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迪尼正在急救站包扎着,贾武齐正抬着你的腿。你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严重吗?”
“在腿上,高迪尼严重吗?”
“他没事,这是颗大型的迫击炮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颗炮弹掉在了附近的地上,他们俩都扑倒在地上,我被扔在了地上。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抱牢我的脖子。”
“可别再把我摔下来啦。”
“刚才是因为我们惊慌失措了。”
“你们都没受伤吗?”
“都只是一点轻伤。”
“高迪尼能开车吗?”
“恐怕不行了。”
我们到急救站之前,他们又把我摔下了一次。
“该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我们以后不敢了。”
在救护站外,许多伤员躺在黑暗中的地面上。有人把伤员抬进抬出。当包扎站的幔子打开,把伤员抬进抬出时,我看得见里边的灯光。死去的都放在一起。军医们的袖子都卷到肩膀上,一身的血,活像个屠夫。担架不够用。伤员中除了少数在哼叫外,大多数默不作声。在包扎站门上作为遮蔽物的树叶被风刮得沙沙响,夜里越发寒冷了。时时有担架员走进来,放下担架,卸下伤员,接着又走了。我一到包扎站,马内拉就找来一名中士军医,我的两条腿都被绑上了绷带。他说伤口上的污泥太多,所以并没有流太多的血。他说等他们一有空就来医治我,说完就回到里边去了。马内拉说,高迪尼开不了车子。他的肩头中了弹片,头也受了伤。他本来不觉得怎么样,可现在肩头紧绷着。他这会儿正靠着附近的一个砖墙边坐着。马内拉同贾武齐各自开车运走了一批伤员,幸好他们俩还能开车。英国救护队带来三部救护车,每部车上配备有两个人。高迪尼带着其中一名司机向我走过来,高迪尼本人看上去非常憔悴,一副病容。那英国人弯下身来。“你伤得厉害吗?”他问。他是个高个子,戴着钢框眼镜。
“腿上受了伤。”
“但愿不是很严重,来支烟吧?”
“谢谢。”
“他们跟我说,你的两名司机都不能工作了。”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带你来的这一位。”
“真不幸,你们的车子由我们来开怎么样?”
“我正好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一定会很小心的,事后原车送回别墅。你们的地址是206号吧?”
“是的。”
“那是个不错的地方。我以前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对。”
“我是英国人。”
“噢,是真的吗?”
“当然,难道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我们有支部队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们肯替我们开车,那真是太好了。”我说。
“我们一定会非常爱惜的,”他挺直了身子,“你的这位司机很焦急,一定要我来看你。”
说着他拍拍高迪尼的肩膀。高迪尼缩缩身子,笑笑。英国人突然讲起流利纯正的意大利语来。“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也和你们的中尉说过了,现在那两部车子由我来接管,就请你放心吧。”他又转而对我说:“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出去,我找医疗队的大亨去,我们把你一道运回去。”他朝包扎站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踩到地上的伤员。我看见他掀开毛毡,射出了灯光,走了进去。
“他会照顾你的,中尉。”高迪尼说。
“你还好吧,弗兰哥?”
“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来。
一会儿,包扎站门前的毛毡掀开了,那个英国人带着两名担架员走到我身边。
“就是这位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话说。
“我还是等一等吧”,我说,“还有比我受伤更严重的呢,我没事的。”
“行了行了,”他说,“别装该死的英雄啦。”随后他用意大利语说:“抬他双腿的时候可要十分小心,他的腿很疼。他可是威尔逊总统的嫡亲公子。”他们把我抬起来送进了包扎站。里面所有手术台都有人在动手术。那小个子少校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他倒还认得我,挥挥钳子说:“你好吗?”
