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谁打死鸡的事，娃儿们和妹娃儿们扯起了嘴仗。
大清早，娃儿们分两摊站在那些大石头中争吵，声高声低，没完没了，吵不出个结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他们找到徐敬乾来评理，男娃儿妹娃儿口个徐参谋你做主。徐敬乾笑了，说：“你们个个说，这么嚷嚷我点也听不清楚。”
“我们先说我们先说”娃儿妹娃儿都嚷了。
徐敬乾说：“先让妹娃儿说哟。”
然后妹娃儿先说，说男娃儿霸道，抛石子赶蝉儿，骚扰了树，不仅骚扰了树木花草，骚扰了鸟雀，还把厨房里养的鸡给砸死了。你看唐发儿在那儿骂人哩。
厨子唐发儿忙过之后，心里那怒火仍没平息。他站在厨房后面的那块大石头上扯大喉咙骂人，他心疼那只芦花母鸡，那只芦花老母鸡蛋下得最勤。现在，他倒拎了死鸡的脚，母鸡软耷了在他的手上。“天杀的，哪个杀了我的芦花！”厨子唐发儿吼着，他怒火中烧，“砍脑壳的折麻秆的天收地灭雷打的哟”他把肚里能找着的恶毒的词全像大雨样泼了过来，“龟儿哈儿生个儿没屁眼儿吗？缺德缺到这么个份儿上了？”
娃儿们脸都青了，除谢模理外，谁都扔了石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失措，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扔的石头砸中了芦花鸡的。
有人为娃儿抱不平：“不就只鸡吗？王坪每天死人都司空见惯的了，只鸡算个什么？把娃儿骂得没皮没脸的”
厨子唐发儿要跟这个人较真，他拎着那只死鸡要抛到人家脸上：“不是你养的你不心疼是吧？”
“难道是你家儿子？”
“不是儿子，这鸡也是条命！”
要不是徐敬乾赶了来，两人要撕扯了干仗。徐敬乾来了，两个男人住了手。嘴里扯着气，呼呼响。徐敬乾看了看那只死鸡，又看了看两个男人，最后看了看那些茫然失措的娃儿们。万小坎几个慌神了，他们想他们要受罚了。
万小坎支吾了：“懒蝉儿吵死了人，吵得人睡不好哟，那些伤兵受不了哟”
徐敬乾往林子里看了眼：“懒蝉儿是吵翻人，可你们怎么把鸡也打死了”
万小坎想，我不能让别的娃儿受罚，我顶了。就说：“是我我扔石头打懒蝉儿哟”
张乐生说：“不是小坎，是我！”
另几个娃儿也嚷嚷：“是我是我！”
徐敬乾跟厨子唐发儿说：“你把鸡处理下，这边的事交我了。”
厨子唐发儿翻了白眼朝天上哼了声，他当然不是哼徐敬乾，他哼给跟他干仗的那男人和娃儿们看的，他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等着徐参谋收拾你们吧，他那么想着，然后转身走了。留下万小坎他们，娃儿们没往天上看，他们看地上，他们看自己的脚尖，他们硬着头皮。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为什么要用石头打懒蝉儿呢？”徐敬乾说。
万小坎感觉头发竖了，他想下面定是急风暴雨。
“你们真是的”他说。然后是长久的静寂，他们抬头，看见徐敬乾往厨房走去，会儿他捏着拳头回来。
“可以有别的好办法呀”徐敬乾说着张开了巴掌，巴掌里是把蜘蛛网。万小坎几个愣住了，不知道徐参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敬乾把蜘蛛网捏成了团，还持续地捏着，把那团蛛网揉成黏黏的团。然后对张乐生说：“乐生，你找根竹竿来。”张乐生愣住了，他们等徐敬乾训喝哩，没想到等来这么句。万小坎他们知道徐敬乾要做什么，但还疑惑着不敢相信。万小坎说：“乐生，你快去呀，洗衣队有竹竿子的，选长的拿。”张乐生还愣着，万小坎自己颠颠地跑了去，取了根细长竹竿儿交给徐敬乾。
徐敬乾往竹竿的头缠了那团蛛网，自己拎了，悄然走到棵青冈树下。
枝叶间，几只蝉附着在那里欢欢地叫。徐敬乾像个顽童，举了竹竿悄悄接近只鸣蝉。娃儿们屏住呼吸，凝神竹竿的那头。蝉欲飞，突然就被那团蜘蛛网粘住了翅膀，哑然叫了声，粘在竹竿上了。
