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从和他在一起,不再那么拼命喝酒了。但即使他活着,也绝不会写她。这一点他现在知道了。他也决不写她们任何一个。有钱的人都是愚蠢的,他们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巴加门,唠唠叨叨的叫人厌烦。他想起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有钱人怀着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还记得有一次他是怎样着手写一篇短小说的,他开头是这样写的:“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咱们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话。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他发现他们并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样,他就毁了,就像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
他一向鄙视那些毁了的人。你根本用不着去喜欢这一套,因为你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他想,只要不在意,就不会被任何东西伤害的。
好吧。即使现在死去,他也不在意。他一直害怕的就是疼痛。他跟任何人一样能够忍住疼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致使他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东西曾经痛得他无法忍受,但就在他感到快被这种东西撕裂的时候,痛却巳经停止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投弹军官威廉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被一名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打中了,他尖声叫着,恳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尽管喜欢炫耀自己,但有时却有着叫人难以相信的勇敢,他是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被打中了,突然有一道闪光把他照亮了,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而那时他还活着,要把他抬进去,就不得不割断他的肠子。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分上,打死我。有一回他们曾经对‘凡是上帝给你带来的你都能忍受’这句话争论过,有人认为,痛会随着时间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无法忘记威廉逊和那个晚上。威廉逊身上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即使他把一直准备留给自己用的吗啡片都给他吃下之后,也没能立刻止痛。
可是,他现在感觉到的痛苦却非常轻松,如果就这样下去而不变得更糟的话,那就没什么事需要担心的了。不过他还是想要有个更好的同伴。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不管是做什么事情,时间总是太长,而且也太晚了,你不可能指望人家还在那儿。人家全走啦。巳经酒阑席散,现在就只剩你和女主人啦。
我对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像厌倦其他一切东西一样,他想。
“真使人厌倦。”他禁不住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亲爱的?”
“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太久了。”
他瞅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和篝火之间。她靠坐在椅子上,火光照耀在她那线条动人的脸上,他看得出她困了。他听见那只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号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我累啦。”
“你觉得能睡得着吗?”
“一定能睡着,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喜欢跟你一起坐在这里。”
“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他问她。
“没有,只是我有点困啦。”
“我可是感觉到了。”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死神又向他迈进了一步。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就是好奇心了。”他对她说。“你从没失去过任何东西,你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完美的人了。”
“天呢,”他说,“女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啦。你凭什么这样说?是直觉吗?”
正是这个时候死神来了,它的头靠在帆布床的床尾,他闻得出它的呼吸。
“你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镰刀和骷髅,”他告诉她,“它很可能是一个很从容的骑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再或者是像鬣狗一样,有一个大鼻子。”
现在死神巳经挨到他的身上来了,可是它巳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了。只是占有空间。
“告诉它走开。”
它没有走,反而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净喘气,”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它仍旧一步步向他逼近,现在他不能对它说话了,而当它发现这一点后,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巳经爬到了他身上,这样,他的胸口承受着它的重量,它趴在那儿,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他听见女人说,“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搬到帐篷里去吧。”
他不能开口告诉她把它赶走,现在它趴得更重了,使他透不过气来,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那股压力从胸口消失了。现在巳经是早晨好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
飞机显得很小,接着飞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堆上野草,用汽油点燃了火,这样在平地两端就冒起了两股浓烟,晨风把浓烟吹向帐篷,飞机又绕了两圈,这次是低飞了,接着往下滑翔,拉平,平稳地着陆了,老康普顿穿着宽大的便裤,上身穿一件花呢夹克,头上戴着一顶棕色毡帽,朝着他走来。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你要吃点儿早饭吗?”
“谢谢。给我来点茶就行了,你知道这是一架‘天社蛾’,那架‘夫人’,我没能搞到。只能坐一个人,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一边去,正在对他说着什么话。康普顿走回来时,显得更高兴了。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去,”他说,“我还要回来接你太太。现在恐怕我们得在阿鲁沙停一下加油。咱们最好立刻动身。”
“喝点茶怎么样?”
“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想喝。”
两个男仆抬着帆布床,绕着那些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沿着岩石走到那片平地上,走过那两股浓烟一一现在正猛烈地燃烧着,风把火吹得更旺了,野草都烧光了一一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在皮椅子上,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便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挥手告别,马达的咔嗒声开始吼起来,他们摇摆地打着转儿,康普顿留神看着那些野猪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地上怒吼着,抖动着,随着最后一次抖动,起飞了,而他看见他们都在下面挥手,帐篷和灌木丛现在都显得扁扁的,平原展开着,树林一簇簇的,那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似乎都平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穴,他发现了一处过去从不知道的水穴。现在的斑马,只能看到那圆圆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像手指头那么大,它们越过平原时,仿佛是大个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在当飞机的影子逼近它们时,就都四散奔跑了,现在更小了,也看不出奔驰的动作了。眺望远方,现在平原是一片灰黄色,前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夹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的毡帽。接着他们飞过了第一批群山,大羚羊正往山上跑去,接着他们又越过高峻的山岭,浓绿的森林斜斜地竖在陡峭的深谷里,还有那满是茁壮的竹林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们飞过森林,在一座座尖峰和山谷中穿行。山岭渐渐低斜,眼前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热起来了,大地变成一片紫棕色,飞机热烘烘地抖动着,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他在飞行中的情况。接着前面又是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接着,他们不是往阿鲁沙方向飞,而是转向左方,很显然,他认为燃料巳经足够了,往下看,他看见像是筛子筛出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像是突然出现的一场暴风雪,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他们往高爬,方向似乎是向着东方,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就像是穿行在瀑布当中,接着他们终于冲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用手指向前方,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高耸在阳光中,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就在这会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像人一样的哭声。女人听到了这种声音,在床上不安地辗转着。她并没有醒,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里,这是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的前夜。好像还有他的父亲,他显得很粗暴。接着她终于被那狗的大声哭叫吵醒了,一时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害怕极了。接着她用手电照着另一张帆布床,哈里睡着以后,他们把床抬进来了。在蚊帐的木条下,隐约可以看见他那条受伤的腿耷拉在床沿上,敷着药的纱布都掉落了下来,她不忍再看这副情景。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着她说:“哈里,哈里”接着她提高了嗓门,“哈里请你醒醒啊,哈里”
没有回答,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帐篷外,鬣狗还在发出那种哭一样的叫声,她就是被那叫声惊醒的。但是因为她的心在评评跳着,她听不见鬣狗的哭叫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