“还好。”
“我把他带来了,”那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就把他放在这儿了,你们一有空就医治他,治好就随我的第一批伤员运回去。”他弯下身来对我说:“我现在就去找他们的副官,先把你的病历卡填好,省得耽误时间。”他弯着身走出包扎站的门。这时少校把钳子丢进盆子里,我的眼睛跟着他的手移动,现在他在扎绷带。过了一会儿,担架员把手术台上的人抬走了。
“美国中尉由我来。”有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我被抬上了手术台,台面又硬又滑。许多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其中有化学药品味,也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脱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诊视,一边口述,叫中士级副官记录下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上多处肤伤。右膝和右脚有深伤。头皮炸伤(他用探针探了一下一一“痛吗?”——“啊唷,痛!”)头盖可能有骨折。执勤时受伤。加上这一句,免得军法处说你是自伤,”他说,“来一口白兰地怎么样?你是怎么受的伤?有没有想过要自杀啊?请打一针防破伤风的,两条腿都划上个十字记号。谢谢。我先把伤口清洗干净,再用绷带包起来。你的血凝结得很好。”
填病历卡的副官抬起头来问:“负伤原因呢?”
上尉问我:“你是被什么东西打中的?”
我闭着眼睛回答:“一颗迫击炮弹。”上尉在我腿上拨弄着什么,像是割裂肌肉组织,使我疼得厉害,他问道:“你确定吗?”肉每被割一下,我的胃也在跟着颤动,但我还是尽量保持安静地躺着,我说:“大概是吧。”
上尉军医发现一些什么东西,很感兴趣地说:“找到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啦。你要是同意,我想多找出一些。不过现在没必要。我会处理好一切的,然后——这样疼吗?好的,这比起将来的疼痛,可算不上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哪。给他倒杯白兰地来。一时的震惊叫疼痛暂时麻木下来;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要担心,目前情形下看,伤口是不会感染的。你的头怎么样?”
“好基督啊,我全身冒汗”我说。
“那就别喝太多白兰地,要是头骨真的骨折了,可就要防止发炎。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好基督啊”我说。我仍旧全身冒汗。
“我看,你的头盖可能真的骨折啦。我把它包上,免得你的头东碰西撞。”
他开始包扎,双手动作很迅速,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交好运,法兰西万岁”
“他是美国人。”另外一位上尉说。
“我一直以为你说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得他,一直以为他是个法国人。”他喝了半大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伤的送上来,多拿些防破伤风的疫苗来。”上尉对我挥挥手。
我被抬起来,送出门时,毛毡打在我脸上。到了外边,一位中士副官凑过来小声问我,“贵姓?中名?教名?军衔?籍贯?哪一级?哪一军团?”等等。“我很关心你头上的伤,中尉。希望你能尽早康复,精神好一点,我现在把你交给英国救护车。”
“我没什么,”我说,“非常感谢。”刚才少校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我都没兴趣,巳经不重要了。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开来了,我被抬到担架上,推进救护车。我旁边还有一个担架,那人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制的一般,呼吸极其沉重。我上边那些吊圈上也搁了一些担架。那个高个子英国司机绕过来,朝里望。“我一定稳稳当当地开车,”他说,“希望你一路能舒服一些。”我感觉到引擎启动了,感觉到他爬上了车子的前座,感觉到他拉开了刹车,扳上离合器杆,于是我们启程了。我躺着不动,任凭伤口的疼痛持续下去。
救护车在路上缓慢地移动着,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最后才开始迅速爬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滴下来,起初是匀速的而且很慢,随即潺潺流个不停。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住车,从车座后那个窗洞望进来。“什么事?”
