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是有其道理的。战事停歇，伤就少了很多，没有那么忙碌，更没有了那种哀伤的阴冷氛围。各人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脸上更多了些红润和笑。时间有了，人轻松下来，吹笛拉琴唱歌的也就多了，剧社在抽空排练呀。秋过就入冬了，入冬后演出的任务就重了。演戏就那么回事，多排多演就精益求精了。不管是万小坎那些娃儿，还是凌照照那些妹娃儿，他们听到笛声琴声唱歌声就自动过来了。
厨子唐发儿觉着事怪。他说：“这些娃儿们怎么了？”
别人说：“怎么了嘛，不是好好的呀？”
唐发儿说：“先前有些事他们拖拖拉拉的，蓝都米号声响了，他们还有在床上起不来的。”
人家说：“你说这事呀，有过，是有过，不是个两个，曾经被徐敬乾狠狠地训过，训得眼泪鼻涕大把。后来起是起得来了，但脸上灰遢遢的。”
唐发儿说：“排戏就不要号催也不要人喊，听到笛声琴声唱歌声有个什么响动，疯跑了就过来了。”
人家说：“是呀，想不通想不通。”
晚上睡觉时，唐发儿还真想了会儿。突然他笑了。你个蠢人唐发儿哟，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娃儿们天性是玩呀耍呀，医院里整天血糊邋遢，抬头低头见着的之都是伤兵伤号，少胳膊短腿的。差不多每天都有死人，有时死的还不止个两个。整天不是伤病呀就是死亡，人怎么能快乐得起来？你想想，才这么大点年纪的群娃儿，正是要乐儿耍儿的时候，现在待在这么个地方，他们脸上怎么会有阳光？琴声歌声跳舞唱戏那才是他们喜爱的事情，他们当然就像变了个人。
这有什么稀奇的？
陵是烈士们的家
他们很快有了新任务，是首长下达的。
首长那天说：“走，我们看看去。”娃儿们就跟了首长往坡上走，走走就走到大城寨了。
从那往下看，王坪览无余。他们往那边看，石匠们正用滚木运送那块大石头。碑石太大，人抬不动，骡马也无法运，但是石匠们有办法。这是古老的办法，用滚木，些大木头横在大石头底下，从高处点点挪移。秋天里已经挤满了凉意，但那些男人还光着脊背，他们唱着歌喊着号子：“高高的大巴山，离天只有尺，要想翻越巴山顶，只有背哥的铁脚杆。”
万小坎说：“他们在唱背哥的歌子哩。”
首长说：“你们要帮助石匠们完成那件事情。”他没说事业，只说事情。
娃儿们说：“什么事情呀？首长要我们帮他们运石头？”
徐敬乾说：“运石头你们插不上手。”
“那是什么事情？”
首长说：“我说过要给死去的红军英烈立块碑。”
万小坎几个说：“我们又不是石匠，打石头刻碑的事我们插不上手的呀”
首长笑笑，突然问：“我们刻碑为的什么？”
万小坎几个就被问住了，心想，你首长说过是为纪念死去的烈士，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问？你都说过好多遍了，你还问？所以没人接话。
首长说：“我们要建个陵，红军烈士陵，碑要立在陵里的。”
“陵？”娃儿们第次听到这个词。
徐敬乾说：“就是墓地，埋死人的地方”
张乐生说：“坟地就坟地哟说坟地就是了，叫什么陵？”
“过去管帝王诸侯达官贵人的墓地叫陵。”首长说，“王坪埋着的红军战士，他们为工农革命而死，比古代的帝王诸侯达官贵人要有价值，我们要把他们安息的地方叫陵，叫烈士陵。”
娃儿们说：“那是那是，那就叫陵。”
“陵是烈士们的家，你想想，你们要是有家，家里会是个什么样子？”
娃儿们说：“可我们都没家呀。”
首长说：“革命成功了，你们就有了，不仅有家，还有天下那时候就是共产主义社会了。那时候，消灭了剥削，人民当家作主，人人都是大户”
徐敬乾说：“首长让你们想想，你们将来有了家，会是什么样子？”
娃儿们真就闭了眼睛那么想了会儿。然后有人说话了，说话的是蓝都米。“我要筑个小院，院子里种树”蓝都米说。
