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在这傍晚七点的城市，等着心痛就像黑夜一样的来临，教彼此都在孤独里忍住伤心。叶大卫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的人行道上，知道刚刚触动了妻子的脆弱点，想转身回去认错，又怕控制不住继续吵架，只好忍住不回去。
这熟悉的城市，自己呆了十几年的城市，还没有一点点属于自己，努力地学习本地方言，一开口却总会被人讥笑，自己想融入所付出的努力总是被部分人当作虚伪的做作，甚至有些人听到自己是外地人，便自然生出警惕，好像外地人就是小偷流氓的代名词，尽管自己比他们更加优秀，收入也更加丰厚，他想，自己起码要有一套房子才能成为本地人，最起码也能让儿子成为本地人，永远地离开那遥远的山村。
当年一起出来的老乡，总是呲着一口黄牙，开口就骂娘，外边受了气却回家把气发到比自己更弱小的妻儿身上，上班偷懒下班赌钱。一起工作的同事，明明自己不努力却总是埋怨别人运气比他好，比他更会拍马屁，以为背后数落别人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即便是谢天地和杨子告，虽说同处三年，总是觉得他们是本地人无法彻底交心，而杨子告，明显地暗恋着陈诺。连个朋友都没有，这到底是不是我的错？我到底错在哪里？
家？一年多没回去了，以前，是家里的骄傲，现在却成了家里的耻辱，没有儿子，在家的那边就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遭报应，又何苦回去给父母添堵，给自己添堵。
“唉！”叶大卫叹了口气，满腔惆怅无处宣泄，想找个坐的地方，发现自己来的不是地方，只好转头往回走。
“大卫哥，去哪里啊？”刚转头的叶大卫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回过头去发现方离离正提着一大袋的东西，应该是正从超市购物回来。
“我也不知道，想找个坐的地方。你呢，去哪儿？”叶大卫客套地接着话。
“买了点日用品，要回去呢。”方离离提着大袋的东西，有点吃力。
“我来拿吧。”叶大卫走上几步，接过方离离手中的袋子，“怎么不开车啊？”
“停车太麻烦了。”方离离没了袋子一身轻松，笑道：“我们女司机在闹市停车会被嫌弃的，反正也不远，就走路来了。”
“呵呵。”叶大卫明显没有心情聊下去，敷衍地笑了下。
方离离也看出叶大卫情绪不是太好，面对万恶的呵呵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顺便问了句：“吃了吗？”
“哦，吃了。”叶大卫条件反射地回答，又想起自己还没吃，赶紧地摇了摇头连说：“没吃，没吃。”
“跟诺诺嫂子闹情绪了？”这回方离离看着心神游离的叶大卫，心想应该出了点事了。
“哦，没有。”叶大卫依然心不在焉地敷衍，条件反射式回答，发现错了又纠正：“一点小事，小事。对了，佳佳呢？”叶大卫可不知道余佳正在他们的住处吃着饭，用狐疑地眼神盯着另外三个人。
“佳佳？”方离离失笑道：“这个时候肯定在你们那里，天地哥不赶她，她是不会回来的。”
“佳佳确实很粘天地，确实很粘。”叶大卫一边点头一边语无伦次地敷衍。
“天地哥真关心佳佳，生活琐碎事事都不厌其烦地提醒，佳佳住我那里开始，几乎每天都送佳佳回来，其实佳佳比我还大一岁，天地哥对她就像对一个小女孩似的，出去怕丢了，在家怕腐了。”方离离说着说着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
“你觉得天地这么好，为什么不叫佳佳给你们介绍啊？”叶大卫看着方离离的表情，觉得方离离应该有点喜欢谢天地。
“啊？”方离离诧异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误会了，我是羡慕佳佳有个这么好的哥哥，疼她爱他保护她，不是喜欢天地哥，就算我喜欢我也不能找天地哥这样子的。”
“为什么呢？”叶大卫问。
“大卫哥，把东西给我吧？”方离离忽然站住，向叶大卫伸着手。
叶大卫奇怪地看着方离离，方离离笑着往一个方向努嘴。
叶大卫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自己住处和方离离住处的岔路口了，心想还是先别回去，再过会说不定陈诺的气会消一点，实际上陈诺的气早就没了，现在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电视，一会想到被杨子告摸个正着，一会想到被谢天地看个正着，她的脸儿好像苹果到秋天。
叶大卫当然不知道这些，就对方离离说：“我送送你吧，才三分钟的路，让你体会一下佳佳的感觉。”
“哈哈，也好！”方离离也不再伸手拿袋子，转身往自己的住处方向走。
“为什么你不能找天地这样的呢？”叶大卫依然对刚才的话题感兴趣。
