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晓得”刘白高嘟哝了声。
“管他呢管他呢”有人张开两只膀子泼起水来，把安静的局面重又搅乱，他们互相嬉戏，泼水撩波。
然后，他们很快把这事忘了。
借钱有急用潘婆正在织布，布机叽咔叽咔地响。潘婆执梭抛来甩去，纱就短下去，布就长起来。织着织着，侧身，看见门洞外条黑影伸进来，抬头，认出是万小坎。
潘婆心想：小坎娃儿这种时候来找我，定有紧要的事。
王坪对请来的匠人技工实行的是工薪制，也分级分等，像医官马洪这样特殊的人是特级，拿得最高，元元月；潘婆呢，个月少说也有元。万小坎他们不发薪，和队伍上士兵样是供给，零花钱少得很。
万小坎说：“潘婆，我来找你借钱，你借两块钱给我吧，借钱我有急用。”
潘婆就笑了，手依然没离织机：“我说给你钱用你不要，你倒找我借钱了？我想不起你这时候借两块钱做什么。”
“我有急用。”
“说来我听听！”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来我听听嘛。”
万小坎不肯说，脸上憋着憋着憋出两团红云来了，看上去欲哭不哭的样子。
潘婆心疼了，说：“你可不要哭哟，就问声嘛，你要钱潘婆能不给吗？”她从织机边离开，去屋子里拿了元钱塞给万小坎。
万小坎说：“是两元。”
潘婆说：“谁知道够不够呢？你带着。”
万小坎去了贩卖部。王坪医院设了个贩卖部，有支骡马队负责从外面往王坪运送粮食及药品器材等，有时候会往贩卖部补充些货物。货物来有两种：种是苏区自己生产的日用品，都是针头线脑呀草纸灯盏碗壸盘盅什么的；另种是战利品，多是从战场上收缴来的或是打土豪富户没收来的，都是些紧俏的东西。上头用心良苦，也关怀备至，王坪伤多，要弄些上好百货供应他们。
万小坎他们常去贩卖部，贩卖部里售货的是个跛子，叫洪中生，是去年受伤的红军，条腿被锯了，是受抚恤的荣军①。洪中生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孤身人，他说他无家可回。可留下来他个伤残也干不了别的活，王坪贩卖部正好缺个人，徐敬乾说：“你去贩卖部售货吧。”
万小坎张乐生和洪中生是朋友，常来贩卖部。他们不买东西，就是来看那些物品，有些货物他们从没看过，竟然还有洋货，他们啧呀地赞叹。
万小坎和张乐生经常来，洪中生并不了解这两个娃儿的目的。贩卖部有很多新鲜东西嘛，他们来看新鲜也不奇怪。其实那只是这两人的目的之，真正动机是洪中生的那条腿，洪中生靠了根拐杖也行走自如。他们想自己的兄弟谢模理将来得求助于这个男人哟。
洪中生正觉无聊，眼皮合合的瞌睡袭来。万小坎来了，洪中生眉开眼笑：“正没个说话的人呢，你却来了。”
“我来买东西。”万小坎说。
“哦哦稀奇哟。你买什么？”
万小坎指了那顶礼帽说：“我要这个。”又指了那只烟斗说，“我也要那个。”
洪中生睁大眼睛看了万小坎好会儿，说：“你要这些干啥？”
“你别管，我要了。我给你钱。”
①荣军：“荣誉军人”的简称。
“你又不抽烟，你又不戴礼帽那都是缴获来的洋东西”
“你别管！说了给你钱。”
洪中生收下万小坎的两块银洋，给了他所要的东西。
万小坎手又晃，指了那几包纸烟和糕点，说：“我还要那些。”
他把潘婆多给的那元钱也花掉了。
刘白高收了两个徒弟黄昏的时候，万小坎支了张乐生去叫刘白高：“你喊他来大城寨哟，我在那儿等你们。”他没跟张乐生说是个什么事情，只说有好事叫刘白高定来。王坪村子后面有片石头组成的天然寨子，古时有兵匪盘踞其上，叫古堡大城寨。那里有石头垒就的“城门”，周都是天然绝壁。现在做了红军的墓场，鲜有人去，是个偏僻地方。
刘白高说：“他请我去那地方干什么？”
张乐生说：“不晓得，我问了，他不跟我说哟。”