“我要砌个大屋子，雕梁画栋，柱子有铜盆那么粗”张乐生说，他说着，还往万小坎那儿望了眼，“小坎你呢？你说说。”
万小坎说：“不说了，还说个什么，谁都想自己家里跟皇宫样哟谁不想谁不想哟”
徐敬乾说：“说得对，谁都想的。”
首长说：“所以，烈士们的家也应该非同寻常，不仅庄重肃穆，也要清新美丽。你们看看，现在那片坟场是个什么样子？”
大家往那片坟地望去。
“陵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现在这坟场草生木长，到处狼藉，蛇虫藏身，鼠兔出没碑竖了也白竖，不好看嘛，不像个样嘛”
“是哟，不好看不像个样。”娃儿们说。
首长说：“我就想你们也出出力，我就想你们帮帮我，把这里弄成像样的地方。”
万小坎说：“首长，看你说的，你下命令就是！”
王坪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建碑的石材要点讲究，那些日子彭石匠领了那几个师傅往山里处找寻石料。墓碑选用的材质首长要求很高。千年万年的事，能要求不高吗？
质地不仅要细密，而且要坚硬。只有找到那种上好的青绵石才符合要求。
选好了石料，石匠们开始了工作，都是抡锤的行当。
王坪那些天响起了凿石头的声音。
按说凿石头的声音不会很好听，铁钎碰石头，铁锤击铁钎，都是硬碰硬。但事实不是那样，他们抡锤，却也能和苟千全师徒样，能把铁锤抡击的声音弄得悦耳动听。
錾字队的那些男人不刻标语了，他们刻碑，这是他们的老本行。当地墓葬很讲究，坟堆前有面墓墙，其实都是石头堆砌而成，当然石头很有讲究，刻有字刻有图案，还弄得像座屋宇，尖顶石基石匠们直做着跟石头相关的活计，没想到有天会请他们去刻字，凡有石头的地方有人来往的地方都刻上字。红军说那叫标语，有拳头大小的字，也有屋宇那么大个的字。他们开始不明白为什么红军每到处都要留下堆的文字，那些石崖石壁石墙石阶石柱石桥凡能刻字的地方恨不能都刻上标语。
后来，他们刻下的那些字受到首长的赞扬，也受到各方的注目，就觉得做这活儿还真不同寻常。
现在石匠们来到王坪。其实他们在红云崖刻字，就和王坪遥遥相望。
尤其他们悬在崖壁高处，视野开阔无遮无掩，虽然隔有几里地，但看得见这边的屋宇田垅，看得清那些树木和树木掩映中的棚寮王坪看红云崖，能看清那个字从无到有逐渐形成。但红云崖看王坪，就不样了，直就那么个样，没有变化。石匠们当然看不到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那些抢救，那些忙碌那些生离死别，那些与死神的抗争，那些笑声和哭声来到这里，石匠们才知道这里发生的切，知道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王坪是红军总医院，因为牺牲的重伤多，也是红军最大的墓场。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些是他们的乡亲，有些是他们的老客户。这带哪家没有石匠光顾？建屋修坟打器具石匠也和别的乡间匠人样，哪家请工，就吃住在那户人家里。大户人家有住月两月，半年甚至年的，工程大呀。小户人家多则住天，少的天两天的也有。但不管住的时间长短，大家都和睦相处，像兄弟样。他们起喝过茶，摆过龙门阵，赶场，下棋，观戏多了。
首长要他们做件事，那的确是件重要的事。首长说：“工农革命，牺牲了很多的同志，我们要做件事，让后人记住他们。虽然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死者逝去，生者缅怀，但他们的忠魂永在，彪炳千古，也要千年万年。”
皇上也离不了剃头匠
万小坎他们手头的工作都放下了，其实不叫放下，他们这阵子都没什么活儿干了。没有战事，伤兵就不见抬来。医院里有的只是普通病人，也就感冒发热，这都不是个事，什么时候没个头痛脑热的？不需要绷带，鲜有死亡。
