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的桃花面,他只用了一晚便擅自停用,原因仍是如此:他恶意猜想,如今已经六月底,按照男子的说法,七月份盅虫之毒便要发作,这个桃花面里一定含有促进盅虫生长的成分。昨晚肚痛难忍之际,他反复转着念头,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纠结,而最终还是猜忌占了上风。
但是今日铁匠教训那个孤儿,却如当头一棒,敲打着沫儿。那些数落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一个个钢钉,楔在沫儿的心上。
或许在外人眼里,自己也是个不知好歹、心理阴暗的弃儿吧?随意践踏别人的好意还理直气壮,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惮用最深的恶意揣测别人……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衣服粘贴在一起,极不舒服。沫儿突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为什么宁愿听一个素未谋面而且可能恶贯满盈的人的挑拨,而不愿相信婉娘等是真心对待呢?即便是婉娘因无心之失导致爹娘遇害,自己应该恨的不是新昌公主吗?
沫儿翻身下床,揪下床头的铃铛欲丢出窗外,想了一下又忍住了,随手塞入床褥下,捂着肚子下了楼。
芝麻叶已经摘完一半。文清见沫儿疼得脸色蜡黄,忙搬了小凳过来扶他坐下,道:“怎么不在楼上躺着?”
沫儿挤出一个笑容,道:“三哥,三哥,你快来看。”他卷起衣袖,“我肚子痛,手臂这里还经常在梦里莫名其妙地疼,昨天用了桃花面,就长出一个水泡来。”
说完这句话,沫儿突然如释重负,心里一阵轻松。
黄三道:“继续用,坚持三天就好了。”接着拉过他的手臂对着阳光仔细查看,表情突然紧张起来,道:“文清,取银针来。”
水泡不大,在手臂内侧,若不是沫儿自己说出来,文清等都不曾留意。黄三拿出最细的一支银针,在火折子上燎了燎,简短道:“忍住。”一针扎进水泡里,东挑西刺,痛得沫儿呲牙咧嘴。
这一针刺了好大一会儿,黄三和沫儿两人都满头大汗。沫儿今日转了性,把嘴唇都咬破了,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杀猪般嚎叫。
黄三终于道:“好了。”慢慢抽出银针,银针的顶端,挑着一根白色的细线。文清凑近了看,问道:“什么东西?”
黄三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儿,道:“虫子。”果然,一条半死不活的小虫子,身上周边长着绒毛,不细看,只会以为是一条细细的毛线。
沫儿几近虚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眼底露出深深的恐惧,问道:“这东西……什么时候进我的身体里的?”
黄三眉头紧皱,摇头表示不知,道:“可惜没了紫蜮膏。再去搽些桃花面吧。”文清握着沫儿的手,安慰道:“不怕不怕。这不给挑出来了么?等婉娘回来再给看看。”又伸出拇指,赞道:“沫儿真坚强。”
沫儿的脸有些发烧。他心里更加后悔,觉得自己早该说出来,让婉娘三哥等来想办法。
今天一共用了四次桃花面。面部小的痘疮已经消失,还剩下几个顽固的大家伙坚守阵地,只是肚子仍疼得死去活来,害的沫儿一整天都没吃几口饭。
更遭罪的是,手臂上的第一个水泡消了,接着在旁边又出了一个,黄三照样用针挑出一条虫子来。哪知午休过后,手臂上一股脑儿冒出了四五个小水泡。黄三和文清又是清洗又是针挑,竟然每个水泡里都藏着虫子,沫儿痛到麻木,瘫软在躺椅上,心里又是恐惧又是绝望,不知道如何是好。
吃过晚饭,婉娘回来了。沫儿半死不活地躺着,一动不动。婉娘以为他睡着了,笑道:“哟,不错嘛,痘疮大显轻了!”
沫儿颤巍巍地抬起胳膊,表情十分夸张。婉娘笑道:“怎么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拉起手臂一看,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了?”
文清早将今日挑出的小细虫子收集在一个瓦片上,端过来给婉娘看。婉娘瞄了一眼,随便把了一把脉,轻轻松松道:“没事,保证你今晚就好。”
沫儿把已经握得汗津津的铃铛悄悄地放回口袋。算了,过去的事情,还是不提为妙。
晚饭沫儿几乎还是一口没吃,捂着肚子,偶尔对着镜子缅怀下自己曾经光洁的脸,时不时哀嚎一番。
吃过晚饭,黄三和文清在磨米浆做底粉,唯独婉娘站在中堂门口,悠闲地摇着团扇,发出一串叽叽咕咕的古怪音节。
沫儿发现,婉娘念的竟然是胡氏用来祷告的咒语,心想唱什么小曲儿不好,偏要唱这个。
唱了三五遍,婉娘关上门窗,房间里很快闷热起来。沫儿虚弱道:“干嘛?”婉娘神神秘秘道:“一位朋友,不想见人。”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文清道:“有人来了?”起身要去开门。
婉娘笑着阻止,道:“坐你的。老朋友答应送给的东西,估计忘了,今天才送来。”
等沙沙声消失,婉娘打开房门。只见中堂的台阶上,放着两颗黑黢黢的果子,微微发出些暗红的光来。
婉娘捡了起来,将其中一颗递个黄三,接着快步走到沫儿身边,叫道:“张嘴!”托着沫儿的下巴将剩下的一颗塞了进去。
沫儿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咽入肚中,一股土腥味顺着嗓子蔓延到嘴巴里。婉娘笑道:“好不好吃?”