“嗯……”方离离一声长嗯，似乎下了个决心似的，说：“因为我前夫就是跟天地哥差不多的人。”
“前夫？”叶大卫还是第一次听说方离离结过婚，“那既然跟天地差不多，应该人品不会太差啊，怎么会离婚呢？”
这时的方离离眼里已经有点眼泪含着了，慢慢地说：“他是我自己谈的，起初都很好，感情也很好，但是我爸叫他辞职去我爸的厂里，没想到他是倔脾气，就是不肯，说什么男人一定要靠自己。”
“那跟天地很大不同啊，天地要是遇上这事，肯定从了。”叶大卫自信对谢天地还是多少了解一点的。
“我不是说全部都相似，他们都很会关心人，很会照顾人，就是传说中的暖男，这点象，但是我前夫的脾气很倔，就这点不一样。而且我爸嫌他没上进心，太容易知足，说我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前夫也一点都不让我爸，结果他们俩一见面就黑着脸，连话都不说，后来我们俩想着，反正也才刚领了证，连酒席也还没来得及摆，与其这样辛苦，不如早点离了算了。你说找天地哥，天地哥还不是一样的主张知足常乐，在我爸眼里就是没上进心。”
“这倒是，天地确实没有什么野心，不过这样也很好，人各有志，自己快乐就行了。”
“刚离婚的时候很伤心，佳佳有次找天地哥安慰我，那次天地哥跟我说，两个人的感情是靠时间来培养的，就算俩人婚前没有感情基础，只要婚后双方不是彼此计较而是努力地为对方付出，感情是一定可以培养起来的。而且长辈经历的事情比我们多，无论看事还是看人总比我们看得明白。我觉得也有道理，所以心一狠就算了，以后自己不找了，我爸找个给我就行，我只要做好自己努力帮持家庭就好。”
“没想到你才这么年轻就有这种想法。”
“也没什么不好，人嘛，要么就享受抗争带来的磨难，如果无法承受磨难，还不如向生活妥协。”
“这肯定也是谢天地这家伙说的，我都听过好几次了，你是不是真喜欢谢天地？”
方离离忽然脸一红，低头看着脚走路，说：“跟你说实话，你千万别说出去，其实第一次见到天地哥的时候我就有点喜欢他了，那时，佳佳刚租了我的房子，天地哥为了照顾佳佳，又是换工作又是换房子，我想这样的男人太难得了，当时以为佳佳是天地哥的女朋友，后来才知道天地哥喜欢的是佳佳的姐姐。我想我怎么都竞争不过佳佳的姐姐的，所以也没跟佳佳提起过，后来自己找男朋友的时候就是照着天地哥找的。”
“那现在还来得及啊，天地也只是喜欢佳佳的姐姐，不会有行动的，按你说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不了。”方离离神情坚定地说：“人在世上，不能什么都随着自己的想法，明知道我爸是很难接受天地哥那样的人做女婿的，为什么还要再痛苦一次？我们总是会得到一些东西放弃一些东西，不能什么都想要，也不能自己想要就要得到，大家的感受都要考虑到的，父母也是啊，他们总是在为我好，对吧？”
“不能什么都随着自己的想法。”叶大卫喃喃地念着这句话，略有所思地点着头。
“大卫哥，到我的小区了，我请你吃碗面吧。”方离离指着旁边的小雅座。
“算了，我还是回去吃吧。”叶大卫客气地推辞。
方离离笑着说：“得了，不要我请，你请自己也行的，我听你肚子都叫了。”
“好吧。”叶大卫也觉得肚子很饿了，再推辞就不礼貌了，和方离离一起走进小雅座。
叶大卫点了碗热腾腾的汤面，狼吞虎咽地吃着，看来是真的饿坏了，方离离点了杯咖啡，汤匙慢慢地搅着，看着窗外。
“说是向生活妥协，其实你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坚持，要不然你也不会不开心。”叶大卫边吃面边对方离离说。
方离离正在想着谢天地，听叶大卫这么一说，脸上一红，低声说：“别说了，不可能的，坚持只会更痛苦，今天的话，你千万别跟别人说，诺诺嫂子也别说，万一让佳佳知道了，她会直接叫我嫂子的，那就完蛋了。”
“呵呵，好，一定不会说的。”叶大卫这点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自己的信念非常坚毅，保守秘密之类的事情易如反掌，“刚开始我认为男女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独立于两性之外的单纯关系的，但是这几年我发现天地和佳佳实在是找不出有什么毛病，还真的就只是兄妹关系，太奇怪了。”
“我也是啊，我刚开始有点喜欢天地哥的时候，我也想搞清楚天地哥和佳佳的关系，太亲密了，后来发现佳佳男朋友照谈，哥哥照粘，在别人面前她是个正常的漂亮女人，但是到了天地哥面前她就成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可能是她小时候没有哥哥，天地没有妹妹，两人都有兄妹之爱的需求，刚好通过她的姐姐连接起来。”叶大卫总是习惯性分析。
“好啦，不说他们吧，说说你吧，怎么跟诺诺嫂子吵架了？”
