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铁匠不挑剔了，他说：“你来吧你来吧是新衣服就行了这不？快到新年了，过年得有身新衣服不是？不然我还真不做新衣了哟过年急了要模理娃儿就模理娃儿吧将就了哟”
奇怪的是，谢模理那手真没让苟铁匠觉出痒痒来，他不笑了，风平浪静的。他和裁缝剃头匠说着话，说着说着，谢模理说：“好了好了。”
苟铁匠想将就了将就了。但好多天后拿到那身衣服时就不那么想了，他说：“这是谢娃儿给我量的裁的？”
漆裁缝说：“你知道的哟不是他量的裁的谁量的裁的？不只量裁，连针线也是模理做的。”
但那天铁匠切都不知道，那天，个工匠喝茶吸烟，他们吸水烟，弄出咕噜咕噜的片响。万小坎给谢模理剃头，瘫娃儿坐在地上，万小坎不得不勾下身子剃剪了那堆蓬乱的毛发。张乐生呆看着万小坎的两只手，那两只手在谢模理的脑壳上转着圈圈，张乐生就跟了那两手转着圈圈，情形有些滑稽。
个师傅喝着茶，看着各自的徒弟在毛发飘飞冷风凄厉中的表情，心里很温暖。做师傅的就是那样，徒弟师承了师傅的好手艺，走哪儿师傅脸上都放光。
“好手艺好手艺”苟铁匠说。
“该出师了哟该另立门户了哟，翅膀硬了要让他们自己飞了哟”
“你看我叫他出师他不干”胡泊万说。
“都样都个德性哟”苟铁匠说。
他们没说错，个娃都不想离开师傅，他们觉得师傅亲，他们从小都离开了父亲，觉得师傅就像他们的父亲。剃头匠说：“他们说他们没得老汉儿，想要个老汉儿哟。”
个男人笑了，他们也从小没爸，他们也是那么走过来的。他们曾经那么想有个父亲，身后面有座大山哪怕是片阴影，可是他们没有。他们不是样走过来了？不是样凭手艺过上不好也不坏的日子？没父亲其实没什么。
他们现在这么想。
苟铁匠出门时拉了漆裁缝在耳边问了句：“模理娃儿是什么时辰生的？”
漆史元说：“卯时。”
苟千全即苟铁匠哦了声，说：“模理呀，那你要叫乐生哥。”
谢模理真朝张乐生叫了声哥。
苟千全脸的莫名得意，其实谢模理的生日漆史元知道，但生于何时他点也不清楚，他是胡乱那么说的。
胡泊万要找个人
胡泊万要找个人，每次来苦草坝他总要找那个人。
其实每次都不必他找，烂袄总是在那帮娃儿中追了剃头挑儿，又喊又叫的。
可这回不知道为什么，没见烂袄在娃儿堆里。
胡泊万要找到烂袄，要过年了哟。他要给烂袄剃头，还给烂袄捎带了些好东西。
烂袄没名没姓，年前，有人在苦草坝半山的破庙门边的柏树下看见堆烂袄，寻思着捡回去到纸坊那儿换刀纸。纸坊收破布烂絮的给纸加韧度，常用纸换这些破烂。那人拈起破烂，却听到娃儿的哭声，看去，那不只是件烂袄，烂袄下有个娃儿。娃儿鼻里还有丝气，就抱到镇街郎中那儿，郎中用烧酒给娃儿擦身，又烧了碗热姜汤给娃儿喝了，人是活过来了。但看去娃儿眼里无神，眼白多。有人说怕是个哈儿①娃儿哩，还是半山那庙里的老和尚抱走了，和尚说：在贫僧的脚边，也算是分。贫僧收养了喔阿弥陀佛。没名，和尚叫他作烂袄，大家就都叫他烂袄。就那么，烂袄长到岁，果然是个哈儿，教字不会认，直了眼看人，嘴角那挂涎总也流不完。别说教字了，就是教话也学不会几个，只会些简单的词儿。
烂袄岁那年，老和尚寂了。有慈悲心怀的人家想收留烂袄，可烂袄不肯离开那破庙。其实大家知道，烂袄是死活不肯离开老和尚，和尚的坟丘就在庙边不。大家欷歔不已，只好说都是命。以后见了烂袄来了，就留个两个热红苕呀洋芋呀的在那儿，富裕点的还备些饭菜给他。
到天冷时候，些人家就会把些旧衣服交祠堂里，由祠堂适时地给烂袄添衣减衣安排穿戴。
烂袄不哭不闹不使坏不摘人瓜果不上树不上房就是说他从不惹事，只是浪走，边走嘴里边咿咿呀呀，含糊了嘀咕些别人听不明白的事情。但有吃有喝不饥不寒，倒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总算活得还自在。
