凌照照。有人说：“喊照照唱支！”
蓝都米喊了声照照，没见回答。又喊了声，还是没人应。想，刚刚还看见照照的，怎么晃就没人影儿了？拍大腿，想到个地方，然后蓝都米往那儿走去。
雷公虫
果然凌照照在那座坟前，那是潘婆的坟。
潘婆的坟是新坟，没那些乱草杂木，但几个月下来，还是稀稀拉拉拱出些野草。凌照照蜷在坟角，低了头动不动，双手拢着，像捧了个什么东西。
蓝都米说：“照照你在这儿呀？喊你你不应。”
凌照照还是不吭声。
蓝都米想，她呆看什么呢？看得那么痴迷？她想潘婆了？宝贝样捧了个什么呢？蓝都米趋前，看见凌照照巴掌里的那东西了，然后，蓝都米惊叫起来。
人们跑过来时，蓝都米还直了眼睛翻白，傻了瘫了，手直指了凌照照，话说不出来。
人们朝凌照照掌心看去，也吓了跳。凌照照捧着的竟然是只大蜈蚣，当地人叫作“雷公虫”。
“呀呀！”有人呀着。蜈蚣本来就吓人，千足虫儿，红色的头，黑色的身子，那些腿爪儿竟然是黄色的。腿爪弹动着，从凌照照手心爬到只胳膊上，又倒了爬回来爬另只胳膊，爬爬就安静地蜷在凌照照的手心里。
“从没看到过这么大的雷公虫儿！”有人说。
“照照怎么了？”有人说。
蓝都米嘴还是半张了，说不出话。他脸白得像抖空的米袋，身上汗湿了背脊。
他最怕那些软东西，比如蛇呀癞蛤蟆毛毛虫蜈蚣老鼠什么的，甚至连蜗牛他都怕。妹娃儿怕这些大家还理解，可蓝都米个男娃儿，见着就惊呼呐喊的大家觉得奇怪。
但那时没人过问蓝都米，大家更奇怪的是凌照照。凌照照和蓝都米形成反差，凌照照似乎对那只蜈蚣点也不恐惧。好像她手心捧着的不是只可怕的虫儿，而是个什么宝贝。
“照照，快丢了，雷公虫有毒的，咬了人会丢命。”有人说。
照照没有回头，照照依然凝视了那只蜈蚣轻声细语地说：“这不是雷公虫。”
众人就愣。
“那是什么？”张乐生问。
凌照照依然柔声软语：“是潘婆。”
有人问了起来：“怎么可能？潘婆怎么会是只雷公虫？”
凌照照回过头来，现在大家看清了她的脸，那张清秀的脸很平静，眼睛亮着，旁人想看出点泪水什么的，却没有。她朝大家扫了眼，没回答。那人又问了几句，凌照照依然沉默不说话。
有人喊着万小坎：“小坎小坎，你过来！”
万小坎走近前去。
“小坎你跟照照说。”
万小坎说：“为什么我跟照照说？”
“照照要你跟她说哟。”
万小坎半信半疑，他觉得照照今天有些怪异。万小坎小心翼翼，他说：“照照，是呀潘婆怎么会是只雷公虫？”
凌照照轻声说：“它是从潘婆坟前那石缝里爬出来的，我就知道是潘婆。”
万小坎没吭声。他再看那只蜈蚣，虽然仍是通红的头，黑亮的身子，黄黄的爪，但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万小坎说：“照照，你不会因为想念潘婆想出病了吧？”
照照没有理会小坎，自顾自地说：“潘婆跟我说了好多话，把每个人都说到了哟潘婆说她要回了”凌照照说着，把巴掌贴近地面。大家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蜈蚣，蜈蚣扯动那两排腿爪，悄然穿过凌照照的指缝，爬到了地上，并没有马上离开，竟然在那儿停顿了会儿。
他们看着蜈蚣，蜈蚣也似乎在看着周边的这些人。
万小坎的心直莫名地揪着，他觉得事情不可思议。还有凌照照那神情，眼神无风无浪，从容平静淡定，不像有病的样子呀！万小坎蹲下来，眼睛几乎贴着那只蜈蚣了。有人说：“哎哎，你挡着大家了。”万小坎才把头抬起来。
在众多的视线里，蜈蚣从容而悠然，通红的头往注视着它的那些眼睛动了动，用两根长须在地面拱了几下。然后倒转身，往潘婆坟前的那块大石头不紧不慢地爬去，很快它就找到了那道石缝，身子扭了几下，消失在石缝里。