叶大卫心想，刚刚听方离离说了那么多心里话，还敷衍她就不礼貌了，再说两人的距离因此也拉近了不少，是个适合倾吐的对象。于是便说：“这几天我家里老是叫我们回家扫墓，因为我们去年就没回去过年，但是又不敢给我打电话，就不断地催诺诺，诺诺被逼的没法子，只好不断求我回去。”
“那你也不该生气啊，嫂子又没做错什么事。”
“我没生气，我只是心烦，真的没生气。”
“那怎么又跑出来了？”
“因为我不小心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知道诺诺听了这句就会受不了。”
“要是天地哥肯定不会跑开。”
“呵呵。”叶大卫苦笑摇摇头，心想方离离肯定喜欢谢天地蛮久了，动不动就拿来跟谢天地比较，“跑走是我不对，但是我想先静一静，不然两个人万一吵起来就不好收拾了。”
“那你到底说了什么样的话会让嫂子伤心？”
“我说有点出息好不好。”
“这句也没什么啊。”这下方离离觉得奇怪了，很普通的一句话，为什么陈诺会生气。
叶大卫把吃完的面碗推倒一边，叹了口气说：“诺诺19岁就跟了我，那时我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民工，大家都会被人看不起。”
“嗯。”方离离点点头说：“确实会这样的，以前我也有点看不起民工，后来天地哥跟我说，别看民工又脏又乱，还粗话连篇，不遵守交通规则，但是我们以前也这样，我们小时候也撒过图钉，拔过气芯，砸过玻璃，偷过地瓜，只是我们经济发展了，大家的素质才慢慢提高的。看不起他们就是看不起以前的我们自己，他们老家连红绿灯都没有，怎么养成遵守交通规则习惯？再说了，本地人也有小偷，也有流氓，人穷了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歧视他们就是歧视穷人，他们干着最辛苦的工作，拿着最低的薪水，住着最差的房子，你还想他们象一个绅士那样的过日子，这不强人所难吗。”方离离发现自己又忍不住提起谢天地，脸又开始红。
叶大卫倒没注意到方离离的脸部发生变化，听着这番话开始有点佩服谢天地的胸襟，自己平时也是看不起自己的老乡，现在想来只是自己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其它的自然就好了，自己虽然比谢天地更上进，更努力，这方面却着实比不了谢天地。
叶大卫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说：“后来，我为了不被别人看不起，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学习技能，不是我夸我自己，我们厂里不管是制模、铸模、数控、铣床我什么都能上手，什么都精通，我还自学了气电工程本科，老板还让我管理两个车间，相当于半个厂子了。”
“哇。”方离离一声惊呼：“大卫哥，你太励志了，太厉害了。”
叶大卫非常享受这种崇拜的目光，接着说：“我越是努力，诺诺却越是自卑，到后来敏感到只要我提到出息两个字，她就偷偷地哭。但是我真没看不起她，当年要不是她跟我，我哪里来的动力？我还不是为了我和她将来能有好日子过。”
“嗯，嫂子做得很好了，我每次去你们那里，都很干净很整齐，比我们这边还整洁，又要上班又要烧菜做饭又要打理卫生，你们那边三个男人都是不会做家务的。”
“所以，我也一直很疼她很爱她的，这样的老婆去哪里找，我也真没有看不起她，就只是她自己看不起自己。”
“那就糟糕了，自己的心结还要自己解，这样她会过得很辛苦的。”
“是啊。”叶大卫点点头说：“就说这次，这次我也从头到尾都没怪过她，我只是气我的父母。”
“大卫哥，你这次得为嫂子着想一下，回去一趟吧，不然她做儿媳的左右为难啊，天地哥说……”方离离又不自觉地说出谢天地，脸再红一下，忙低头喝咖啡掩饰。
叶大卫看方离离窘迫低低头，笑着说：“我看你就向你的天地哥表白算了，我听说最近你的天地哥给一个叫王亦瑷的做备胎，你早点表白说不定能抢在王亦瑷前头啊。”
“别说了，都说了我爸不可能会同意的，何必增加彼此的痛苦，再说王亦瑷这件事，天地哥也只是在帮忙而已，又不一定真的成事。”方离离此时心里竟然有点期望谢天地这次别成功。
“我看你还是表白吧，你看，你的天地哥来了。”叶大卫指着窗外，谢天地正送余佳来这边，也看见了叶大卫和方离离，朝他们挥手走过来。
“刚才的事，你千万别说啊，很尴尬的，千万别说啊。”方离离现在才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说这么多，万一叶大卫说出去，那真的丢死人了。
“放心放心，我叶大卫保守秘密的功夫绝对一等一，出去跟你的天地哥打个招呼。”叶大卫边说边笑地站起身来。
方离离想起刚才对叶大卫的话，表明了自己对谢天地的态度，没想到这么快就碰见谢天地，越想越脸红，越是脸红越是怕被看出点什么来，越是不敢出去，但是人都快到了，也只好跟在叶大卫身后闪闪躲躲地出去，路上还是不忘记提醒叶大卫要帮她保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