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个有“洁癖”的学生
北川出产优质绿茶,但名埋深山,鲜为人知。
兰辉的父亲兰甲正、母亲王培玉都是北川佛泉茶厂的工人。
兰甲正是回族人,身材魁梧,干活认真,一看就是那种有担当的男子汉。王培玉秀丽端庄,皮肤白晳,有人说她年轻时美如观音,有一颗极其善良的心,对子女影响很大。她嫁给了兰甲正,一切习俗就随了丈夫,真是难能可贵。
他们膝下有四个子女:兰辉排行老三,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
茶厂为藏族同胞生产“团结牌”砖茶。制砖茶工艺复杂,仍采用手工生产的方式,特别是成型环节,属重体力活儿,其强度并不亚于土窑上的工人脱坯、烧砖。
兰辉从小就目睹父母的辛苦。
屋外寒风凛冽,冰天雪地,屋檐挂着长长的冰凌。车间里雾气蒸腾,兰甲正光着膀子挥动铁锤,浑身的肌肉强健有力。按工序,必须把一块又一块经高温汽蒸的茶砖砸紧实。
茶砖三公斤一块,一块块码成了小山。兰甲正满脸是汗,一甩一大把,咸咸的汗水常刺得他双眼眯成缝,颈项上的汗水如细流顺着脊梁往下淌。
配合兰甲正干活的师傅总是说:老兰,你抹一下汗水嘛,都溅到我脸上了!
三人一组,一天要锤出五百块砖茶,每天至少要干十小时,月工资三十二元。兰甲正是劳动模范、车间主任,意味着比普通工人付出得更多。
春茶上市,王培玉通宵加班炒茶。厂里发给夜班工人每人两个苞谷面菜包子,王培玉舍不得吃,揣回家中。等到天亮,四个娃娃每人便能吃到半个菜包子,为早饭增添些许美味。
四姐弟喝着父母的汗水长大。一家人和和睦睦,清贫度日。对孩子的教育,父母不喜说教,也不用棍棒。
兰辉戴一副眼镜,腼腆得像个小姑娘,躲在妈妈身后。这是曲山小学老师,后来成为作家的母碧芳对兰辉最初的印象。
这个腼腆的学生,不到六岁就可以从一写到一百而无差错。一年级才读了半期就“跳”班读二年级,二年级又才读了半期就“跳”到三年级。那时,兰家住在老县城危家巷。
兰甲正下班回来,总会看到兰辉伏在一张石桌子上做作业。
外面一群群娃娃在疯耍,喊他、叫他,兰辉总是说:做完作业再耍。他似乎从小就练就了一种定力。
那时北川县家家户户烧柴灶。经济宽裕的人家在集市上买硬柴。兰家烧不起硬柴,兰辉就跟哥哥姐姐到沟里去捡干柴,到河坝去捞水柴,拾来的柴火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假期里,若能到工地上去背火砖,到茶厂去择茶叶,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兰辉总是高兴得很。
老师们发现,兰辉这个学生属于内秀型,平时不太活跃,甚至沉默寡言,但需要他“亮相”时绝对身手不凡。长大成人后,老北川人都知道,兰辉能歌善舞,是无师自通的文艺全才。
兰辉和五个女同学表演《我有一盒小蜡笔》,那天真烂漫的表情,让同学们数十年后仍记忆犹新。
排练休息时,五个女同学叽叽喳喳,一起起哄:哪个敢“攀”一下“小眼镜儿”兰辉?所谓“攀”就是搂一下肩膀,这在当时算是一种亲昵的动作。推推搡搡,最后还是范玲玲最勇敢,冷不防就紧紧“攀”住兰辉,吓得“小眼镜儿”大惊失色:你们在搞啥子名堂啊!
