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蝴蝶
有人形容胡泊万的剃头手艺，说泊万师傅剃起头来只看见两只手在你头上飞，飞飞飞，邋遢的毛发就平平顺顺的了。他们叫他剃刀蝴，那个胡不是姓胡的胡，是蝴蝶的蝴。后来胡泊万也真把那招牌改了，好好的“胡师傅剃头铺”，生生给改为“蝴师傅剃头铺”。乡邻们都很喜欢，胡泊万自己也很喜欢，万小坎开始不喜欢，总觉得那个“蝴”字女里女气的。剃头手艺是顶上功夫，人上人的手艺哟，“蝴”字少了阳刚之气。
“怎么弄这么个‘蝴’字？”万小坎不敢问师傅，他站在街口上脸朝着天说。
“说说道理。说说道理。”他翻着白眼噘了张嘴说。
有人说：“你看胡师傅那双手”
万小坎侧了头，凝神看了好会儿，朝人头。
“再看再看。”
万小坎这才看出名堂，他们说的就是那双手，那只捏剃刀的手和另只没握剃刀的手，做起活时在客人头上晃动，就像两只翻飞的蝴蝶。
原来“蝴”字是这么来的。
“蝴”字说的是师傅的手艺哟。可万小坎依然觉得那字别扭，他就那么个固执的娃儿。人家没管顾他的固执，依然那么叫着。久而久之万小坎也只能习惯了那字，再说他们也不常坐在铺子里等生意，只是赶场天人多时待在铺子里，平常时候多是走村串户，水上漂行，山里疾走。人们口口声声胡师傅那么叫着，胡师傅长胡师傅短的。听不出叫的是胡还是蝴。管他呢，万小坎想，我听着是在叫胡就是了。
是腊月里了，乡间人都盼了能把头剃个光鲜，师徒两个这些个日子都在村子间转悠。他们这回去的是苦草坝。
响器紧握在万小坎的手里，他巧妙地甩敲着，弄出了那种特殊的清脆响声。那叫“唤头”，剃头匠从不吆喝，他们用这种响器弄了声音昭示着自己出现在这个地方。万小坎看着那些细碎的声音组合了排着队伍亮闪闪地跃上树梢跃上屋脊，夹杂在雾岚炊烟里往处奔跳。然后，狗柔柔地叫，鸡缓缓地飞，人们挤出窄门，往声音的来处颠颠小跑。
村人都喜欢看到万小坎师徒两人的剃头挑子出现。
副剃头挑子搅得村子像过年节村民围住了剃头挑子。师徒人把挑子搁下来就成了摊子，老少们围的便是剃头摊子了。他们摸着自己蓬乱的头发，希望那两只“蝴蝶”快在他们的头上那么飞。
他们叫“胡师傅，胡师傅”
“好喔好喔。”胡泊万应着，“你们有个长幼之分吧，先长后幼。”
年长的那个理所当然先上，他怡神闭目坐到了凳子上，这时老者感觉胡泊万的那两只手不像蝴蝶了，像两块温热的帕子，在脑壳上轻轻抚弄了，不多时，那些毛发就收拾妥帖。
“哟哟！”有人不由得哟了起来。
老者不睁眼，他朝了声音说：“你哟啥子嘛？”
人家不说话，可老者依然叨叨。话是跟胡泊万说的。
“你帮我再弄下后脑爪爪”他说的是后脑勺，其实那没什么，他就是想胡师傅的手多在他脑壳上逗留会儿。
然后是刮脸。
老者说：“你莫刮了我眼眨毛，人没了眼眨毛要见着鬼的哟。”他说的是睫毛，他当然知道胡师傅不会伤着他睫毛，他只是想那么说说。
很快，老者在人前站了起来。“爽死了爽死了。”他说。
“哈哈，你老人家当然爽，你都年轻了岁，看上去就像个新郎官，你能不爽？”有人说。
老者说：“真的呀？真的呀？”
他真就凑近那片小镜子。剃头挑子上都有面镜子，有些子年代了，镜子迸裂了，满是垢斑。老者那么看着，镜里只是个模糊影看不清楚，又把镜子拿了仰起脑壳左看右看。
“你个先人哟，这是王东久不？”老者脸上笑笑着。
“不是王东久，那是谁家龟儿子呀。”有人说。
“胡泊万，你个挨千刀的，你还我那些年岁来！”那个叫王东久的老者嘻嘻地笑着，像个顽童。
他们笑着闹着，副剃头挑子搅得村子像过年节。
万小坎有点小心思万小坎不光做下手。初来时他当然做着些琐碎的活，比如烧水，比如荡刀①，比如递梳递剪但胡泊万是个开明的人，他不想让自己的徒弟只做那些“琐碎”事儿，他想有个人早日能替代他。所以他挑人很严，般他不收徒弟。那些年，不断地有人劝他收个徒弟，也有个伴儿，重要的是能有个帮手。他说，好吧，跟我走遭吧。然后就有个娃儿跟他走，走着走着，胡泊万就跟他说你回吧，原来路上他考验人哩。
