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要吵架,不要给她惹出事来。”
“我不会的。”
“但是你还得当心,我不想让她在战争时期,生个私生子。”
“你是个好姑娘,弗基。”
“哪里,你用不着奉承我。你的腿觉得怎么样?”
“很好。”
“头呢?”她用手指摸摸我的头顶。头顶敏感得就像是睡着时人的脚一样。
“它从来没怎么让我难受过。”我说。
“头上有这样一个肿块,可能把你弄得神经错乱了。从来不觉得疼吗?”
“不觉得。”
“年轻人,你的运气还真好,信写好了没有?我要下楼去啦。”“就在这儿。”我说。
“你应当劝她不要再上夜班了,她越来越疲倦了。”
“好的,我跟她说。”
“我本想替她,但是她不肯。别的人都巴不得让她值夜班,你该让她稍微休息休息才是。”
“好的。”
“范坎本女士说起你天天上午睡觉。”
“她就会说这种话。”
“你最好让她暂时先别上夜班了。”
“我也说过。”
“你才没有。不过,要是你能说,我会很尊敬你的。”
“我巳经决定让她不再值夜班了。”
“我不相信。”她揣着字条走出去。我按铃,过了一会儿盖琪小姐进来了。
“什么事?”
“我只想找你谈谈。你看,是不是不应该总让巴莱克小姐上夜班啊,她那模样,十分疲乏。为什么老是她上夜班?”
盖琪小姐眼睁睁地望着我。
“我是你们的朋友,”她说,“你用不着对我打官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啦,你就是因为这个把我叫来的?”
“来杯味美思好吗?”
“好的,喝完我就得走了。”她从镜橱里取出酒瓶和一只杯子。
“你用杯子喝,”我说,“我就拿瓶子喝。”
“这杯敬你。”盖琪小姐说。
“范坎本女士还说什么我上午睡到很晚才醒?”
“她不过是唠叨一番,她让我们把你当作特权病人。”
“见她的鬼。”
“她人倒不见得恶劣,”盖琪小姐说,“只是又老又怪,一直不喜欢你。”
“是的。”
“嗯,我倒是喜欢你的,而且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忘记这一点。”“你待我太好了。”
“那也不见得,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谁,不过我还是你的朋友。你的腿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
“我去拿一点冷矿泉水来洒一洒,腿在石膏底下一定很痒,天还这么热。”
“你真好。”
“很痒吗?”
“不,还好。”
“我来把那些沙袋摆好,”她弯下身来,“我是你的朋友。”
“我一直都知道。”
“不见得吧,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凯瑟琳?巴克莱停做了三个夜班,到第四夜她又回来了。当时的心情,就好比是各自作了长期旅行后的重逢。
那年夏天我们过得幸福快乐。等我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我们就在公园里坐马车玩。我还记得那马车、慢慢走着的马和前面高高的车座上那个车夫的背影,他头上戴的那顶高帽子闪着光,还有坐在我身边的凯瑟琳?巴克莱。要是我们不经意间相互碰到了手,哪怕只是我的手的边沿碰上她的,都会兴奋起来。后来我就能依靠拐杖走路了,我们就会经常到宓妃或意大利大饭店去,坐在屋外拱廊上吃饭。侍者们进进出出,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铺台布的桌子上点着蜡烛,上面还罩着罩子。后来我还是觉得去意大利大饭店比较好,那儿的领班乔治经常给我们留一张桌子。乔治是个好领班,我们总是让他去点菜,自己则观看来往的人们,望望黄昏里的大拱廊,或者静静地看着对方。我们喝冰在桶里的不加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我们也试过许多别的酒,例如飞来莎、巴勃拉和甜的白葡萄酒。因为战事关系,饭店里巳经不专门雇佣管酒的侍者,我一要飞来莎这类的酒,乔治就会怪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们想想看,目前只要有点草莓味的东西,便把它酿起酒来啦。”他说。
“为什么不呢?”凯瑟琳问,“这酒的名字听起来还挺好听的。”
“你要是想尝尝的话,小姐,就试试吧,”乔治说,“我给中尉另外拿一小瓶法国玛谷葡萄酒来。”