所以，娃儿们妹娃儿们都闲了。棺材没人睡了，苏瓜儿的斧锯就放下了，张乐生也不必打棺材钉。凌照照她们织布队和洗衣队，活儿都锐减。
不必每天织绷带，更不必每天洗那些血糊糊的东西了。
首长那天找到他们，带这些少年去了大城寨。
首长说：“我就想你们也出出力，我就想你们帮帮我，把这里弄成像样的地方。”
首长说要建红军烈士陵，当然要是个像样的地方，碑要千年万年，陵也要千年万年。用首长的话说：忠魂永在，彪炳千古。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首长说，碑和陵不仅我们要瞻仰，后人也要瞻仰。那就不是般的坟场了，那是个迥然不同的地方。
娃儿妹娃儿那些天不排练了，他们有新的重要任务，他们在那片坟场上忙碌。由坟场改为陵，不是竖块石碑的事，要做的事很多。修整墓场是个事，清除杂草，栽种树木，垒坡筑埂大城寨那片墓地，坟堆都是沿了山坡圈圈整齐地排过去。还算是排列齐整，但草木长起来就不会有讲究了，杂草灌木肆意疯长，长得高高低低不成样子。徐敬乾拿万小坎的剃头生意打比方。
“山就跟人脑壳样。”徐敬乾说。
“草木就是长在大山脑壳上的头发。头发要经常剃，半年不剪不剃你试试。”他说。
“影响容貌嘛，男人半年不剃头，出门人人见了都说妖形鬼样。”他这么说。
徐敬乾的比喻很形象，万小坎兴奋了。
“皇上也离不了剃头匠，就是皇上，你半年不剃头试试？”万小坎说。
有人说：“皇上也离不开裁缝呀，难道皇上不穿衣服？皇上也离不开木匠篾匠什么的吧？难道皇上不睡床，不用器物？”
万小坎说：“皇上当然用器物，没说不会，但你木匠篾匠织匠裁缝什么的，能见着皇上能摸皇上头不？”
人家就哑了声。这事的确也是，你看剃头铺那些对联，就是间茅庐，他也敢出语狂放，话大得能遮地盖天。什么“提起刀人人没发，拉下水个个低头”；什么“创人间头等事业，理世上不平东西”；什么“请我挥刀须贴耳，拉你洒水应低头”；还有“握双拳打尽天下英雄谁敢还手？
持寸铁削平大清世界无不低头。”牛气冲天哟狂妄得没了边哟，但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哪句没在理，哪句说错了？人家能摸皇上的脑壳，人家能让皇上俯身低头你能吗？
谁都知道男人的头发半年不剃的样子，那成了鸡窝了，那成了乱草滩儿了。可剃刀过，男人就精神了，就换了个人样。真可谓：进门乌头宰相，出门白面书生。那么山的“脑壳”呢，你把山的“头发”剪了，把“胡须”剃了，山也变样样儿了哟。山也能“进门来发长须乱相貌老，出店去眉清目秀年纪轻”吗？
重要的是你自己站起来
医院里能腾出手的男女都来给山“剃头修脸”。少年们成了主力军，力气大的跟大人们搬石头挖土，力气小的除草砍树。唐发儿推开厨房那门往坡上看，大城寨那片地方热火朝天。他看了会儿，把手里的菜叶撒在院里，鸡们飞跳了来啄食。要入冬了，秋虫日渐少了，田里的残谷余粒也早被鸡鸭鼠鸟什么的拾食个干净，鸡们刨食常常成惨淡经营。唐发儿撒出的烂菜叶子，就是鸡们的美食佳肴。
“不给你食，你能唱那么好，干那么欢？”厨子唐发儿说。
谢模理说：“唐叔，你说谁呢？”
谢模理和洪中生没去建陵，他和几个手脚不方便的人抽到厨房帮厨，其实就是做后勤，给那些在坡上忙碌的人们烧水做饭。谢模理倒没什么言，他觉得这很好。他经过吹笛和学步，足以向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别说自己和正常人比确实有缺陷，那是与生俱来的；你看那些人，就是好腿好脚的各自能力也不样。他觉得自己不是学会了吹笛走步就真能和正常人平起平坐了，而是有了那些经历，他已经走进了人群。在别人眼里，自己也和他们样，这就够了。
首长以前跟谢模理说过句话，首长说：模理哟，重要的是你自己站起来。谢模理粗浅的理解是不要人扶自己站起来，后来，谢模理慢慢觉得首长说的那话其实意味深长，谢模理直到后来才彻底理解。首长话里的意思是，像自己这样的娃儿，需要的是自己站起来，是自己心里能站起来。
