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别拌嘴了吧,兄弟。我太爱你了,但是你可别当傻瓜。”“好吧,我一定学你的鬼机灵。”
“别生气了,朋友,笑一笑,再来一杯,我就得回去了。”
“你是个知心的老朋友。”
“你才知道啊。你我脱得赤裸裸之后,不就是一模一样吗?我们是战友,接吻作别吧。”
你太冲动了。
“不,我不过是比你感情丰富一点罢了。”
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逼近来。“再见了,我会再来看你的。”他的气息远去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吻你。我会把那个英国姑娘给你带来,再见,朋友。科涅克白兰地就在床底下,希望你早日康复。”
他走了。
薄暮时神父来了。医院巳经开完饭了,而且碗盘都收拾走了,我躺在床上,望着一排排的病床,望着窗外在晚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梢。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夜晚凉爽了一点。苍蝇现在在天花板和吊灯电线上歇脚。电灯只在夜间送来新伤员,或者需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才打开。薄暮以后病房里一片黑暗,而且一直黑暗下去,这让我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就像以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早早吃了晚饭就上床睡觉。护理员从病床间走来,走到床前停住了脚,有人跟着他来。原来是神父,他站在那儿,小小的个子,黄褐色的脸,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好吗?”他问。他把手里的几包东西放在床边地板上。
“挺好的,神父。”
他就坐在了当天下午雷那蒂坐的那张椅子上,神情局促地望着窗外。我注意到他的脸,显得很疲倦。
“我只能坐一会儿,”他说,“时候不早啦。”
“还不算晚,食堂那些军官都还好吗?”
他微微一笑。“我还总是被取笑,”他的声音也显得很疲倦。“感谢天主,大家都平安无事。”
“看见你没事儿,我很高兴,”他说,“希望你不是很疼。”他好像真的很疲倦,我从没见他这样过。
“现在不疼了。”
“你不在食堂,挺没意思的。”
“我也希望能早点回去呢,跟你聊聊有趣的事。”
“我给你带了点小东西,”他说。他捡起那些包裹。“这是蚊帐,这是一瓶味美思,你喜欢味美思吗?这是些英文报纸。”
“快打开让我看看。”
他欢喜地解开那些包裹,我双手捧着蚊帐,他把味美思端给我看看,然后放在床边地板上。我拿起一捆英文报纸中的一张,借着窗外透过来暗光,能看清楚大标题,原来是《世界新闻报》。“其余的是有图片的。”他说。
“看起来一定很有趣,你都是从哪弄来的?”
“我托人家从美斯特列买来的,以后还有呢。”
“谢谢你来看我,神父。喝杯味美思吧?”
“谢谢你,你留着自己喝吧。特地为你带来的。”
“你也喝一杯吧。”
“那好吧,我以后再捎一些来。”
护理员把杯子拿来,打开酒瓶。他把瓶塞搞碎了,只好把瓶塞的下端推进酒瓶里去。我看出神父失望的模样,但他还是说:“没关系,不要紧。”
“祝你健康,神父。”
“祝你早日康复。”
敬酒以后,他还拿着酒杯,我们看着彼此。我们过去聊天时,总是很自然很融洽,可是今天晚上显得有点拘束。
“你怎么了,神父?好像很疲倦。”
“我是很疲倦,但我不应该让你看出来。”
“是天气太热吧?”
“不是,现在只不过是春天。我觉得沮丧极了。”
“也许是因为厌恶战争吧。”
“那倒不是,不过我本来也是憎恨战争的。”
“我也不喜欢。”我说。他摇摇头,望着窗外。
“战争对你来说无所谓,你不明白。请原谅我,我知道你是因为受了伤。”
“只是偶然受伤了。”
“即使你受了伤,也还是不明白。这我知道。我本人也不是很明白,只是稍微感觉到了一点。”
“我受伤时,我们正在谈论这问题。帕西尼正在发表言论。”
神父放下酒杯,他心里想着别的事。
“我了解他们,因为我自己就像他们一样。”他说。
“你可跟他们不一样。”
“其实没什么区别。”
“军官们还一点都不明白。”
“有的是明白的,有的非常敏感,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难接受。”
“大部分还是不明白。”
“这不是教育或金钱的问题,还有别的原因。像帕西尼这种人,就是有教育有金钱,也不会想当军官的。我本人就不想当军官。”“可是你巳经是军官了,我也是个军官。”
“其实我不算。你也不是意大利人,是个外国人。但你跟士兵更亲近些。”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我也说不清楚,有一种人企图制造战争。在这个国度里,这种人多的是。还有一种人可不愿意有战争发生。”
“但是第一种人强迫他们作战。”
“是的。”
“而我帮助了第一种人。”
“你是外国人,而且是个爱国人士。”
“还有那些不愿意发生战争的第二种人呢,他们没有办法使它停止吗?”