医官马洪目睹了大城寨发生的切
这个清晨，医官马洪目睹了大城寨发生的切。
医院突然轻闲下来，医官马洪很想用些时间来读读书的。首长叫前线部队整理战利品，对于书籍要格外注意。以往士兵对枪支弹药及军需补给收缴得细心，书籍弃之不顾，往往成了士兵手纸和卷烟的材料，甚至有付之炬烧个干净的。首长说，凡是书不管什么样的书都律收缴。各苏维埃组织也接到相关指示，打土豪时对书籍也务必充公。
很多书被送到王坪，不仅是医书，还有各种各样的书。
书虽多，但医官马洪那些日子救死扶伤，忙得陀螺样，哪有时间看书。现在总算清闲下来，他每天都捧了本书研读。王坪要建红军陵，医官马洪就安静不下来了，不是因为凿石呀什么的嘈杂扰心，是心里什么东西难安分。想想，他应该跟大家起去大城寨做点什么，那些埋葬在那里的死者，大多生前他都救治过，有些甚至死在他的手术床上。建这么个陵，他出不了什么大力气，也不必他出什么力气，但他想，他得去那里做些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潘婆坟前发生的切。
对于凌照照的奇怪言行，作为个医生，并不会大惊小怪。医官马洪有合适的解释。那只不过是凌照照因为环境和情绪的原因，产生短暂的精神错乱，医学上解释为癔症性精神障碍。凌照照因为自我心理暗示，将条蜈蚣当成潘婆，眼前产生了幻觉，其实所有那些话，都来自她自己内心。照照是个坚强的女孩儿，过段时间，等内心的创伤平复些，她就不会这样了。有了这种了解，医官马洪当然平静如水。
但让医官马洪觉得奇怪的是，医院的那些男人们面对潘婆坟前那场“荒诞”居然也很平静，尤其是徐敬乾，这个红军医院的头儿，是资历很老的共产党。他怎么也那么平静？按说这种场面，徐敬乾会予以制止的，至少也会给那些少年以教诲，更正他们的错误。可徐敬乾脸上风平浪静，那些男人脸上都风平浪静。他们无动于衷，没有人去制止，也没有人去干预。
吃饭的时候，两个男人因此有了场谈话。
“你们好像从来不信鬼神的哟。”医官马洪说。
“对呀，共产党是无神论者你应该看过我推介给你看的书了。”首长托人不断地把有关书籍送到王坪，徐敬乾从那些书里挑出些关于共产主义学说的着作让医官马洪看。
医官马洪说：“我都看了我介绍给你的书你定也看了吧？”徐敬乾常向医官马洪讨教些医药常识。医官马洪也推荐些医学书让徐敬乾看。毕竟在医院做党代表不是在队伍里带兵，学点医学知识是必要的。
“对于癔症这种疾病，你应该有所了解。”医官马洪说。
“当然。”
“可今天你对凌照照的举动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我看见了，我也听到了。”
“你没干涉。”
“我为什么要打搅他们？”
“凌照照把条蜈蚣说成是潘婆，她的话那些娃儿们似乎都信了”
“很荒谬，荒谬无比是吧？但我不仅看到了荒谬，还看到荒谬背后的东西”
“是些什么？”
徐敬乾说：“我们通常只关注了战争带来的肉体伤害，我们医治的是那些伤，但战争给另外些人的伤害，我们没看到也没感觉到，因为那些伤不流血更不皮开肉绽。”
我要唱歌
徐敬乾没来得及跟医官马洪说更多，彭石匠来了。
彭石匠说：“徐参谋，碑面上的图案和字我们试刻了次，你说你得过下目。”
徐敬乾说：“不是我说的哟，是首长说的。本来这事首长要亲自过目的，但总部有紧急事他来不了。”他回过头对医官马洪说，“我们回头再探讨那问题吧。”
医官马洪说：“那你先忙。”他在大城寨帮了搬那些石头，有人说：