“我也试试飞来莎吧,乔治。”
“先生,这我可不敢推荐。这种酒连草莓味都没有啊。”
“那也不一定,”凯瑟琳说,“倘若有草莓味当然最好。”
“我去拿来,”乔治说,“等小姐试了以后我再拿走。”
那酒的确不能算是酒。正如他所说的,连草莓味都没有。最后我们还是喝的卡普里。有天晚上,我没带够钱,乔治还借给我一百里拉。“没关系,中尉,”他说,“我能理解,一个人手头不方便总是难免的。倘若先生或者小姐有需要,尽管说一声就是了。”
饭后我们穿过拱廊散步,在一个卖三明治的小摊前停下来,买了火腿生菜三明治和鳆鱼三明治,后者是用很细的涂过糖的褐色面包卷做成,只有人的手指那么长。这些是为我们夜里肚子饿时准备的。走出拱廊,我们在大教堂前雇了部敞篷马车回医院。到了医院门口,看门人出来帮我拄起拐杖。我付了车钱,一起坐电梯上楼。凯瑟琳到了护士住的那一层楼,先出去了,我继续上升,拄着拐杖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我脱下衣服上床,有时候坐在外边阳台上,把受伤的腿搁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边看着燕子盘旋在屋顶上,边等待着凯瑟琳。她在上楼之前,总得先料理好身边的事儿,我拄着拐杖陪她在走廊上走,帮她拿盆子,在每间病房门外等,或者跟她一同走进去一一那要看病人是否是我们的朋友,一直等到她做完工作以后,我们才在我房间外的阳台上坐坐。过后我上床去,她则等到病人都睡着了,不会再有人喊她,才走进来。我喜欢解开她的头发,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偶尔突然低下头来吻我。我把她的发针一根根取下来,放在被单上,她的头发就散开来,我定睛看着她,她就坐在那里,等到最后两根发针取了下来,头发就全都垂下来了,她的头一低,于是我们俩都在头发中,那感觉就好比是在帐幕里或者在一道瀑布的后边。
她的头发非常美丽,我有时躺着看她,借着敞开的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看她卷起头发。即使是在夜里,她的头发也闪着亮光,就像水在天快亮前有时闪闪发亮一样。她有张可爱的脸和身体,皮肤又光滑又白皙。我们时常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抚摩她的脸颊、前额、眼睛下边、下巴和喉咙,我说:“光滑得像琴键。”而她也用手指摸摸我的下巴说:“光滑得像砂纸,摩擦琴键可很不好受。”
“很粗糙吧?”
“不是,亲爱的。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巳。”
夜间真开心,我们只要互相触碰一下,便觉得快活幸福。除了一切欢乐的时刻外,我们还有好多种谈情说爱的小玩意儿,有时我们不在同一房间,就靠心灵传达意念。有时竟也能成功,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所想的念头毕竟是相同的吧。
我们彼此都认为,自从她来到医院的那天起,我们就算是结婚了,这样算起来的话,我们巳经结婚好几个月了。我倒想真的举行结婚仪式,但凯瑟琳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他们就会把她调走,而且只要开始办正式手续,就会被人家注意,把我们拆散的。我们要结婚,不得不遵守意大利法律,那礼节繁杂得惊人。我想正式结婚,是因为担心以后有孩子,不过我们装作巳经结了婚,就不十分担忧了,而且我本人还能图个没结婚的快乐。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们谈起这件事,凯瑟琳说:“不行,亲爱的,他们会把我调走的。”
“也许不会呢。”
“会的,他们会把我送回我的国家,这样我们想再见面就只能等到战后了。”
“我可以等到休假的时候去找你。”
“休假时间那么短,哪有时间往苏格兰跑个来回,况且,我不愿离开你。现在结婚还有什么好处呢?实际上我们巳经结婚了,没法子叫我更进一步结婚。”
“我要结婚其实是为你考虑的。”
“哪里还有什么我,我就是你,别再分出一个独立的我。”
“我本以为姑娘们都是想结婚的。”
“你说的没错。但是,亲爱的,我巳经结了婚,我巳经和你结婚了。我这妻子还称职吧?”