只有万小坎直跟他走到底。胡泊万跟万小坎说：“你留下吧。”
万小坎的娘觉得儿子很幸运，说：“小坎呀你跪下给师傅磕头！”
万小坎磕得很真诚，把额头磕得红了肿了。胡泊万平平淡淡，说：
“没必要没必要的嘛，你就是学成了也就剃头匠。”
胡泊万就是那么想的，剃头师傅地位低，属教流的下流。民间谚谣说：流流龟，流戏子流吹，流抬轿流扛，修摸吹灰。说的是妓女，龟是妓院里的龟奴，流唱戏的流吹鼓手，流流是肩上苦力是轿夫是挑夫，流是修脚的，摸头其实说的是剃头，最下流的就是人吸大烟时给人吹纸捻儿点烟的那叫吹灰。胡泊万要不是家中贫寒，他当年也不会去学剃头。现在万小坎也跟他样，万小坎的娘说家里个娃儿哟，总不能看着冻死饿死，学剃头总归有个活路。
说起温饱，万小坎更看重的是温，没吃的山里娃总能想办法弄些东西到嘴里，春里秋里山里绿意葱茏，那些浓绿中，不愁没吃食填肚子。冬天呢，就是大雪封山，娃儿们也能抓着兔子田鼠山鸡竹雀什么的但天寒地冻的衣单被薄，万小坎受不了。他想，要总有团火在身边就好。有两种营生在乡间直离不开火，是打铁，是剃头。万小坎想去打铁，但他胳膊细人瘦，铁匠师傅不会要，那就退而求其次吧。再说了，打铁是离不开火，可夏天呢？打铁夏天也得跟火亲热，那不是把自己放火炉上烤。
想想，有道理呀，只有剃头挑子，冬天有炉子，夏天就没了。好！我跟胡泊万学剃头，我跟他还有点哩，不然怎么两人名里都有个“万”？万小坎那么想。
那时候万小坎已经摸出点剃头的门道。他也剃头，但多是给娃儿们剃。在出师前他只有这样，即使手艺已经老到，但有师傅在，成年人的脑①荡刀：剃发前把剃刀在专用的生土布带子上来回摩擦，使刀刃保持锋利。
壳都轮不上徒弟来伺弄。
万小坎很乐意给跟他同龄的娃儿们剃头，剃刀在他手里，那些调皮的娃儿就都老实了。万小坎有种莫名的成就感。然后，他会依人而支配自己那个指头。对脾气的，他把那头发弄得平整些，看不顺眼的，他就会在人家头上弄些小动作。尤其人家长得玲珑乖巧的，万小坎会有点小小妒忌，存点小小心思，常常将人家的头发弄得些许坑洼凹凸。
当事人照镜子，当然能看出名堂，人家噘嘴，人家嘟哝，也有拉了脸叫的喊的。
“你赔你赔，你赔我头发，你给我剪成乱草了哟。”那娃儿说。
“你把我脑壳当禾田嗦，割禾也比这齐整。”那娃儿说。
但无济于事，胡泊万护着自己的徒弟。
“小坎就这等手艺，他还没出师嘛不收你毫子了不收你钱了喔。”
胡泊万说。
风波以胡师傅减免了剃头钱而消停。
收摊的时候，也是日头落山天欲黑不黑的时候。那时村人都散去，胡泊万边忙了手里的活，边跟万小坎说：“你故意把人家头弄成那样？你为什么要把苟顺的头剃成那样？”
万小坎说：“我看了他不顺眼。”
“是看人家长得比你乖吧？你心里那个”
“你说的，是师傅你自己说的”万小坎不看师傅，他看处那些山峦。师傅没说错，苟顺虽然和万小坎差不多大，但长得高出他个头，还帅气英俊。苟顺跟郎中学药学医，人聪慧，识百草医百病，走哪儿人前人后都被人夸着赞着。
“我说什么了？”胡师傅说。
“你说小坎就这等手艺，他还没出师嘛”
“我不帮你解围，苟顺他要捶扁你的哟。”
“我真没学到家，我手生”
胡泊万笑了：“你手生？你手艺早精了，你再过些日子，手艺要超过师傅了”
“哪的事哪的事哟。”
“你跟谢模理剃头咋个从不失手？”
“你咋个不说谢模理的脑壳平整好剃？”
“先人板板哟谢模理那个米斗脑壳好剃？”
“反正好剃对了，我得给谢模理剃头去，我答应他的。”
胡泊万说：“是哟是哟，应该给模理娃儿先剃。”
师徒两个收好剃头挑儿往镇街走去。