刘白高说：“今天剃头他也怪怪的现在又弄些神神秘秘的事情”
张乐生说：“他说你定要去！他说我无论如何要请动你去。”
刘白高说：“我当然去，我要看看这个娃儿玩个什么鬼名堂哟。”
天已经黑了，张乐生和刘白高爬了好长段坡，才爬到那儿。夜鸟归巢，喋噪声刚刚平息，万籁俱静，有风在林子里窜来窜去，弄得周边到处鬼影幢幢。张乐生往“城门”那走，夜鸟惊飞，有小兽脚下横蹿。两个人往下里看，没看见万小坎。
张乐生瑟缩了下又瑟缩了下，“小坎小坎”他喊声慌慌的，又连了大喊了几声。
面前抹树影动了下，晃出万小坎来：“叫个什么哟，我不在这儿吗？”万小坎盘腿坐在那块石头上。
张乐生说：“你真弄得神神鬼鬼的哟，到底什么事嘛？”
万小坎叫了声“白高叔！”
“你看你又叫叔，往常你不这么叫的，到底有什么事哟？”
万小坎从岩石缝里掏出个东西，扣在了刘白高的头上，又掏出个东西塞到刘白高的嘴里，最后把几包烟和包点心塞到这个男人的手里。
“白高叔，你想要的几样东西，我都给你弄来了。”万小坎说。
刘白高惶惶然的样子：“那你要我给你什么？你想要个什么？”
万小坎声音柔柔：“叔，我求你个事你定要答应。”
刘白高说：“下午剃头时，哄着我叫叔刮了脸毛脖毛还帮掏耳朵，我就知道你有事你说，你说。”
万小坎说：“你收个吹笛子的徒弟吧！”
刘白高扑哧笑出声：“这是个什么事嘛，我正想收个徒弟哩。要来就是，送这么重的礼还弄得神神鬼鬼的，还跑到古堡大城寨来！”
万小坎对着另抹树影说：“出来哟，出来拜师，给你师傅磕头。”
那抹树影也被拨开了，现身的却是谢模理。张乐生恍然大悟，原来万小坎玩的是这样个名堂。依旧蒙在鼓里的却是刘白高。他鼓大了眼睛，看了看谢模理。那个瘫娃儿已经在那朝他磕头，额头在石头上撞得咚咚响。
刘白高说：“别磕了，说了不是个事。你脚不方便，嘴还是和别人样的，你能练下来，真就能学好吹笛。”
刘白高收了两个徒弟，个是蓝都米，另个就是谢模理。
鹰
鹰是苏瓜儿的冤家。
王坪的上空，常常有鹰飞来，有时只，有时两只，从没见过群。
很怪的事，鸟从来是群群的，鹰也是鸟，却从来独来独往形单影只。是喜欢单打独斗，还是生来就不合群？孤影独侠，反正鹰总是只只的来。它栖在崖的最高处，你看不到它，它却突然地跃起，双翅张开，不见羽翅翕动，却快捷如风。然后它在高空盘旋，很悠然自在的样子，突然就会箭样俯冲地面，飞起时就见叼有猎物，或条小蛇，或只山兔，有时却是鸟禽什么的。
见有鹰，苏瓜儿就会朝厨子唐发儿锐声喊叫：“发儿叔发儿叔！
鹰哩！”
厨子唐发儿就会拈了那根土铳，飙身在场坪中央，嘴里骂声：“龟儿哈儿生个儿没屁眼儿的鹰哟”举了铳，朝那只得意翱翔着的鹰放上铳。铳没击中鹰，但显然那声惊响让鹰害怕了，飞冲天，久久不再光临那片天空。
厨子唐发儿他们炊事班养了大群鸡，是给伤下蛋补营养的。王坪是红军总医院，有大仗恶仗打，就不断有伤号从前线送来。伤急需营养，尽管红军千方百计想办法，但物资供应还是非常紧张。主意是唐发儿出的，他说弄些鸡仔来，厨房里剩菜剩饭的倒了可惜。徐敬乾真叫运输队弄来些鸡仔，共只。厨子唐发儿养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每只鸡他都起了名字。“芦花”“烂布”“白毛”“杂花”
天大早放出，到黄昏时候就喊那些鸡的名字，只只点数。其实王坪哪有剩菜剩饭哟，供给困难，伤们能吃个成饱就不错了，其他人成饱都没有，还有剩饭剩菜？鸡们果腹全靠自己刨食。刨食得往林子里去，可是天上有鹰地上有黄鼠狼什么的，厨子唐发儿牵肠挂肚，常常琢磨如何防猛禽小兽袭鸡。
每天归窝前点数。那天点点就少了两只，找遍了整个林子也没找着，有人说看见天上老鹰叼鸡了。厨子唐发儿就狠狠骂出那句话来：“龟儿哈儿生个儿没屁眼儿的鹰哟”
厨子唐发儿和鹰也是冤家。