娃儿们阵欢呼。
万小坎说：“徐参谋，你也懂这个呀。”
徐敬乾笑笑：“在我们家乡那边懒蝉儿也满树都是，但我们不叫懒蝉儿”
“那叫什么？”有人问。
“叫知了。”
“知了？”
“是喔，最不意读书的家伙。先生说读书，它们就知了知了地叫，像是说什么它都知了”
娃儿们嬉笑起来，等训喝等来的是这么回事。娃儿们压根没想到，没想到徐参谋竟然跟他们起捉懒蝉儿。
“看你这身手，捕懒蝉儿的事你先前也做过吧？”有娃儿问徐敬乾。
“那当然，乡间的娃儿们都好这手办法很多。”徐敬乾说。
“知了知了”张乐生笑了说，“还有紫苏油加点松香熬了”
“桐油胶也行，办法多了”万小坎说。
徐敬乾眉头就收了，他歪了脑壳看着娃儿们：“那我就不明白了，捉懒蝉儿的办法你们都知道，为什么偏偏要用石子打呢？”
万小坎他们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看看，然后支吾了。他们不能说出那动机，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们个个心知肚明。用竹竿粘懒蝉儿当然也好玩，但和扔石头土块不样，扔石头看谁扔得有准头，扔石头不是打蝉赶蝉，是比准头。王坪的娃儿没什么游戏，他们想有点野性的东西，也许这就是原因。他们扔石头打蝉，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想比试。
徐敬乾没再往深里问。他们接着粘蝉。他们捉到很多蝉，然后在火里烤了。
张乐生说：“我们给大家送去。”就真的往棚寮里送去给伤和医护尝食。
大家都说那虫儿味道很香。
可大家没看见苏瓜儿，这几天捕蝉的娃儿中就鲜见苏瓜儿的身影。尝蝉的人里也没见苏瓜儿。天黑下来，依然不见那个娃儿。
他去了哪儿？
你能帮他站起来
苏瓜儿这几天话少了，平常他是个话匣子。有事没事都满嘴没完没了地细细碎碎，这种人不管你意不意听，说话是他们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人家不定是说给你听，自听自话不行吗？
但这几天他要做件紧要事，他话少了，他忙碌起来。他是个讲信用的人，何况万小坎和苏瓜儿是朋友，苏瓜儿觉得万小坎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前几天万小坎找到他，万小坎说：“瓜儿，你定要帮我这个忙。”
苏瓜儿说：“我成天打棺材，千万别说请我帮忙哟。”
万小坎说：“你木匠手艺好，木头的活什么做不了？”
苏瓜儿很得意，说：“那是那是。”
万小坎说：“你除了做棺材，在王坪你别忘了做得最多的还有样东西。”
苏瓜儿知道万小坎说的是拐杖。王坪伤多，许多都是伤在脚上，没伤在脚上的大病初愈行走不便也需仰仗那两根拐杖。万小坎说得没错，除做棺材外，苏瓜儿还做拐杖。伤者靠了他的拐杖重又站起，死者借助了他的棺材土中安息。有阵子，苏瓜儿觉得自己是王坪最了不起的人物，但很快，他就不那么想了。是潘婆让他改变这种想法的。很多人都了不起，比如潘婆，能将棉花弄成纱又将纱织成布；比如医官马洪，能医伤治病，把要死的人从阎王那儿抢回来；比如万小坎，把剃刀能让人换个模样换个面孔还有张乐生呢，怎么的就能操着把锤让铁也服软人人都有自己的本事，苏瓜儿明白了这点也就觉得自己不那么了不得了。我把事情做好就够了，他常这么想了。
万小坎找他确实是要他做副拐杖，那是为谢模理做的。
“你能帮他站起来。”万小坎说。
苏瓜儿很得意这句话。他知道，能帮谢模理站起来的人还有很多，比他还重要，比如首长，不是首长安排谢模理到王坪来他就没有今天；比如阿红，医官马洪好医术，可以把谢模理那条软肉给拿掉苏瓜儿很高兴能成他们中的个。
“不就做副拐杖吗？这事交给我了。”苏瓜儿说。
他去找木头
苏瓜儿到山里去了，他不是去打猎，也不是去采药，他去找木头。