烂袄游走方，孤身人，身边只有只随时跟着他的黄狗。黄狗原来也是破庙里养的，老和尚寂后，黄狗就把烂袄视作它新的主人。黄狗跟在烂袄身后，兴奋惊慌就汪汪惊吠，人们听到黄狗的叫声就知道：啊，是烂袄来了。
苦草坝人眼里，没人觉得烂袄是个累赘或者是个祸害，每天不见那哈娃儿在街头巷角颠跑浪走就觉得心里多少涌上不安。烂袄呢？有人就会问，直到确信那哈娃儿平安无事才放心。
胡泊万和万小坎师徒两人出现在苦草坝镇街上时，屁股后头跟着的娃儿中常常也会有烂袄。剃头挑儿放下，胡泊万总是朝烂袄第个招手：
“哎哎烂袄，叫老汉儿。”当地叫爸爸也叫老汉儿。
烂袄就会咿呀地喊：“蝴蝶老汉儿”
胡泊万知道那是有人故意教烂袄这么喊他。这么喊就这么喊吧，胡泊万想。从内心谁也不意做这娃儿的爸，但胡泊万和大家样，对烂袄充①哈儿：我国西南地区方言词汇，意思是白痴、傻子。
满同情。老汉儿这称呼亲切，可没想到被人在前面加了个蝴蝶，他觉得没什么，呵呵地那么笑，应着。说：“烂袄你过来坐下，我给你剃头。”
万小坎每回都说：“我来吧，我给烂袄剃。”
但师傅不允，师傅要亲自给烂袄剃头。
烂袄很享受这切。胡泊万是这带的大师傅，烂袄不晓得这些，但他知道胡师傅要给他剃头，并且在别人的前面。他挺了胸他仰了头，脸的得意神情坐在那椅上。胡泊万按着他的脑壳，说：“烂袄，你把脖子放软点，你把头低下点。”烂袄听蝴蝶老汉儿的话，人家只有个老汉儿，可他有蝴蝶老汉儿、面馆老汉儿、染布老汉儿他有很多老汉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娃儿，说几个老汉儿就跟人急，脸红脖子粗。老汉儿多了好呀，老汉儿对他很好，给吃的给穿的全是笑脸还给你剃头修脸让你做戏里的人做皇帝宰相富贵人。先前烂袄不肯剃头，毛发蓬乱容貌邋遢，人跟他说你剃头了就成戏里的皇帝宰相富贵人了。烂袄真就信了，剃刀下比谁都安分老实。乱发剃了，胡泊万递那小镜给他，他不要那小小镜子，他飞跑去了崖下，崖下有汪静水，他俯身下看，看见自己整齐油黑的头头发，小眼睛里就挤满了笑，嘿嘿着回到大家中间。
胡泊万啧啧了，大家都啧啧着，哄烂袄高兴。还有个多月就过年了，烂袄你属鸡哟，明年是鸡年。烂袄你要转运了，烂袄你要发财了，烂袄你要当皇帝宰相富贵人了当初万小坎还不习惯这样，别处的哈娃儿都被大家逗着取笑，可在苦草坝却把个哈娃儿当个宝贝哄了让他乐。万小坎对烂袄这么个不冷不热的态度，胡泊万就给徒弟黑脸。万小坎说，我也没什么呀，大家不都这样？胡泊万说大家这样我们不能这样。胡泊万跟徒弟讲道理，他说，这个可怜娃儿，来世上走遭，没别人活得好，正常人活了受苦享福自己知道，烂袄却懵懂。人家受苦了享福了，总有个说话的地方，可烂袄没有。别的娃儿再怎么样，爷娘兄弟姐妹宠了爱了，顶不济也像你和张乐生还有谢模理他们，好歹有个师傅，师傅师傅，你们也有老汉儿的哟万小坎说，师傅，我明白了。他知道师傅心好人善，人人这么说。万小坎想，我也得做师傅这样的人。
后来，万小坎和那些娃儿看烂袄时就不样了，虽然对方依然是个哈儿，但至少多了几分同情，那结果就是不样。
有人说红军像片云
胡泊万和徒弟万小坎在苦草坝待了天，把该剃的头都剃了，娃儿青壮男人还有老人们的头都剃了个爽，就等着过年了哟。按计划，他们接下来应该去的地方是两河口，那儿的男人们盼了他们去剃头修脸，求副好容颜辞旧迎新。
师徒俩没去成两河口，他们走到半道，有人脸的惶恐从两河口那边急行而来：“那地方去不得了哟，那地方来了红军！”
胡泊万听说过红军，官府说那是土匪，杀人不眨眼。
开始胡泊万还不相信，觉得那红军会飞呀？大巴山绝壁危崖不说，这日子还冰雪封山了，神仙也过不来的呀。但走走，就听到隐约的枪炮声。
胡泊万跟徒弟说：“小坎，那我们回吧。”