五个女同学笑得前仰后合。窗外,有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也看得很高兴,她叫周志鸿,后来成了兰辉的妻子。
七岁那年,兰辉走进了县图书馆,满架的图书极大地刺激了他渴求知识的胃口。2012年6月12日,兰辉在微博中回忆道:四十年前的今天,北川老县城。图书馆阅览室,一间破旧的穿斗架子房中,昏黄的灯光下,我开始认识外面的世界。
从通俗读物起步,他的阅读兴趣很快转向了文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正是文学的火红年代。上初中的兰辉最喜欢读《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借上一本厚厚的文学期刊,悄悄钻进茶厂仓库,躺在茶叶箱砌成的小山上,听雨敲瓦,借亮瓦透入的光线,闻着墨香吸着茶香,沉浸在文学的世界之中——多年后,他仍非常怀念那段读书的日子。
在古今中外的诗人中,兰辉最喜欢杜甫。杜诗沉郁、写实的风格,忧国忧民的情怀,深深感染着他、影响着他。
不出意料,兰辉考上了高中。
兰甲正早就有言在先:我家的娃娃,只能读完初中。
别问为什么,揭开锅看看吧,那是一锅稀饭。兰甲正夫妻就那么点工资,连买菜都要等天黑了去买别人挑剩下的。
新鲜菜贵,买不起。
三十二年之后,笔者与兰甲正聊到兰辉上德阳孝泉师范学校那段时间的事,老人家还叹息说:实在没法,对不起娃娃啊!兰辉的哥哥也是初中生,成绩好,写得一手好字,考上高中也读不起,早早地断了升学的念头。那时候,能吃饱稀饭就不错了。
读不成高中就上不了大学。命运给了少年兰辉一记重拳,那隐藏在心上的痛延续了好多年。
接受老师的建议,兰辉考入了德阳孝泉师范学校,因为读师范免学费。
创办于1945年的德阳孝泉师范学校,坐落在历史文化名镇——德阳市孝泉镇。校址原为“姜孝祠”,是为祭祀东汉时的“一门三孝子”而建。名列“二十四孝”中的《涌泉跃鲤》,以及由此衍生的《安安送米》的故事就出自此地。从东汉起,孝泉便以孝名扬天下。
每逢镇上选孝子孝女活动,川剧团来演《安安送米》,兰辉都伙着同学去观看。他曾对照着鲁迅的文章读“二十四孝”。剔除封建的糟粕,他最喜欢《安安送米》所表现的母子深情。
有一次,兰甲正去成都开会,回程顺道去德阳了解一下儿子在校的情况,兰辉的班主任将兰辉夸成了一朵花,说:
你们养了个好娃儿!
兰辉学习用功,品行端正,深得师生信任。但让班主任称赞的另外一件事是,学校的公厕墙面上,总是被调皮的学生用烧过的火柴头乱写乱画,有些不堪入目的涂鸦,简直是发臭的文字垃圾。然而,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用石灰抹了那些字画。调皮学生再写再画,又有人去抹。学校查了好多次,兰辉才承认是他提着石灰浆去抹的。他说:我看不下去。
好一个“看不下去”!
对这种涂鸦,有人一笑了之,有人熟视无睹,更有极少数人臭味相投。而兰辉,不但不能容忍,还采取了行动。一件小事,表现出他对低级趣味的深恶痛绝和不同于常人的道德“洁癖”。这种少见的“洁癖”,在当上干部之后表现得尤为突出,并贯穿于兰辉的一生。 2.遥远而又快乐的白坭
白坭在哪里?
当地有一句民谚:漩坪、白坭、金凤湾,二十四道水不干。
上世纪八十年代,公路只通到漩坪,从漩坪到白坭的二十多千米山路,全靠“甩火腿”(两条腿走),上坡下坎,蹚过二十四道山溪才能走到。
1983年7月,十八岁的兰辉从德阳孝泉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不通公路,离县城很远的白坭公社小学教书。
兰辉背着行李,走了大半天才走到白坭公社。墙上“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架桥梁”的大幅标语赫然在目。
山沟中的山沟,夹着一小块狭长的缓坡。缓坡上的白坭小学背靠一座青山,面对一条清澈的小河。扔块石头过河,就会惊飞对面山林里的一群山雀子。学校全是泥墙青瓦,虽有些破旧,但还算是北川农村小学中条件较好的。
老同志教他:吃粮靠马帮。把全月二十八斤粮票和五元钱交给过路的马帮,请他们把米驮回来。每个老师和学娃(当地乡亲把“学生”叫“学娃”)都要到山林里拾柴火,交给学校食堂煮饭。