做拐杖工艺不复杂，但木头要好，不仅要坚实，且要顺直，还要手握去不硌手。这就有些难找，樟木坚实，但不顺直，不行！茶树也坚实，有顺直的，但枝节上疤疤垒垒的，握去硌手，不行！杉树松树都顺直，也不硌手，但不坚实，也不行！
找来找去，找的是青冈木。那两截木头好，是两棵青冈木，长在片险地方，险地方难得有人去，是几块巨石中间的片绿地。面都是高崖，如道高墙。如果不是这样的险地，这种上好的木头早叫人砍光了，再说，长得直的树应该在片茂密的林子里。苏瓜儿知道，那些高崖后面有片茂密的树林。他们去大城寨高处往下看，能看见那些翠绿。
苏瓜儿找到处崖开始了攀岩，这有些难，但苏瓜儿长得瘦小，也属猴，人家说有点猴性，真像前世就是只猴子。再说，他从小就喜欢攀高爬低，当然了，山里长大的娃儿都喜欢攀高爬低，因此就练就了攀爬的本领。
爬那崖是有点难，但到底对于苏瓜儿来说不是个事。
到了崖顶，他心上亮。
有丛青冈木长在密林里，那些树木发芽时周边都是参天大树，小芽芽难得见阳光，就抽了条儿往上长。长长就长成直直的根，没有什么枝杈，就没有疤疤垒垒的。这种木头很直很适合做拐杖。苏瓜儿欣喜若狂，急急跑过去，头扎进那片林子，他太兴奋了，他没注意更多的险情。当然没有野兽，但有蛇有马蜂什么的。蛇倒没什么，蛇怕人，有响动跑个的。但马蜂就不样了，蜂巢藏在枝叶间隐蔽地方，你没看见，但惊动了那些马蜂就要被蜇，蜂刺有毒，挨枚两枚的没事，但遭遇马蜂群起而蜇，你就惨了，不要说人，就是头牛也有被蜂群蜇死的。
苏瓜儿挥刀才做出第个动作，就听嗡声。他想完了，他想我惊动马蜂了，他觉得事情很严重分严重。
惊动马蜂本来也没什么，山里的娃儿自有救急的办法，比如趴下装死，比如滚到水里，比如然后等到有人来救，或者等到天完全黑下来马蜂归巢。
但苏瓜儿现在被困在个很小的空间里，不能动弹。
情况有点糟，不动弹没事，装死嘛也没事，脸部已经被蜇几枚刺也并不算个什么。但困在这地方，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天黑了马蜂归巢是没事了，但天黑了他不能爬崖呀，就是说困在这儿走不了，他得等到天亮才能回去。
在崖之隔的地方，些火把在下里晃照。他看不到那些火把，但听得见大家寻找他的喊声。
可那几枚马蜂刺现在毒素漫延，让他的脸肿胀得走了形，像吹起来的鹅食袋。那嘴肿得咧不开，咧不开就发不出很响的声音。耳闻了万小坎他们的呼喊也只有徒劳，苏瓜儿没法回应。尤其是那唯只眼睛也肿成了条缝，世界在他面前团漆黑。他不知道是天黑的故，还是脸上皮肉肿胀挤住了眼皮，现在他看不清切。
寻找苏瓜儿的人们看见烂袄的那只黄狗对了座山崖狂吠，他们举了火把去那儿看了下，没见什么，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瓜儿会在那几座崖后面的那片狭窄的地方。
你是人是鬼
凌照照见苏瓜儿时吓了跳。
凌照照大早就醒了，惦着溪里的苎麻。织布队不仅织纱纺布，也织麻布，苎麻剥下皮扎了放溪里用石头压了浸泡，然后括丝，那丝也能织成麻布。
凌照照早去溪里取苎麻。刚弯腰在水里捞麻，就看见个人影在水里晃了下，抬头，啊呀地叫出声来，吓得趔趄了下，险些就跌到溪里。
她想跑，脚拔不动，拔不动不说，就是真能拔动她也跑不了，那个人挟着两根长棍将她“拦”住了。
对方粗声粗气喊了声“照照”。
凌照照说：“你是人是鬼？”
对方说：“什么是人是鬼哟，我是苏瓜儿。”
“你说话不像苏瓜儿声音”
“我嘴肿了，嘴皮子张不开”
“你穿的是苏瓜儿的衣服，可这脸？”
“脸肿得不成样子了吧？”
“还弄脸的鸡屎糊了。”凌照照说。
苏瓜儿恍然大悟，难怪。他想，难怪人家认不出，脸肿了不说，还敷脸的稀糊。当然那糊不是鸡屎，那是夏枯草的浆浆。在王坪，谁都懂些草药，天天和郎中医官在起，怎么的也学得些知识了。马蜂蜇了，可用鲜马齿苋、野菊花叶还有夏枯草捣碎敷脸上，能消毒去疼。他弄那些草药还费了很大的劲，那只独眼依然睁不开，他用指头掰开眼皮，模糊地找到丛夏枯草。他把那团草在石头上捣成浆浆，敷在脸上。