红军到来的传闻，诺江两岸说法很多。有人说红军像片云，忽下就从大巴山岭头飘了过来。有人眉头拧了，说：“天兵天将吗？”
“那是，怎么不是？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天气，别说打仗，就是走你也走不过百的吧？”他说的“百”是上山里，下山里，中间悬崖绝壁再加里。，人称“百”。不是云，这种天气过得了那道险关？
“那也不是红云。”
“怎么不是？也许他们缠了红巾，古时不是有黄巾军的吗？红军是头缠红巾的吧？你想就是，千军万马过百，看上去不就像红云漫走？”
“也是也是哈。”人们点着头。
那些天新鲜的传闻纷沓而至。说苦草坝来了红军，没穿红衫红裤也没戴红巾，身上下灰灰，有的还是普通山里人装束，寒冬腊月天气，把身裹得像个球儿。
镇上都关门闭户，那夜里狗叫了通宵，除了狗叫也没别的动静呀，有胆大点的就把门开了，举了火把探头往外看，见屋檐下码禾捆样到处睡了人。
“哎哎！叫花子才睡人屋檐下。”有人说。
“进屋来进屋来，屋里火塘热烘烘哟。”有人说。
队伍里有人起了身，声音在黑暗里传来，说：“老乡我们是红军，红军有红军的纪律。”
“红军也是人吧，冰天雪地的冻不死的吗？”门里的那人说。
“你们不进门就不进门吧，其实你们就是匪我屋里也没什么好抢的”那人笑了说，边说边搂了些木柴在空旷处点了。
“有堆火能暖和点。”他说。
后来，街子上空旷地方都燃了堆堆的火。那些人，对，那些叫红军的人，围拥在火边度过了个寒冷的夜晚。
我们要的就是你们握剃刀的手
苟铁匠的炉子也冒起了红焰。昨天的事大家记忆犹新，都说苦草坝来了队伍，几个富户拖家带小惶恐万分地在河边码头上了舟船，让水流都漾起惊慌。街子上没走的人家早早就关门闭户。
昨天徒弟张乐生还跟师傅苟铁匠说：“干脆我趁了这时间回家看看？”
苟铁匠说：“你蠢呀，生意来了你回家？”
张乐生头，他不明白师傅的话：“兵荒马乱的有什么生意？都说有仗打了嘞！”
苟铁匠笑笑：“你说的？你懂个什么？有恶仗大仗打，做我们这营生的才有生意。”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生意好？”
“你看你个乐生娃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仗打，损兵折将也坏刀枪”
“哦哦吚吚”张乐生想驳师傅，但他从没说过师傅的不是，不知道这话怎么说。他哦吚了几声，沉默了。他觉得怎么这种生意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生意真的来了，那天上午，几个戴角帽儿的红军找到铁匠铺，他们带来大堆的破枪烂刀。“师傅，你能修就帮我们修了哟。”
苟师傅拈出几把大刀和梭标，“这个我能弄，枪我弄不好。”他说。
那几天铁匠铺里叮当声不绝。
但第个去入队伍的却是胡泊万和万小坎。
那些天胡泊万不在苦草坝，他们正在离苦草坝不的罗坪给人剃头。
那天剃头的老少多，他们就留在村里过夜。夜里，也是通的狗吠，近近的些篝火燃着第天，个红军找到胡泊万，对话和铁匠铺门口的不样。
“我们想你加入。”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对胡泊万说。他叫徐敬乾，是红军某师的个参谋。
“我都看见了，眼见为实，你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的强盗也没有头臂血盆大口。”胡泊万说。
对方笑了笑。
“可你头上这蓬乱头发应该理理了，鸡窝也没那么邋遢的吧。”胡泊万说。
“就是因了这原因我们想你加入。”那男人说。
“我不会舞枪弄棒，我们只会伺弄剃刀再说我也这么个年纪了，我们老小的，去你们队伍上是个累赘。”