“我不知道。”
他又望向窗外,我注视着他的脸。
“自有史以来,他们是否有办法制止过战争?”
“他们没有组织,所以没办法停止战争,但一旦有了组织,却又被领袖出卖了。”
“这么说,就是永远没有希望了?”
“倒也不是永远没有希望。只是有时候,我觉得希望没有办法存在。我总是抱着希望,但却又一次次看着希望破灭。”
“也许战事快要结束了。”
“我也这样盼望着。”
“没有战争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倘若可能的话,我要回故乡阿布鲁息去。”
他那张褐色的脸上忽然显得很快乐。
“你爱阿布鲁息!”
“是的,我很爱它。”
“那么你该回到家乡去。”
“那一定太幸福了。但愿我能够在那儿生活,爱天主并侍奉天主。”“而且受人尊重。”我说。
“是的,受人尊重。为什么不呢?”
“当然没有理由不啦,你本应该受到人家尊重的。”
“其实无所谓,只是在我们那儿,一个人爱天主,不会被当做笑谈。”
“我明白。”他望着我笑了一笑。
“你明白,但是你并不爱天主。”
“是的,不爱。”
“你一点都不爱他吗?”他问。
“有时夜里还会很怕他。”
“你应当爱他。”
“我本来也不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
“不,”他说,“你是有爱心的。你跟我说过关于夜晚男女的事,那不是爱,只是情欲罢了。你一有爱,就会想为别人做点什么,想牺牲自己,想服务。”
我没有爱。
“你会有的,我知道你会的。到那时候你就会觉得生活很美好。”“我一直都觉得很美好啊,我一向过得很快乐。”
“那是另一回事。你没有经历过,就体会不到其中的奥秘。”
“好吧,”我说,“等我体会到了,一定告诉你。”
“我巳经坐了很长时间了,话也说得太多了。”时间久了,使他感到局促不安。
“不,别走。如果是爱女人呢?倘若我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是不是也会有那样的感觉?”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爱过任何女人。”
“你母亲呢?”
“对,我一定爱过我的母亲。”
“你一直爱天主吗?”
“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嗯,”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说道。
“我是个孩子,”他说,“但是你叫我神父。”
“那是出于礼貌。”
他微笑了。
“我真的该走了,”他说,“你不需要我给你带些什么吗?”他怀着希望地问。
“不用了,你只要来和我聊天就好。”
“我会把你的问候转达给食堂里的诸位朋友们。”
“谢谢你给我带了这么多好东西。”
“那不算什么。”
“再来看我吧。”
“好的,再见。”他拍拍我的手。
“再会。”我用土语说。
“再会。”他跟着我说了一遍。
病房里一团漆黑,坐在我床脚边的护理员,站起身来带他出去。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到阿布鲁息去。他在食堂的生活简直太苦了,但却总能很淡然地对待,我倒很想知道他回乡后的生活将是怎么样的。他告诉过我,在卡勃拉柯达镇下边的溪流里有鳟鱼。夜里不许吹笛子。青年人可以唱小夜曲,但却不许吹笛子。我问他为什么。因为据说少女夜间听见笛声是不好的。那儿的庄稼人都尊称你为“堂”,一见面便摘下帽子。他父亲天天打猎,并且常常在庄稼人家里歇脚吃饭,猎人在哪都受人尊重。