“阿红医官，这里还用得着你动手呀？”医官马洪说：“这是大家的事呀。”
那人没听出医官话里的意思：“是呀是呀，是王坪大家的事。但大家的事有人干，这活儿不是你干的呀，你干你该干的事去，你意思到了就可以了。”医官马洪想想也是，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又在树叶上搓揉了下，觉得还不成，就走到溪边认真地洗了下。
我倒还真有事要做哩。他想。
他想起凌照照，他得做点准备。他想，虽然战事稍有停歇，伤兵暂无，但并不是说医院就无所事事了。医官马洪对这点心里是清楚的，但他曾经更多地考虑秋冬季节的变化可能引发的疾病，没有想到其实还存在着另些疾病，是由更为复杂的心理原因引发的。现在他感觉医院也正合了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
医官马洪往坡下走，心里还纠结了和徐敬乾未完成的那场谈话。徐敬乾说他不仅看到了荒谬，还看到荒谬背后的东西。他说的这背后的东西是什么？医官马洪挖空心思想着。他还想起徐敬乾说的另段话，徐敬乾说的当然是王坪，徐敬乾说我们通常只关注了战争带来的肉体的伤害，我们医治的是那些伤兵，但战争给另外些人的伤害，我们没看到也没感觉到，因为那些伤不流血更不皮开肉绽。
医官马洪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眉目。他坐在窗前翻了会儿书，心思却不在书上，那些字蝌蚪样在他的眼睛里游走了，到后来就成了团糊影，他看不进个字。侧耳听去，大城寨那边的凿石声音突然沉寂下来，医官马洪有些奇怪，但很快另种声音飘过来，是歌声。少年们又开始唱歌，这回不只是蓝都米了，这回是群少年的歌声，他们唱的还是背哥的歌。医官马洪熟悉这些歌，他出身川军当然也是这带的人，川陕背哥的歌不仅在山里，就是河道街巷，常常都回荡了这种歌声。医官听得他们唱道：“背上千斤翻巴山，铁打腰杆都压弯，打双赤脚路难走，道脚不干。”有石匠在起哄，哦哦地叫，他们说：“再来！再来！”
后来知道，那都是徐敬乾动的。徐敬乾说：“大家休息下哟，石匠师傅们够辛苦的，让他们歇歇，剧社的人给他们表演节目。”这倡议下就得到响应，剧社的娃儿妹娃儿们下就亢奋起来。凌照照开始还没唱，是万小坎他们先唱的，凌照照让歌声浸润，就像完全不能自主，切都由不得自己了，完全换了个人，绷紧的脸突然就松弛了，阴云散去，阳光焕然，心里那片田也茂盛蓬勃，鼓涌了那么多的激情，她的歌像股清流，由那片茂盛蓬勃中情不自禁鼓胀了从喉咙里流淌出来，溢满了整个大城寨。凌照照唱，大家就自动停了，让凌照照花独秀。
石匠中有人喝彩，他们拍巴掌。红云崖与王坪遥相对应，但石匠们数月间只看得见王坪这边的山崖走势，林木田陌，当然还看得见那些屋脊棚寮炊烟雾岚，他们觉得王坪的风景不错，但从没想过王坪还有那么好听的歌声，把那些石匠唱得面热耳红，情绪激昂。连了喊：
“来个再来个！”万小坎看看凌照照，大家都看看凌照照，觉得几支歌下来那妹娃儿的嗓子已经撑不住了，但凌照照有求必应，她和大家的想法不样。她想，我不仅唱给你们听，我也唱给潘婆他们听。草除了，树移了，天地敞敞亮亮的，地下的他们能听到。今天真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我要唱歌。
万小坎跟凌照照说：“你歇下哟，你把嗓子唱哑了。”
蓝都米成了个角色
蓝都米说：“照照你歇下喝口水哟，不能你个人唱呀，我吹号你们听。”