“我上边那张担架上的人在流血。”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抬出那张担架。”他又继续开了。血流个不停。在黑暗中,我也看不清是从帆布上的什么地方流下来的。我竭力把身体往旁边挪,以免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巳经流进我衬衫里面,我觉得又暖又黏。我有点发冷,腿又疼得那么厉害,难受得想吐。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的流血缓和下来,变得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听到并感觉到上边的帆布在动,原来那人比较舒服地安定下来了。
“他怎么样啦?”英国人回过头来问,“我们快到山顶啦。”
“他大概死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很慢,仿佛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车子一直往上爬,车子里很寒冷,夜凉如水。到了峰巅的救护站,那张担架被抬了出去,换了另外一张,于是我们又赶路了。
我住在了野战医院的病房里。有人告诉我说,当天下午有人要来探望我。那天天很热,房间里有许多苍蝇。我的护理员裁了许多纸条,绑在一根小棍子上,做成一把蝇帚,飕飕地赶着苍蝇。我看着那些苍蝇都停在天花板上歇脚,只要护理员打个瞌睡,一停止挥帚,苍蝇就会飞扑上来,我起初还用嘴把它们吹走,后来就用双手遮住脸,也入睡了。天气很热,我一醒来,腿上发痒。我喊醒护理员,他在我的绷带上倒了些矿泉水。这样一来,床变得又湿又凉爽。病房里醒着的人,三三两两地聊起天来。医院规定早上要巡视病床,三名男护士和一个医生,把病人一个个抬到包扎室去换药,护士则趁这会儿时间去铺床。每天上包扎室去换药,实在是件不太快乐的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病人躺在床上,照样可以铺床。护理员泼了水后,我觉得躺在床上又凉又痛快,我正吩咐他给我脚底上什么地方抓抓痒的时候,一位医生带来了雷那蒂。他匆匆跑到床边,弯下身子吻我。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手套。
“你好啊,朋友?你感觉怎么样了?看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一一”那是一瓶科涅克白兰地。护理员给他找来一把椅子,他坐下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要授勋了。他们要保荐你得银质勋章,不过也许只弄得到铜的。”
“为了什么?”
“因为你受了重伤。他们说,只要你能证明你曾做了什么英勇的事,银质勋章不成问题。不然,就只好拿铜的。你把经过的实情告诉我,有没有做过什么英勇的事情?”
“没有,”我说,“我被炸的时候,我们正在吃干酪。”
“别开玩笑。受伤的前后,你一定做过什么英勇的事。你仔细想想看。”
“真的没有什么。”
“你没背负过什么伤员吗?高迪尼说你背过好几个人,但是急救站里的少校军医却否定了他的说法,授勋申请书上得有他的签名。”“我没背过什么人,我自己都动不了啊。”
“这没有关系。”雷那蒂说。
他脱下手套。
“我想我们一定会有办法替你弄到银质勋章的,你不是拒绝过比人家先接受治疗吗?”
“但并不是十分坚决的。”
“这无所谓,只要看你这样受了重伤,只要觉得你平日里是真的勇敢,总是请求上第一线,况且这次进攻又很顺利。”
“他们顺利渡了河没有?”
“太顺利了,差不多俘获了大约有一千名战俘,公报上登载过,你没看到过吗?”
“没有。”
“我给你捎一份来,这是一次顺利的奇袭。”
“各方面情况都还好吗?”
“好极了,大家都好极了,人人都夸赞你。快告诉我整个的惊险情况,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得到银质勋章。说啊,把一切都告诉我。”他歇一歇,想了一想。“也许你还可以得到一枚英国勋章,那儿有个英国人,我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推荐你,他总会有办法的。你受了不少苦吧?喝杯酒。护理员,拿个开塞钻来。哦,你真该看看我是怎样给人拿掉三公尺小肠的,我的技巧比以前更娴熟了。正式投稿给《刺血针》的材料,你替我译成英文后我就寄去。我现在日日有进步。我可怜的兄弟,你现在好点没有?妈的,开塞钻怎么还没拿来?你是这样勇敢沉静,我都忘了你还在忍受着疼痛呢。”他拿手套拍拍床沿。
“开塞钻拿来了,中尉长官。”护理员说。
“把它打开,拿个杯子来。喝点儿吧,兄弟。你那可怜的头怎么样?我看过你的病历卡,你哪里是什么头骨骨折啊。急救站那个少校根本就是个杀猪的。要是我来给你手术的话,保证你不会吃苦头的。我从来不叫任何人吃苦,我知道该怎么去做。我每天都在学习,越来越顺手,功夫越来越精。原谅我说了这么多话,我可怜的朋友。我是因为看见你受了重伤,所以心里才有些激动。喂,喝这个,这可是好酒,花了我十五个里拉呢。一定不错,五颗星的。我离开这儿就去找那英国人,他会给你弄枚英国勋章的。”
“人家是不会因为这种情况给你的。”
“别谦虚了,我去找那个联络官,让他去对付那个英国人。”
“你见过巴克莱小姐没有?”