师傅想给谢模理找个伴谢模理是个瘫娃儿。出娘胎时看不出什么，两条腿藕节样，白里透红。娘喜欢得什么似的，时不时就会在那两截粉嫩上吮那么几口，脸的欢喜。“娃儿宝贝娃儿宝贝”女人常常在人前那么叨叨。
但时间长，觉出不对头的地方，怎么条小条就长了呢？条长有骨头，另条怎么就依然软软的呢？长到站立学步时，娃儿却站不起来，找郎中，郎中看过，说：“这娃儿就条腿哟，另条腿没骨头，天生了就是截摆设。”
到岁时，谢模理算是能站了，但却永是金鸡独立。他靠了只木凳移步，他走不，走不就形单影只，小小人儿打小就习惯了孤独。他和小鸡小鸭小虫小草为伴，小小的庭院就是谢模理的世界。
爷娘想，娃儿将来得有个糊口的营生吧，就找到东街的裁缝漆史元，漆史元手剪裁针线绝活方百里无人不知。谢模理他家老子背了瘫儿手里拎了盒点心，话憋了半天没说出口，他不知道怎么说哩。人家收徒都收完手好脚的，你把个瘫人给领了来？你家有钱你送份厚礼马虎说得过去，家穷得叮当响，手里只拎了那点点东西。
漆史元没让谢模理他家老子说话，他明白来人的意思，他说：“你为你那娃儿的事吧？”
谢模理他家老子点着头，说：“我说不出口啊。”
漆史元说：“你莫说了”
谢模理他家老子觉得没戏了，背了谢模理要返身，听得背后裁缝说：
“哎哎，话没说完你就走呀？”
谢模理他家老子疑惑地看着漆史元。
“你要走你留下你家娃儿，你走！”
谢模理他家老子涕泪涟涟的：“娃儿嘞，我们给你恩人磕头。”
谢模理没法磕头，父亲摁着他脑壳在门槛上磕了磕。漆史元飙过去，揉了谢模理额头上那团红肿：“你看你把娃儿磕出个包了喔。”
谢模理成了漆史元的徒弟。
谢模理是个瘫娃儿，条腿废了残了，但他那双手和那颗脑壳没废没残。不仅没废没残，腿脚没用处，那心思就多花在手上脑上了。不仅这，小小个娃儿，知道自己生来就不如人，但可以通过努力和人平起平坐。师傅经常这么跟他说，你要跟人平起平坐。谢模理记住了这话，他想和人平起平坐。
所以，谢模理学手艺很专注，何况师傅对他好，他觉得该给师傅报恩。
两年后，他剪裁针线都不输师傅。
漆史元说：“模理娃儿就是为做好裁缝生的哟，他是个天才。”他很高兴，他觉得徒弟谢模理似乎与平常人样了。
但谢模理依然绷紧了张脸。漆史元说：“你没个伴哟，小猫小狗的都要个伴，何况你个娃儿。”
师傅想给谢模理找个伴，就先后招了几个新徒，可来了不多久，那几个少年都先后离开了裁缝铺。来时漆史元对他们说：“你们好好干哟，谢模理能做到的你们也能做到。”
几个少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本来就是那么回事。个瘫娃儿能出好手艺我们好手好脚的不能？但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们拼了命学也拼了命做事，但手艺总在谢模理之下。他们想不清这是为什么，其实道理很简单。他们好手好脚，好手好脚贪图的东西就多，比如他们能去山里游走，他们能下河里凫水，他们也能上树能钻洞有那些本事他们的心就难免野点，分神分心的事就多了许多。谢模理不样，他心意全神贯注，心意全神贯注就是跟别人不样。还有他把时间全用在手艺上了，业精于勤，那些少年当然比不过他，比不过个“瘫人”，他们自惭形秽。他们跟漆师傅说：师傅，我待不下去了，我心里老有只怪手在揪抓。就都先后离开了裁缝铺。
漆史元说：“模理总得有个伴的吧”
谢模理说：“我有师傅做伴，我有剪刀针线做伴。”
漆史元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发出声来，他眼神黯淡。生意什么的切都很好，其实谢模理也很好，可漆师傅还是忧心忡忡。
这事可怎么个了结呢？漆史元想。
谢模理丝不苟那时候，徒弟谢模理正坐在门边光照明朗处飞针走线，聚精会神，那是两身特殊的衣服，谢模理丝不苟。