倘若外国人要打猎,必须先有证明书,证明他从来没给人家逮捕过。在大撒索山上有熊,可惜太远了。阿奎拉是个好城市。那儿夏天夜里阴凉,而阿布鲁息的春天则是全意大利最美丽的。但是最惬意的事还得数秋天在栗树林里打猎。那儿的鸟因为平日里都吃葡萄,所以全是很好的鸟。你出去的时候也不必带饭,因为当地的庄稼人以请得到客人为有光彩的事,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我住的那间病房很长,右手边是一排窗,尽头处有一道通往包扎室的门。我这边的那一排床朝着窗子,窗下的另一排床则朝着墙壁。倘若你朝左侧着身子,就能看见包扎室的门。倘若有人要死了,就把他的床用屏风围起来,这样你就看不见人家怎么死去了,只能看见屏风底下医生和男护士们的鞋子和绑腿,有时候到最后还能听见他们的低语声。随后神父从屏风后走出来,接着男护士们回到屏风后,把尸首抬出去,上边盖着一条毛毯,从两排床的中间抬出去,接着就有人把屏风折好拿走。
那天早晨,负责病房的少校问我,明天是否能出门。我答说行。他说,那么明天清早就把我送出去。他说还要趁早,否则天气要太热了。
我被他们从床上抬进包扎室去时,望向窗外,看见花园里的那些新坟。在那扇通向花园的门外,一位士兵坐在那里制造十字架,把埋葬在花园里人的姓名、军衔、所属部队用油漆写在十字架上。他有时也会来病房打杂,还利用空闲时间用一只奥军步枪子弹壳给我做了一个打火机。医生们人都很好,而且非常能干。他们急于送我到米兰去,因为米兰的X光设备比较好,而且等我经过手术后,可以在那儿接受理疗。我自己也想到米兰去。医院打算把我们都送到后方去,越远越好,因为一旦总攻击开始,这儿的病床有更迫切的需要。
离开野战医院的前一天晚上,雷那蒂带着食堂里的那位少校来看我。他们说我将进米兰一所新成立的美国医院。有几支美国救护车队将调派到意大利来,而新成立的这所医院就是为了照顾他们和其他在意大利服役的美国人。红十字会中有许多美国人。美国巳经对德国宣战,只是还没对奥国宣战。
意大利人相信美国对奥国也一定是会宣战的,他们对任何美国人,以及到意大利来的红十字会人员,都十分感兴趣。他们问我,威尔逊总统是否会对奥国宣战,我说那只是时间问题。我不知道美国和奥国有什么利害冲突,不过既然巳对德国宣战,根据逻辑当然也会对奥宣战。他们还问我是否会对土耳其宣战,我说这倒不一定。因为火鸡是美国的国鸟,但是这句笑话翻译得不太像样,使他们感到既困惑又疑虑,于是我只好说,我们大概也会对土耳其宣战的。那么保加利亚呢?
大家巳经喝了几杯白兰地,我就乘兴说:“天啊,一定会对保加利亚宣战的,还会对日本宣战。”
于是他们说:“日本不是英国的盟国吗?该死的英国人,谁敢信任啊,而且日本不是还想要夏威夷吗?”
我说:“夏威夷是在什么地方?就在太平洋中。日本人有什么权利要它啊,其实日本人也不是真的要它,这都是流言罢了。”
“日本人是个奇妙的矮小民族,喜欢跳舞和喝低度酒。这点倒有点儿像法国人。”少校说。
“我们要从法国人手中收回尼斯和萨伏伊,我们要收回科西嘉岛和整个亚得里亚海海岸线。”雷那蒂说。
“意大利要恢复古罗马的荣耀。”少校说。
“我不喜欢罗马,”我说,“又热,虱子又多。”
“你不喜欢罗马?”
“不,我热爱它,古罗马是万国之母,我永远忘不了罗穆卢斯吸饮泰伯河水。”
“什么?”
“没什么,我们都上罗马去吧。今晚就去,永远不回来了。”
“罗马是个美丽的城市。”少校说。
“是万国之父和万国之母。”我说。
“罗马这个词是阴性的。”雷那蒂说。
“它不能是父亲,那么谁是父亲呢?是圣灵吗?”我说。
“别亵渎,我只是想请教你些知识,你醉了,朋友。”雷那蒂说。
“谁灌醉我的?”