“你先帮我把这乱发好好修理下吧确实像你说的，最近头上脏得头皮直发痒”徐敬乾说。
胡泊万意在那个男人面前显摆下手艺。
“大人的头其实最好打理，嫩娃子头难剃，他囟门软，动不得。你得留了他脑门那点头发。”
“叫阿福头。”对方说。
“对对，那叫阿福头。”
他们说着说着很快亲近起来。说话间蝴师傅舞弄了那对“蝴蝶”扑打了翅膀，在那个军人的脑壳上飞了几圈，那团邋遢蓬乱就收拾个干净了，那人就精神清爽了。他接过万小坎递上的小镜对了巴掌大的镜片看了看。
“我们要的就是你们握剃刀的手”参谋徐敬乾笑笑着说。
他说你们，当然把万小坎也算进去了。
苦草坝原来不叫苦草坝叫得汉城
那些日子，万小坎和师傅挑了那副剃头挑子沿了诺江给红军士兵剃头。他们很快和那些人熟了，他们也很快成了那些人中的。他们听那些人说话，觉得红军点也不神秘的，根本就没头臂血盆大口人是和他们样的人，话和他们说样的话。
每回剃头挑子从苟铁匠的铺子门边经过，张乐生总要扯了万小坎说上那么句话。那句话是：“你能不能帮我跟他们说说，我想入队伍。”
万小坎有点小小的得意，他说：“好吧，好吧。”万小坎很得意。但他跟队伍上的人说不上话，这他自己也知道。他只想要那种得意。
但苟铁匠和徒弟张乐生很快也入了队伍，他们去了脚码子厂。红军说你们入队伍哟，用铁匠技艺为苏维埃服务。苟铁匠就和那些铁匠起去了江边村，把那些打铁炉架了，风箱拉了，叮当地打起铁来。苟铁匠很乐意打制那种东西，他说：“东西小越发要精巧，没好手艺打不好。”
万小坎去脚码子厂，看见张乐生没笑脸。他以为那个打铁的娃儿会把脸笑成朵花，却没有。
“咦？”万小坎咦了很长声，“有人欺负你了吗？”万小坎说。
“没有没有，谁敢欺负我？”
“我想也是可是你咋入队伍了还把脸拉得长长的？”
张乐生噘了嘴说：“我以为他们要我扛枪，可入了队伍还是让我们打铁，你想入和不入有什么两样？”
“我不也样？也没枪拿，每天还是照样剃头。”
“你不样你剃头到处游走，听得到很多故事哩。你总把新鲜事情跟我和谢模理说。”
万小坎很得意这点。他也很想当兵扛枪过打仗瘾，但人家能要个娃儿？张乐生就不同了，他知道张乐生长得人高马大，扛得动枪。但想想谢模理，万小坎还是挺知足的。
“唉！”他唉了声。
张乐生以为万小坎同情自己，说：“没什么没什么，迟早我会抛了这把锤的。”
“我们去看下谢模理和烂袄哟。”万小坎说。
苟铁匠抓过束烟叶：“把这个给裁缝”想想，他又从架上拿了两包点心，“把这个给谢模理和烂袄吧，这两个娃儿”
“好喽，进城了哟。”他们把苦草坝街子叫城，也是有道理的。
苦草坝原来不叫苦草坝叫得汉城。
得汉城名字霸气，般人敢那么命名？是刘邦。传说秦汉时期刘邦在此大量囤积粮草招兵募马，后来也从此地“引兵东定秦”终成霸业。刘邦高兴，说有此才得以有汉天下，此地就叫得汉城了。
得汉城不是城，只是条诺江围绕的险山脚下建的房子。
那条诺江绕得恰到好处，几乎像护城河样，把整座山都包绕了。大小屋子沿崖而建。镇子建在山上，易守难攻。这地方是川陕两省的交界地，自古又是连通川陕的要道隘口，这么个独特地形，从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到宋时，金兵深入。个叫向佺的团练使至此储粮建邑，抽调百姓修造城门操练兵马。军情万火急，向佺严令手下拼死操练不分昼夜，官兵皆苦不堪言，管这地方叫苦操坝。
所以，苦草坝原来也不叫苦草坝，叫苦操坝。有北方人来说：苦操苦操，有完没完哟。再说操也不好听呀，改名改名。
人们就真把“操”字改成“草”了，叫苦草坝。
红军来了，红军翻爬过艰难的“百”到了苦草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