到校头一天,习惯了睡前烫脚的兰辉问哪儿有热水,老同志告诉他:你要适应冷水洗脚。兰辉后来对朋友说:脚刚伸进冷水,一激灵,啥子瞌睡都没得了。那水刺骨头,用手使劲搓搓脚,越搓越热和,多洗几次也就习惯了。
开饭了。几层大蒸笼热气腾腾,学娃们排队领取食堂热好的午餐。家境好点的,是一搪瓷盅盅“金裹银”(掺和了大量苞谷的米饭);家境差的,是两个红苕或几个洋芋。为了不至于拿错,各自把红苕或洋芋用竹丝拴在一起。
学娃们红苕洋芋吃得狼吞虎咽,兰辉端着白米干饭发愣。
兰辉跟朋友们说起初到白坭的感受:从学娃带的食物看四周的山民,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比我苦得多。小娃娃没到过县城,好些老人最远也才走到漩坪。一年四季,苞谷、洋芋、咸菜,能吃上一顿白米干饭就是打牙祭了。不好生教书,对不起这些纯朴的孩子。
这个十八岁的“眼镜儿”老师瘦得像一根藤,看着真让学生家长心疼。这家送几棵菜,那家送一篮洋芋。乡亲们动动手,苞谷秆编成挡风墙,黄泥巴砌了个土灶,给兰老师建了个可以改善伙食的小厨房。
更让兰辉感动的是,一到冬天,学娃们都提着小火盆上学。小火盆本应放在各自课桌下的。兰辉一走上讲台,小火盆就会围着他,形成一个半圆,烤得他从身体到心里暖烘烘的。
大概是不适应当地的海拔,兰辉常流鼻血。学生家长便扯来苦蒿,切碎了给他塞鼻孔,血一会儿就止住了。
兰辉每天都要面对着四十二双纯洁、清澈的眼睛,那是山区孩子渴望的眼睛。他绘声绘色地讲,又让孩子们跟随他朗读课文。从《燕子飞回来了》到《数星星的孩子》,从《刻舟求剑》到《农夫与蛇》,稚气的嗓音带着乡土的味道,在山村回响着,自然而亲切。
负责学区教学工作的左上荣听白坭小学的老教师反映:
新来的兰老师很爱读书,并经常随堂听课,虚心学习老教师的教学经验;他备课认真,对学娃要求严格,班风非常好。
由于路途遥远,兰辉极少回县城,在白坭的日子快乐而充实。
那年月,就像费翔有首歌唱的: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白坭小学设有“戴帽”的初中部,二十多个老师,再加上公社医院、兽防站、武装部的,全都是年轻人。
放了学,打篮球——架子是几根棍支起的,篮圈是钢筋扎的,篮板是竹篾编的。比赛一打起来,场内场外,又吼又叫,气氛非常热烈。
晚上黑灯瞎火,没有电视可看。点上蜡烛,二胡、小提琴,加上碗、盆等“打击乐器”,一场“交响乐”演奏会便开始了。
朝更深的山里走八千米,是金凤人民公社,兰辉喜欢到那里去度周末。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弄点菜,喝几口苞谷酒,谈天说地。兰辉能说会唱,性格活跃,是大家心中的“欢喜豆”“开心果”。
有位老师有台磁带录音机(当时叫“饭盒子”),能播放音乐。因为是小水电站供电,电压低且不稳定,邓丽君唱得拖声拖气,成了“山寨版”;好不容易听一曲《三套车》,正入迷,最后那高音,竟断断续续,兰辉便一嗓子吼上去:你看那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老师们不由得开怀大笑。
大家都说兰辉的定力最好。那年,漩坪电影院放《少林寺》。金凤、白坭两校的几个年轻老师请假结伴去看电影,兰辉说什么也不愿意耽误给学生上课,没去。结果,老师们看完一场《少林寺》还嫌不过瘾,又看了第二场才回来。往返四十多千米不觉得累,扎堆挤在兰辉的寝室里,手舞足蹈大谈观后感,把兰辉馋得不行。个个埋怨:哪个喊你不去请假呢?罚!
罚兰辉煮饭,罚兰辉炒鸡蛋,罚兰辉喝酒,折腾到半夜。来自金凤的老师把学娃的课桌拼一拼,当床睡,比多年后睡的席梦思还舒服。
人到中年,每当兰辉与老朋友们回忆起在白坭教书的日子,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在物质匮乏的深山沟里,奢侈不过是“一把花生,一碗酒”,却活得那么开心?
因为那是中国发生巨变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眼见着“人民公社”的牌子摘下来,联产承包责任制唤醒了沉睡的生产力,农民们喜气洋洋,干劲儿十足。广播里,每天都传送着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年轻人忙着考大学,读电大,你追我赶,对未来充满信心。
兰辉说:快乐,是因为心中有理想!