所以，谢模理能安静地在厨房做事了，倒是厨子唐发儿骚动不安起来，在厨房里不能安分了。坡上那些歌声和响动诱惑了他，他老是出门往坡上张望。
谢模理那么说，唐发儿就说：“我说鸡哩。”
谢模理说：“我听到你说的话了，我听到你说：不给你食你能唱那么好干那么欢？那是说鸡吗？”
厨子说：“那怎么不是说鸡？”
“说鸡你能说唱那么好干那么欢？”
唐发儿说：“那只锦毛公鸡不是站篱笆上叫吗？那些大鸡小鸡不抢食抢得欢吗？我说错了？”
谢模理笑笑，他当然知道唐发儿是妒忌坡上的热闹，也知道唐发儿内心的反差。厨房里几个好帮手都抽了去修陵，把你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人派给他。且这些缺胳膊少腿的人，都不是般的人。就拿洪中生来说，守着贩卖部有时就看人脸色出售东西，紧俏的东西当然会留手，谁都要跟他笑脸来笑脸去，好像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可离开贩卖部他就是个瘸子，牛个什么？谢模理也是，唐发儿也爱穿这娃儿做的衣服补的衣服；不仅唐发儿，王坪所有的人都对谢模理的手艺竖大拇指。可是到了厨房，谢模理也就择个菜烧个火什么的，就这杂活儿也做得不是很地道。唐发儿嘴上当然不好说，但肚里牢骚肯定鼓胀了不少，指桑骂槐也正常。
谢模理没戳穿唐发儿，他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他在漆家裁缝铺也常做这些灶下的活儿，所以，做起来比洪中生他们熟悉灵活。
厨子唐发儿又在“中生中生”那么喊了，但没动静。
“中生哟把那米拈下，鬼哟，沙石多，他们吃了要骂人。”还是没动静。
谢模理看了眼洪中生，男人坐在那儿抽烟，对唐发儿的话充耳不闻。他明显的不是不会做，而是不意做。唐发儿叹息了声，自己去弄那盘米。坡上的响动还是不断传来，诱惑了他们的耳朵。谢模理倒很安分，他往灶眼里塞着柴，秋里的柴干爽，烧起来火花欢跳。那火把谢模理张脸映得红红的。唐发儿在炒菜，他说：“模理你还真能烧火。”洪中生把锅烟抽了，又坐在那儿喝茶。端了茶杯抿了口，说：“烧火还有个讲究？”唐发儿说：“烧火当然有个讲究你别在那喝茶了，你去帮我摘几片紫苏叶来。小坎他们大早摸来的鱼，熬鱼汤没那叶子不行，紫苏去腥。”
洪中生拄了拐杖出了门。
蓝都米很喜欢树木
洪中生出门的那刻，坡上有声尖叫撕裂了空气。他抬了下头，也没当个事。妹娃儿们见着只毛虫有时也那么大惊小怪地叫。洪中生往菜子那儿走去，那儿有种叫紫苏的植物。风过，枝株动，出股清香。
发出叫声的不是妹娃儿，是蓝都米。
他们正在坡上忙碌。蓝都米很喜欢树木，人家砍棵他就啧啧几下。
王坪要修烈士陵，首长的号召蓝都米没得说。有阵子蓝都米待在总指挥部，跟在首长身边，他觉得那个男人像他父亲，虽然他没见过父亲，但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就那样子。他从没把这种想法跟人说过，但这种想法像颗种子直种在他内心。首长号召的事，蓝都米跃跃欲试。
但蓝都米喜欢树木，他从不砍树伐草。修整墓场，砍树伐草的事是难免的。他跟徐敬乾建议：“树跟人样，有些能种的就移了种哟，砍了多可惜。”
徐敬乾说：“山里还缺树吗？砍了自然就长了。”
蓝都米去跟首长说：“树跟人样哟，下子砍死那么多”
首长其实理解蓝都米，可他故意说：“山里树是平常东西哟烧火做饭，哪天不砍树？还有砍树烧炭”
蓝都米急了：“那是山上的树，坟山里的树不样！”
首长说：“坟山里的树怎么就不样了？”
蓝都米还是急：“坟边的树陪伴着坟里那人，就像卫兵样。”
首长笑了，首长说：“徐参谋跟我说这事了，我说蓝都米的主意不错呀。”
蓝都米说：“真的？”
首长点了点头，说：“这主意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