“我带她来,我现在就去把她给你带来。”
“别急,以后再说吧,”我说,“先讲一些关于哥里察的情形,姑娘们都好吗?”
“都没什么姑娘了,都两个星期没调换过了,我有好久没去了,巳经不是什么姑娘了,简直是老战友了。”
“你真的不去了?”
“偶尔也会去逛逛,看有没有新来的。顺路歇一歇脚。她们都问候你。她们在那儿待的时间太长了,巳经变成朋友了,有点扫兴。”
“也许姑娘们不愿意再上前线来了。”
“怎么会,那里有的是姑娘。无非是行政管理太差罢了,她们被留在了后方,让那些躲在防空洞里的人玩个痛快。”
“可怜的雷那蒂,”我说,“孤零零一人作战,身边也没个姑娘陪着。”雷那蒂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我想这对你没有害处,兄弟。你喝吧。”
我喝了科涅克白兰地,觉得一团火直往下冲。雷那蒂又倒了一杯。他现在巳经安静一点儿了,他把酒杯举得高高的。“向你的英勇挂彩致敬,预祝你得银质勋章。告诉我,朋友,这样炎热的天气,总是躺在这儿,你不心烦吗?”
“偶尔会有。”
“像你这样躺着,我简直不敢想象,要我早就发疯了。”
“你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
“我希望你回来。现在没人半夜三更探险回来,没人可以开玩笑,没人可以借钞票,没有血肉兄弟,没有朝夕共处的室友。你怎么会让自己受伤了呢?”
“你可以找神父开玩笑呀。”
“那个神父,都轮不上我跟他开玩笑,是上尉。我倒挺喜欢他的。假如非有神父不可,只要这位神父也就行了。他正为来看你做着准备呢!”
“我挺喜欢他的。”
“哦,这我早就知道了。有时我觉得你们俩有点像那个。”
“你不会真的那么想吧?”
“是的,我有时就是那么想的,两个男人过分亲密,真的有点。”“哦,真是活见鬼。”
他站起身,戴上手套。
“哦,我还真是喜欢拿你取乐,兄弟。尽管你有什么神父,什么英国姑娘,但骨子里还是和我一模一样的。”
“不,不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其实你是意大利人,肚子里除了火和烟以外,没有别的。你不过是假装做美国人罢了。你我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规矩点。”我说。
“我还是设法把巴克莱小姐弄来吧,你跟她在一起比跟我愉快多了。你变得比较纯洁,甜蜜了。”
“哦,见你的鬼去吧。”
“我把她弄来。你那位冷冰冰的美丽的女神,英国女神。我的天哪,碰上这种女人,男人除了对她叩头膜拜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英国女人还能派上别的用场吗?”
“你真是个愚昧无知而且说话粗俗的意大利佬。”
“是个什么?”
“是个愚昧无知的意大利鬼子。”
“鬼子?你才是个冰冷的——鬼子。”
“你愚昧无知,笨头笨脑。”我发现他对这些字眼很敏感,因此便继续说下去。“没见识,没经验,因为没有经验而笨头笨脑。”
“你是说真的吗?我告诉你一点关于你的那些女神的事吧。那些外表看上去很神圣的女神啊,就用一句话来说,一个一直贞节的姑娘和一个妇人搞起来只有一点不同,姑娘会痛。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他用手套拍打了一下床沿。“至于姑娘本身是否果真喜欢,你就无从知道啦。”
“别发脾气。”
“我没有,朋友,我说这些无非是为你着想,可以免掉你许多麻烦。”
“唯一不同点就在这儿?”
“是的,不过还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傻子不知道呢!”
“谢谢你开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