3.在白坭,看到了共和国的根基
2014年早春,笔者乘越野车来到大山腹地、白云深处的白坭乡。接待的老教师许发坤,花白头发,教书三十四年了。他说,当年的老校舍和农民给兰辉打的柴灶全拆了,看不到一点影子了。正好,兰辉的几个学生在镇上办事,我把他们叫来摆摆龙门阵吧。
三个壮汉——余运波、张志福和经大春先后来到乡政府,争先恐后地说起了他们的老师兰辉。
经大春虎头虎脑,说话中气十足,快人快语:我们几个都“费”(形容调皮)得很,偏偏遇上兰老师严得很。别看他戴副眼镜,样儿斯文,把我们几个“费头子”硬是整得服服帖帖的。
咋个整?夏天中午,按规定在学校睡午觉,我们几个偷偷跑到河里洗澡。兰老师批评了好多回,我们硬是不听。有一天中午,兰老师在河边看到我们,不喊不叫,悄悄把我们的衣裳裤儿抱走了。我们上了岸,一个二个全是光屁股,咋个进校门嘛!只好躲在茅厕里闻臭气。那蚊子一群一群扑过来,把我们咬惨了。上完一节课,兰老师来了,问我们感觉如何,我们都低着头不回答。兰老师就说,你们现在看河坝挺平静,上游下暴雨你们根本不晓得。如果“涨偷水”,跑都跑不脱。还有,上头那个水凼凼,最深的地方有四五米,你们晓得不?大概是中午受了热,说着说着,兰老师突然流鼻血了。血呛进了嗓子里,不停地咳。我们都急了,忙说:
兰老师,我们再也不让你操那么大的心了!我一趟子跑回家,抓了一把苦蒿,揉烂后往他鼻子里塞才把血止住。
张志福说:兰老师比哪个老师都管得细、管得紧,我们班上没有出过任何安全上的问题。一下雨,兰老师就背我们过河。
许老师说:我们白坭小学有个很好的传统,只要涨洪水,老师就会分成几个组到大坪河、构枝河和金泉河去接学娃。家长把学娃送到河边,排成队,老师就蹚水过去,一个一个背过来。河水又凶又猛,深的地方淹过了肚脐,如果踩虚了,摔了跤,很危险。放了学,又把学娃一个一个背过河。兰辉特别注意天气情况,只要头晚下了一夜雨,就会早早起床,在河边等学生。
余运波说:我们现在都是四十一岁的人了,兰老师背我们过河的情景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对我们充满了爱心,课堂上相当严,下了课相当活跃。滚铁环、打篮球、做游戏,完全跟我们耍得到一起。有时,我们忘了带午饭,他就主动给我们端饭,还给我夹菜。
自称“费头子”的经大春咯咯地笑着说:要说“费”,莫得哪个比得上我。要说端饭,兰老师给我端得最多。他经常到我家家访,跟我爸很摆得拢。我爸说,春娃子“费”得很,不听话你随便打,莫来头。兰老师只是嘿嘿一笑。他教我们以后,我的成绩一下子就提高了……他有一种魔力,让我们几个“费头子”口服心服。
几个“费头子”还讲起一件有趣的事。
有一天课间,一只红嘴玉飞进了教室。同学们把窗子关严,经大春几个“费头子”跳上桌子去逮,闹得沸反盈天。
兰辉听见,连忙进了教室。只见那只雏鸟躲在房梁上簌簌发抖,学娃们个个闹红了眼睛。
兰辉问:你们逮鸟做什么?
有的说:拿来吃!
有的说:拿来耍!
兰辉说:吃?你们四十二个人,咋个吃?没得二两肉的小雀雀,清炖还是红烧呢?
学娃们大笑。
兰辉又问:耍?这只嫩鸟鸟,离开了妈就活不成!你们咋个耍?
教室里一下静下来。
兰辉说:如果你们一两岁的时候,走迷路了,被人贩子拐去卖了,你们的爸爸妈妈着急不着急?
学娃们听懂了兰老师讲的道理。窗外,有鸟飞来飞去,苦苦鸣叫。学娃们迅速打开所有的窗户,让那只小小的鸟儿扑棱扑棱飞入了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