“你是个可爱的妻子。”
“你知道,亲爱的,我巳经有过一次等待结婚的经历。”
“关于那个,我不想听。”
“你知道我不爱任何人,只爱你。你不应该在乎有个人曾爱过我。”“我是在乎的。”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人家早巳死了,你不该妒忌他。”
“我没妒忌,只是不想听罢了。”
“你这可怜的宝贝。我也知道你跟什么样的女人都混过,我倒不以为然。”
“我们可不可以想个法子私下结婚?这样,万一我有什么不测,或者你有了小孩,就不怕了。”
“只有通过教会或者政府才能结婚,我们其实巳经私下结婚了。你看,亲爱的,倘若我信仰什么教,那么结婚就是最重要的事。但是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你给过我圣安东尼像。”
“那是件吉祥品,也是人家送我的。”
“那么你一点也不担忧吗?”
“我只担心被调走了,会和你分开。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
“好吧,等你哪天想结婚时,我们就结婚。”
“亲爱的,听你的口气,好像非要跟我正式结婚不可,就好像我现在对你不专似的。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只要你觉得幸福并引以为骄傲,那么便没有什么可以难为情的。你现在不是很幸福吗?”
“但你将来可别离开我,另找别人。”
“不会的,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去另找别人。我觉得,我们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但是关于你说的那一点,决不会发生。”“我不担心,但是我太爱你,而你以前也爱过别人。”
“但那人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他死啦。”
“对啦,要是他活着的话,我和你也就不会认识了。我并不是不忠实的,亲爱的。我有好多缺点,但人倒是非常忠实的。就怕我对人太忠实,你会觉得腻味。”
“我不久就得回到前线去。”
“等你走时再说吧。你看,我多乐观,亲爱的,我们过得多么幸福。我巳经好长时间没有体会这种快乐了,我认识你的时候,几乎快发疯了。也许巳经发疯了。但是现在我们快乐幸福,彼此相爱。只要这样就够了。你是快乐的吧?我没做什么使你不开心的事吧?我能做些什么让你开心的事吗?你要不要我把头发散下来?你要耍弄吗?”“要,上床来。”
“好的,等我先去看看病号再来。”
那年夏天就这么过去了。我巳经记不太清那些日子了,只记得当时天气炎热,报纸上全是些打胜仗的消息。我身体很健康,两条腿也好得很快,拄拐杖不久以后便改用手杖走路了。随后我开始上马焦莱医院去接受机械治疗,恢复膝关节的弯曲功能,在满是镜子的小房间里晒紫外线,按摩,沐浴等等。我都是下午去那边,完事后就上咖啡店喝点酒,看看报纸。我并不在城里随便乱逛,到了咖啡店就想回医院。我一心只想看到凯瑟琳。其余的时间我随便消磨,上午我大多是睡觉,午后有时上跑马场去玩,然后才去接受机械治疗。有时我也去英美俱乐部待一会儿,坐在窗前一张很深的有皮垫的椅子上,翻阅杂志。我丢掉拐杖后,人家就不允许凯瑟琳陪我一起出去了,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看起来不需要照应的男子,单独叫个女护士陪着,太不像话了。因此午后的时间我们不大在一起,不过要是弗格逊陪着,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出去吃饭的。范坎本女士现巳承认我和凯瑟琳是好朋友这种关系,因为凯瑟琳肯替她卖力办事。凯瑟琳出生于很好的上等家庭,因此范坎本女士也终于喜欢她了。范坎本女士很钦佩高贵的家庭,她本人就是个出身很好的人。况且医院事务繁忙,她也没空多管闲事。那年夏天很燥热,本来我在米兰有很多熟人,但是一到傍晚我总是想赶回医院去。
前线意军正在卡索高原上挺进,巳经占领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现在正在攻占培恩西柴高原。西线消息可没有这么好,战争可能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美国巳经参战,但是我认为,要把大批人马运过来,还要训练他们作战,怎么也得花上一年工夫呢。明年的战况还是个未知数。意军巳经消耗了数目惊人的人员,我不知道它怎么还能熬下去。即使他们全部攻占了培恩西柴高原和圣迦伯烈山,还有许多高山峻岭可供奥军盘踞呢。我亲眼见到过,那些最高的山岭还在后边。意军在卡索高原上进军,但是下面的海边尽是一片沼泽地。倘若是拿破仑,一定会在平原上击溃奥军。他才不会在山间作战呢,他会让他们先下山来,然后在维罗纳附近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不过也没听说谁在西线被痛击了。也许战争巳经无所谓胜败了,也许会永远打个不停,也许又是一场百年战争。我把报纸摆回架子上,离开了俱乐部。我小心地走下石阶,沿着曼佐尼大街走。我在大旅馆前碰见了迈耶斯老头和他的妻子从一部马车上下来。他们刚从跑马场回来。她是个胸围宽大的女人,身穿黑缎衫裙。他则又矮又老,长着白色的小胡子,柱着根手杖,一步步拖着脚走。
“你好啊?”她和我握手。“哈罗。”迈耶斯说。
“跑马财运怎么样?”