厨子唐发儿托人弄来杆铳。运输队的几个伙计去苦草坝拉货，常常会在罗坪兵工厂给他弄点火药来。那杆铳，很少被他拿去山里打猎，厨子唐发儿太忙，几百张嘴，日餐都得靠他和伙房的几个人忙碌。他哪有时间打猎？所以，铳多半用来逐鹰。但后来，兵工厂原料吃紧，厨子唐发儿那杆铳就哑了，但还得逐鹰呀。
那天苏瓜儿找来只旧的洋铁桶，“我叫运输队的老齐帮我带来的。”他笑笑着跟厨子唐发儿说。
厨子唐发儿接过桶看了看，那是只破桶，桶底的破洞能放进只拳头。
“你弄个破东西来干什么？”唐发儿把那只洋铁桶递还给苏瓜儿说。
“呀呀！你看你发儿叔说的个破东西？”苏瓜儿笑笑着，他用巴掌放在眉梢处往高空看了看，只鹰逍遥自在地盘旋了。没了铳的威胁，鹰猖狂有加。
苏瓜儿说：“发儿叔你看！”他拎了那只破桶到了场坪上，然后从兜里掏出只爆竹，点了，扔到桶里。
很响的声，像放枪。正在厨房找食的烂袄那只黄狗都吓了跳，高空飞着的鹰当然早吓得遁走云天之外。
厨子唐发儿很兴奋，拍手跺脚，脸的扬眉吐气，看去像个娃儿：
“哎哎龟儿哈儿苏瓜儿哟，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办法哩？”
那只洋铁桶挂在厨房不处那棵柿树的高枝上。那些日子，有鹰在高空虎视眈眈，厨子唐发儿就会往桶里扔两个点燃的爆竹，把那凶禽驱赶得无影无踪。
鸡们很安全，鸡们茁壮成长。厨子很得意那些鸡，伤们也很受益那些鸡，当然也只是那些蛋。有人说某某伤重杀只鸡补身子，厨子唐发儿不允。他带了两个人进山，猎得只两只野鸡野兔下山，把猎物往人脚下扔，说：“这个更补。”
同去的人说：“晓得不？为猎这只兔子，发儿师傅差点掉到深崖了哟”
苏瓜儿恨鹰和他的那只独眼有关
人们以为苏瓜儿恨鹰也是因为鸡，但有件事却让大家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有时林子里有金黄的团掠过，大家朝苏瓜儿看，却不见苏瓜儿动静。金黄小兽那是黄鼠狼。黄鼠狼也叼鸡的哟，怎么不见苏瓜儿叫喊？
后来大家才知道，苏瓜儿恨鹰和他的那只独眼有关。苏瓜儿岁那年，他爸妈忙于秋收，个娃儿丢家里没人照看，怕出意外掉塘里井里或者被狼呀什么的啃了咬了，就带到田头。苏瓜儿在野地里疯耍，耍耍就累了，娘找来堆草让他在草里歇了。忙碌的大人没想到天上盘旋着的那只鹰会打娃儿的主意。鹰在他们的头上旋着旋着，突然就箭样俯冲下来，下就啄瞎了苏瓜儿那只左眼。
从此苏瓜儿成了独眼，从此苏瓜儿把鹰恨到骨头里。
苏瓜儿虽然少了只眼睛，但看东西没什么大碍。苏瓜儿命苦，长到岁时他家老汉儿得了场病死了，娘要改嫁，苏瓜儿无依无靠。叔叔苏卓就收留了他，苏卓是个木匠。木匠苏卓跟人说：“苏瓜儿就跟我学木匠吧，不愁没饭吃哟。”
人家说：“你家侄儿少只眼哟。”
苏卓说：“只眼怎么了？只眼看班母线比别人看得直。”
班母是墨斗的别称，木匠做活离不开墨斗。相传鲁班做木工活，正为怎样将木头取直而发愁，忽然看到母亲坐于旁做针线活，灵机动，将长线牵紧于木头之上，就有了墨斗。所以墨斗也叫作班母。
不知道事情是不是真像苏卓说的那样，但木匠们做活无论谁扯墨斗线时都眯了只眼，用只眼看。也许真有些道理吧，苏瓜儿做得点也不比别人差。
到岁时，苏瓜儿的木工手艺跟师傅苏卓的不相上下了。苏卓说：“再有些日子你就出师了喔。”
驱蝉的事充满了乐趣
夏天蝉儿多，白天就没完没了喋噪，叫得人起烦心，叫得人没法休息，这于养伤不利。徐敬乾思前想后，觉得应该采取些措施，就又有了赶蝉队。动，男娃儿群情激奋。
男娃儿们兴奋了，动用了切手段赶蝉儿。这活儿好，本来娃儿们就是蝉儿的对头，看着它们在树上沾沾自喜旁若无人，自鸣得意地那么叫，娃儿们气就不打处来。举了竹竿在林子里赶，蝉儿蹿飞了，连同树叶也被搅得满天飘飞；扔石头土块，娃儿们站在高处，由高往下扔石头，那些蝉儿嗡地蹿个又嗡地蹿个。可是，蝉儿每天赶不完，今天赶了明天又是满树，好像赶群又飞回群。