这么张脸还挟了两根长棍大清早的从大城寨方向来，搁谁谁也会吓个魂飞魄散。
苏瓜儿蹲下来捧把溪水把脸上青绿洗了个干净，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有种想哭的感觉。他跟凌照照说：“把你头巾借我用下喔。”
凌照照就把头巾取了下来递给苏瓜儿，苏瓜儿用那条头巾把脸遮了个严实。
苏瓜儿悄然摸进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睡着了。你想就是，那夜他无法入眠，那种地方他怎么睡得着？不只是惊恐万状，脸上火烧火燎地疼，还受夜鸟小兽怪异叫声的骚扰到天欲亮不亮时候，才小心地挪身离开那地方。
万小坎他们来看苏瓜儿，厨子唐发儿特意做了大碗面，面里放了两个蛋。
苏瓜儿不肯吃。
万小坎说：“这是病号饭哟，发儿叔特意做的。”
苏瓜儿说：“我只是被马蜂蜇了”
“噢噢，你不肯人家说你是病号是吧？可你饿了天了吧，你天没吃东西了吧”张乐生说。
“我吃了！”
“鬼哟。”
“大早的我饿得不行，我在红苕地里刨了些红苕填肚子里了。”
厨子唐发儿哦哟了声，然后哈哈笑了几声说：“我说哩，我说红苕田里去了野猪，半丘田开膛破肚喔”
苏瓜儿对万小坎说：“我找到好木头了，我答应过的事定做到。”
万小坎说：“我看到了，是两根好木头。”
苏瓜儿还想说什么，没有说。万小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苏瓜儿直想证实，他的手艺不仅让死人躺了，还可以让瘫了的人站起来得到新生，苏瓜儿想在谢模理身上印证这点。
你这才像个医生
万小坎也直想要个人得到“新生”。
他找到医官马洪，他说：“阿红医官喂”
医官马洪说：“小坎，你找我有事？你喊得那么亲切？”
万小坎笑着：“当然有事，医官，你的头发长了该剃了。”
医官马洪也笑了：“我才几根毛，头发长长好，正好以其长遮其短。”
医官马洪天生头发稀疏，尤其天门地方，稀稀的撮毛耷拉在前额。
“那影响你工作呀。”
“怎么？”
“手术关键时候那长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你眼睛怎么办？”
“哦哦还真有过这事我叫看护帮我撩开呀。”
“要是看护人家也忙呢？要是老掉下来呢？你总不能让看护老跟你撩头发吧”
“哦哦小坎说的也在理哟”
马洪就真坐在椅子上了，让万小坎拨弄他那点头发。万小坎在剃刀布上刮蹭着那把剃刀，来来回回那么数下，他举了刀对着光亮看了下，觉得满意了，才捏紧了挨近医官马洪的头皮。
“你就放心好了，我会弄得你满意的。”
万小坎没先剃头，他先给医官马洪刮胡子，他把医官马洪的胡子精心修饰了通。
然后，他给那男人削了个光头。
再然后，万小坎把镜子递给医官马洪。
医官马洪视线到达的先是胡子，那胡子很洋气，时髦的仁丹胡，再后来看到的是头发，头发没了，是个光头。
医官马洪发火了：“你把我头发全削了？”
万小坎笑笑的：“我觉得这么好看，我觉得这很适合你，大家都会觉得这很适合你，你定也会觉得很适合你。”
这句话止息了医官马洪的怒火，他自己确实喜欢这种样式。他在日本留学时，跟时髦留的就是这样的头型。但回国后被田颂尧强拉去了队伍里，川军的人说你是军人了，你这光头正好。他偏把头发留了，他是个医生，治病救人，干的是把濒临死亡的病人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可军队却是杀人。无论在川军还是红军，他都拒绝剃光头，他不想与那些拿刀拿枪的人为伍。
“你这才像个医生嘛。”万小坎说。
“你们看阿红是不是更年轻了喔？”万小坎个人那么说还不算，还张扬了对围观的那些人说。人们都说：“那是那是！年轻洋气了，像个洋医生。”
你们得配合我
大家都乐呵呵的，医官马洪就不能失态了，他温和地笑着，掩盖了内心的不快。
再想，人家万小坎也确实是片好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