“我灌醉你的,”少校说,“我灌醉你,因为我爱你,因为美国参战了。”
“完全卷进去了。”我说。
“你明儿早上就要走了,朋友。”雷那蒂说。
“去罗马。”我说。
“不,是去米兰。到米兰去,”少校说,“去水晶宫,科伐,坎巴雷,宓妃,大拱廊。”
“真是幸运儿啊,到意大利大饭店去,我可以去那儿找乔治借钱。”“到歌剧院去,”雷那蒂说,“你要到歌剧院去。”
“每晚都去。”我说。
“每天晚上去你可没有那么多的钱,”少校说,“戏票很贵。”
“我要从我祖父的户头上开一张即期汇票。”我说。
“一张什么?”
“即期汇票。他不付款的话,我就只好去坐牢,银行里的甘宁汉先生是这么给我支款的,我就是靠这种即期汇票混日子的。做祖父的怎么舍得让一位爱国的孙子,一个为意大利舍掉生命的孙子去坐牢呢?”
“美国的加里波的万岁。”雷那蒂说。
“即期汇票万岁。”我说。
“我们得小点儿声了,”少校说,“他们巳经说我们好多回了。你明儿真的要走吗,弗雷德里科?”
“我不是跟你说过,他要上美国医院去,”雷那蒂说,“到那些漂亮的护士那儿去,而不是野战医院那种长着胡子的护士。”
“是的,是的,”少校说,“我知道他要到美国医院去。”
“我倒不在乎他们的胡子,”我说,“一个人倘若喜欢留胡子,由他去留好了。你为什么不留胡子,少校长官?”
“因为胡子装不进防毒面具去。”
“装得进去的,防毒面具里什么都装得进去,我曾经在防毒面具里呕吐过。”
“别这么大声,兄弟,”雷那蒂说,“我们都知道你上过前线。哦,好孩子,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呢?”
“我们得走了,”少校说,“都开始变得伤感起来了。”
“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惊人的消息。你那位英国姑娘,知道吗?你天天夜里上他们医院去找的那个英国姑娘,她也要去米兰。她跟另外一位一起调到美国医院去。美国来的护士还没有到达,我今天和他们那部门的负责人谈了谈,前线的女人太多了,他们要调一批回去。你觉得这个消息如何啊,兄弟?”雷那蒂说。
“挺好。”我说。
“不错吧?你要搬到一个大城市里住,还有你那位英国姑娘来跟你亲热。我怎么没受伤呢?”
“也许你也会受伤的。”我说。
“我们得走了,”少校说,“我们喝酒,叫嚷,打扰到弗雷德里科了。”“别走。”我说。
“不,我们得走了。再会,祝你好运,一切顺利。”
“再见。”我说。
“再见。”少校说。
“再见,早点回来啊,兄弟。”雷那蒂吻我。
“再会,万事顺利。”少校拍拍我的肩膀。
他们蹑着脚走出去,我发觉自己巳经相当醉了,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一早动身,四十八小时后抵达米兰。一路上很不舒服。我们在铁路出道时停了很久,有些儿童跑来朝车厢里张望。我叫一个小孩去买一瓶科涅克白兰地,但他回来说,只有格拉巴白兰地。我就叫他去把格拉巴白兰地买来,他就买了回来,我把剩下的钱赏给了那孩子,接着便和邻座的人喝个大醉,一直睡到过了维琴察城才醒来,在地板上大吐了一阵。那也不要紧,因为我旁边的那人巳在地板上吐过好几回了,后来,我觉得口渴极了,简直难以忍受。到了维罗那城外的调车场,我招呼一个在列车边来回走着的士兵,于是他搞了点水给我喝。我喊醒那个也同样喝醉酒的小伙子乔吉蒂,给他喝了一点水。他说把水倒在他的肩膀上吧,说完就又睡过去了。那士兵给我买来一只柔软多汁的橘子,却怎么也不肯要钱。我吸吮着,吐出核来,看着那士兵在外边一节货车边走动着,过了一会儿,火车抖动了一下,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