蓝都米随身都带了他那只号，那号摔坏过，条裂缝吹起来走气也走音。自从得了场病，蓝都米被送到王坪，病好后他就没再离开。他先给医官马洪当了段时间勤务兵，也提出过能不能回部队，但首长没允许。首长说，你留在王坪吧，这里很需要你，总医院需要个号兵呀。
蓝都米真就留在王坪了，住了些日子就没离开的念想了。那只破铜号直没找到铜匠补，蓝都米也没当个事，他将就了吹。王坪是红军总医院，这也是个集体。作息起居，也统行动的，切同样以号令为准。蓝都米没来王坪时，王坪没有号手，号令由口铸钟发出。大城寨是有个老庙的，庙里有口钟。王坪当初就以敲钟为号令。但钟响，总有人嘀咕：
“这种地方敲钟呀真他娘的哟。”
什么意思呢？意思很明白，钟和终同音，平常人家礼尚往来，没有送钟的，就是因为送钟如同送终嘛。你敲钟总让人想到个“终”字，健康人没什么感觉，重伤号不能不说是心里的个阴影。因此首长跟徐敬乾说：
“我把蓝都米留给你。”
此后，王坪只有有人光荣了才会响起钟声。而蓝都米成了个角色，他在王坪吹号。铜号破了，吹起来要多费几分力气，他就练气，每天清晨个人在滚月潭边的大石头上练号。有天苏瓜儿悄悄跟了去，说：“怎么听去跟骡马放屁样？”蓝都米就不高兴了，说：“你懂个屁。”他指了指号口，号口上塞了团烂絮，“是为了消音，你总不能真就吹号吧，那还不吹乱了人心？”他说。
蓝都米练气练出了奇迹，竟然能吹出先前的号音。那天首长终于说找着个铜匠了，我帮你带了号补去。蓝都米说不必了，号好了。首长说：谁修好的？蓝都米说我自己呀。首长不信，你吹吹我听听。蓝都米吹号，首长就信了。他看了看那号，那道缝依然在，但号音正常了。首长明白是因为什么，对蓝都米竖拇指说：“蓝都米不简单！”
在王坪吹号当然没有在队伍上吹号过瘾。命令虽然是首长们下的，但命令都是由号手发出的。千军万马，说前行就前行，说后退就后退，军令如山倒，全是由只铜号调度。尤其冲锋号，号声响，杀声震天。号手站在高处望去，看着军队如潮水般朝敌人涌去，铺天盖地，风起云涌。那气势阵势看了谁不欢天喜地欣喜若狂？不仅欢天喜地欣喜若狂，简直就飘飘然成佛成仙的了。
当然，这都是蓝都米加入红军队伍后的感受，在川军队伍时撤退号比冲锋号吹得多，那时没什么感觉，人家说当兵吃粮，他就被命运弄到队伍上了，有衣穿有饭吃就行了，长官说吹号就吹号，吃人家的饭服人家管。
到红军这里切才有了改变，蓝都米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样，当然，在红军里冲锋号吹得多也吹得响亮。
在王坪当然不吹冲锋号。有几回接到情报，说川军便衣队会合向阳寨土匪王生富可能偷袭王坪红军总医院。徐敬乾做了充分准备，当然也交待蓝都米跟在自己身边。要有交火，蓝都米觉得有要吹冲锋号，他很激动，那天怀抱了铜号睡到天亮。可到底敌人没敢轻易来，就真想偷袭也进不了王坪，在外围就叫我们的人收拾了。
蓝都米把军号当成种乐器，他摸索着吹出很多调调，大家都说很好听，蓝都米直没离开那只铜号，从没想过铜号能吹出好听的声音。蓝都米和谢模理曾经起跟刘白高学吹笛。刘白高很欣赏他，说：“到底是吹过号的，吹起笛来就是不样。”这句话，让蓝都米放弃了学笛。刘白高大惑不解：“吹得好好的你不学了？”蓝都米当然不会说出原因，他把那些藏在内心深处。我不能抢了谢模理的风头，我更不能伤了谢模理。他那么个娃儿，就是要大家照顾了，就这么简单。我吹号，我不吹笛，样也能吹出好听的调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