有人说：“你看又飞来了群。”
张乐生说：“怎么是飞来的呢，是泥土里爬出来的。”就去树下面看，树挨根部那截真就有着蝉蜕。
娃儿们就叽喳起来，有人就说：“是哟是哟，你看这有好多只哩”
“怎么蝉儿竟然会脱壳，从泥里爬出来到树上去？”
“怎么夜间就长了翅膀和那么不般的喉咙？”
娃儿们觉得开心，就拈了那虫壳在脚下踩，踩了下又踩下。医官说别捣别捣，那也是种药。嘴里就叨叨了串，什么疏散风热，透疹止痒什么退翳明目，息风止痉好东西哟。他掏出布巾小心地将那些蝉蜕拾了，放在旧磨石上晒。
驱蝉的事充满了乐趣，但妹娃儿们不乐意了。林子里有各种鸟，是妹娃儿喜欢的东西。妹娃儿们喜欢花，鸟是天上飞的花，鸟也是会唱歌的花，她们喜欢听鸟鸣莺啼。男娃儿驱蝉，却把那些可爱的鸟也赶得魂飞魄散。妹娃儿不干了，和男娃儿们吵起来，可男娃儿们不理会，依然抛石头土块。炊事班养的大群鸡大清早放了出来，扑棱了翅膀钻进树丛里觅食虫子。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喔，早起的鸡当然也样，不仅虫子，还有地上那些从树上坠下的各种野果。早起的鸡群忙碌了，它们埋头觅食。娃儿们的石头有些就落到树下，把鸡群里的鸡给砸中几只，只当场就死在那儿了。是那只芦花老母鸡，那是唐发儿的宝贝疙瘩，那只鸡下蛋最多，就像架下蛋机器。唐发儿见人就夸那只鸡：“芦花母鸡的蛋营养过好多重伤，它是个功臣。”
几个妹娃儿嚷着要告发给厨子唐发儿听，娃儿们不让。怎么知道是我们石头砸的？也许是你们故意打死的也难说哩。
谁打死了我的芦花鸡
但唐发儿到底还是知道了，纸包不住火呀，何况鸡群在唐发儿看来是件大事，每天清点出入鸡窝的鸡，他能不知道？
黄昏时候他唤鸡回窝，怎么就觉得鸡群里少了点什么。
往林子里找，找到了那只死鸡。
厨子唐发儿动肝火了，鸡是他的宝贝，何况是那只芦花鸡。厨子唐发儿抄了根烧火棍赶到那地方，那是个高地方，是鸡们活动半径以内的地方，当然离厨房不。
“谁打死了我的芦花鸡？你们说是谁？”唐发儿来势汹汹。
当然没人承认，娃儿们都丢了石块和泥团，他们也不知道是谁扔出的石块和泥团击中了那只母鸡。
娃儿们互相看了看，最后目光就落到那根烧火棍上去了。唐发儿正在气头上，握棍的手抖了抖直往泥土里戳，还时不时举起来，把那些灌木梢头挥弄得碎叶断枝飞扬。
谁都怕怒火中烧的厨子，更怕他手里的那根棍棍。
“不是我”有人说。
“也不是我”
大家都着头那么说。
只有烂袄没头，烂袄觉得很热闹，烂袄就喜欢这场合。他依然嘿嘿那么笑。
有人支吾了，细声细气说：“怕是烂袄弄的吧？”
话音未落，有人飙身出来，是万小坎。万小坎把揪住那个娃儿。
“你说是烂袄弄的？”万小坎样的怒火中烧，眼里有火，像要把那个娃儿烧了。
“我只那么说说嘛”那娃儿小声支吾。
“你有证据？”
“没我没”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说？那你为什么要说是烂袄弄的？”
那娃儿也是苏瓜儿的朋友，苏瓜儿过来打场：“人家是好心”
“他赖烂袄，他欺负个哈儿是好心？坏心！比谁都坏！”
“也许他有他的想法嘛。”
“什么想法？”
“也许他觉得说烂袄，发儿叔就不追究了嘛”
万小坎跟唐发儿说：“发儿叔，要追究就追究我，是我弄的”
苏瓜儿说：“万小坎你别发那么大的火嘛”
娃儿们这么吵，唐发儿倒无奈了。伙房那边有人喊他，他朝空中喊了句：“得把凶手找出来！”
他把手里的烧火棍扔在边，气呼呼地做饭去了。
关于谁打死鸡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