“不错,挺好玩的,我赢了三次。”
“你怎么样?”我问迈耶斯。
“还行,我中了一次。”
“他的输赢我从来不知道,”迈耶斯太太说,“他从来不告诉我。”“我运气不错,”迈耶斯说。他表示亲切关心。“你应当去玩玩啊。”他讲话时,你总觉得他不是在看你,或者把你当作了别人。
“我要去的。”我说。
“我正想上医院去探望你们,”迈耶斯太太说,“我有点东西要给我的孩子们。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
“大家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些都是好孩子,你也是,你也是我的一个孩子。”
“我得回去啦。”我说。
“代我问候所有的孩子,我有许多东西要带去,一些上好的马萨拉酒和蛋糕。”
“再会,”我说,“见到您大家一定会非常高兴。”
“再会,”迈耶斯说,“你上拱廊来玩玩吧,你知道我的桌子在什么地方,我们每天下午都在那儿。”我继续沿着街走。我想去科伐给凯瑟琳买点儿东西。走进科伐,我买了一盒巧克力,趁女店员包扎的时候,我走到酒吧间去。那儿有两个英国人和几名飞行员。我独自喝了一杯马丁尼鸡尾酒,付了账,跑到外边柜台前,捡起那盒巧克力便回到医院去。在歌剧院旁边那条街上的小酒吧外,我碰到几个熟人,一个是副领事,两个学唱歌的家伙,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叫做爱多亚?摩里蒂,现在在意大利军队中。我跟他们喝了一杯。歌唱家中有一个叫做拉夫?西蒙斯,歌唱时改用意大利姓名:恩利科?戴尔克利多。我不知道他唱得怎么样,不过却总是听他说将要发生一件伟大的事。他人长得胖,鼻子和嘴巴显出一副饱经风霜的可怜相,好像患着枯草热。他刚从皮阿辰扎城演唱回来。他唱的是歌剧《托斯加》,他自己说成绩很好。
“当然,你还从没听过我唱歌呢”他说。
“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登台?”
“今年秋天,就在那歌剧院里。”
“我可以打赌,人家准会拿起凳子来扔你的,”爱多亚说,“你们听说他在摩得那被人家扔凳子的事了吗?”
“该死的谎话。”
“人家拿起凳子来扔他,”爱多亚说,“我当时也在场,我亲自扔了六只凳子。”
“你无非是个旧金山来的意大利佬罢了。”
“他唱不准意大利语,”爱多亚说,“他到处被人家扔凳子。”“皮阿辰扎的歌剧院是意大利北部最难对付的,”另外一个男高音说,“说真的,那座小歌剧院真的很难对付。”这位男高音的姓名是艾得加?桑达斯,登台歌唱时改名为爱德华多?佐凡尼。
“我倒很想在那儿看着人家用凳子扔你呢,”爱多亚说,“用意大利语唱歌你不行。”
“他是个傻子,”艾得加?桑达斯说,“他只会说扔凳子。”
“你们俩一唱起歌来,人家也只知道扔凳子,”爱多亚说,“往后你们回到美国,就会到处说大话,说你们在米兰歌剧院大获成功。其实在这儿,他们连一句都唱不完。”
“我马上要在这歌剧院演唱了,”西蒙斯说,“十月里我要唱《托斯加》。”
“我们准去,可不是吗,麦克?”爱多亚对副领事说,“他们得找些人做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