漆史元没见过那么难缠的娃儿，这里说的是苟铁匠的徒弟张乐生。苟铁匠带了徒弟张乐生去裁缝铺定做衣服。要过年了，心急的人家，才入秋就来裁缝铺了。家家不论贫富，都想老少有身新衣服过个新年。苟铁匠不急：“因为衣服会搁旧的，搁了就不算新衣服了。”他有他的理论，他说要年前做新衣，那穿了才是新衣。
进门，漆史元被铁匠身后的那身影惊了下：“哟，你徒弟今年多大了？”苟铁匠老徒弟刚出师，才收了张乐生做新徒。打铁要力气，力气来自身板。他很满意新徒张乐生的个头。
苟铁匠脸的得意：“辛酉年生人。”
“哦！”有人很响地哦了声，那声音不是出自漆史元之口，是他的徒弟谢模理。谢模理直坐在门坎敞亮处专注针线，听那话后很惊诧地哦了声。
“哪月的？”铁匠问。
“乙未月！”
“哦哦！”
“哪天呢？”
“月丁亥日。”
“真的？”谢模理问张乐生。
张乐生点了点头：“当然真的！”
“哦哦哦！天哪！”这回谢模理哦的是声，惊喊了两个字。
“怎么了？”
漆裁缝说：“你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难得吧？”
张乐生和谢模理同年同月同日落地，这注定了他们像是有格外的分。虽然同龄，但张乐生个头却像出头的后生了，谢模理只是齐他膝盖处的堆肉。各人的命不样，看去相距甚。
“有劳漆师傅给我们师徒人各做身衣服。”苟铁匠说。
漆史元笑了笑：“好说好说，不就是两身衣服。”
他用绳尺认真地量度铁匠师徒的身体，苟铁匠不时地扭动着，呃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裁缝说：“你笑个什么？你安分点哟。”
铁匠说：“你弄痒我了，痒得不行哟我受不了啦”
裁缝说：“这不行这不行，我估不准你尺寸怎么给你制衣服？”
“你弄痒我了。”
“你忍了就是，你忍忍”
“我忍不住，这也能忍住的？我挠你下试试？”
“我又没挠你”
“呃咯咯咯呃咯咯咯”苟铁匠把身体扭得像跳神。
裁缝说：“我真没法跟你量了，你先歇歇，我给你徒弟量吧。”
铁匠还止不住笑：“是哟是哟”
裁缝跟张乐生量身，张乐生没笑，他不觉得有只手在他身上挠，他没觉出师傅说的痒痒。苟铁匠说：“怪了怪了，你那手在我身上就像条脚蛇儿拱，拱得痒到极处怎么到了乐生娃儿身上没感觉？”
要是不说脚蛇，也许切都很顺利，偏偏张乐生怕蛇，说蛇，眼前真就有那么花绿的软东西在拱。他顿觉得痒起来，他没笑，他是叫，惊惊诧诧那么叫。
裁缝想了想，停住了手。他说：“模理，你来给你老庚量吧。”
谢模理爬上了那张案桌，他朝张乐生招招手，说：“你过来过来！”张乐生犹豫了下，还是过去了。也怪，谢模理那根手指也跟游鱼样在张乐生的身上来来去去，可他没觉得痒。谢模理有模有样地把尺寸拿捏清楚了。他写下来，递给师傅。
铁匠没让谢模理量，他说：“我得大师傅来，那么个娃，我信不过。”
漆师傅说：“我来量你老说我挠你。”
“你挠我让你挠，我忍了就是，总不能我过年没新衣穿哟。”
“好好好没人让你过年没新衣穿哟，制身上好的衣服穿出来你苟铁匠成新郎官啰”
“呃咯咯咯呃咯咯咯”苟铁匠又把身体扭得像跳神。
漆师傅说：“我真没办法了真没办法了哟。”
翅膀硬了要他们自己飞了哟门口有人接话：“还从没听漆哥说过没办法的话，你啥子事没办法了？”
漆师傅说：“胡泊万呀，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泡了壶好茶要跟姓苟的喝了，你看，量体裁衣这么个简单的事，苟铁匠他却笑得魂飞魄散”
“哦！有这种事？”
“你看我这头脸的汗。”
谢模理说：“师傅我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