沫儿砸吧着嘴道:“什么东西?”
婉娘立马变了脸,不情不愿道:“地精果。好不容易才得了两颗,没想到便宜你了。”又用力推他,道:“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熏人。”
沫儿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一阵咕咕乱叫,放出一串屁来,奇臭无比。婉娘文清都掩了口鼻,躲得远远的。
一通狂轰滥炸之后,沫儿跳起来叫道:“哈哈,肚子不疼啦!我要吃包子!我要吃香瓜!三哥,晚上的剩菜还有没?”
文清忙不迭道:“饭菜都给你留着呢!”一溜小跑去厨房端饭。
婉娘一脸嫌弃的表情,道:“你能不能矜持一点?比如,”她斟酌着词句,“比如排放肚子里的胀气,能不能背着人,偷偷地……”
沫儿睁大眼睛,分辨道:“人人都得放屁!我在自己家里放个屁还藏着掖着,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婉娘瞪着他,沫儿也直视着她,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文清在厨房叫道:“沫儿,有咸鸭蛋,要不要?”
沫儿大声回道:“要!要油多的!”
婉娘探头看着文清在厨房忙碌,忽而皱眉道:“真服了这个傻文清了,不管怎么提醒怎么暗示,他还就认定了你是个小子。”
瞧这句话说的,连黄三都抬起了头,看着沫儿笑。
沫儿不自在起来,支吾道:“他一根筋……”又小声恳求道:“先不要告诉他。我还没……没想好呢。”
婉娘朝他一挤眼,沫儿也回她一个挤眼,心情顿时说不出的舒畅。
沫儿去了厨房吃饭。黄三看着他的背影,道:“难为他自己想开了。”
婉娘摇着团扇,眼底满是笑意:“他这么聪明,几句话便可点醒。对了,丸装的桃花面,可做好了没?把剩下那个地精果加进去。”
黄三点点头,道:“放心。”
不管怎么说,桃花面的功效着实显着。三天工夫,沫儿脸上恢复如常,甚至还更白嫩些。沫儿嘴上不说,心里很是服气,还按着文清,将他脸上少数几个因长痘疮落下的疤痕上也搽上了些。
同沫儿相比,青春期的性格波动在文清身上几乎没有任何表现。三年前香木事件,当文清深刻体会到可能失去黄三的心痛后,他便很快长大懂事,以致于自以为是、叛逆多疑等青春期情绪未来得肆虐,便被感恩、体谅等代替了。所以,文清不明白沫儿为何整日脸色阴沉,但他早习惯了沫儿发脾气他便哄着,沫儿开心他便陪着,所以不管沫儿怎么对他,他从来心无嫌隙。
今日一场小雨,让原本闷热的天气凉爽了许多。沫儿这几天兴致大好,虽然仍是牙尖嘴利、好吃懒做,但眼底的坦荡轻松无法隐瞒,感染着文清也十分开心。
将前几日做好的底粉细细筛过,蔷薇粉、茉莉粉、牡丹粉等一一归置完毕,黄三同意给文清和沫儿放半日假。两个人欢呼雀跃,拿了钱上街去玩。
两人去买了一根黑蔗嚼着,一边四处看景致,一边比赛谁将蔗渣吐得更远。
不知不觉来到街口,见胡屠夫的铺位前围得水泄不通。原来今日立秋,大家伙儿都买肉改善生活。
胡屠夫今日新宰杀了一头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分解猪肉。沫儿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看着胡屠夫忙活。文清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七文钱,提醒道:“钱不够了。”
沫儿不理,上去围观。胡屠夫从人缝中看到文清和沫儿,将一块肥膘抛到案板上,笑道:“刚宰的猪,新鲜着呢,要不要来一块?”
沫儿摇摇头。胡屠夫刀起刀落,很快将半边猪分解完毕,围着的人争相购买。
文清拉他:“走吧,我给你买豆腐串儿。”沫儿想了一下,道:“不,我要在这里看杀猪,你去帮我买豆腐串儿。”文清道:“好好,你不要走远了,回头我找不到你。”拿着钱去了。
沫儿退到人群外面,斜靠在一棵树干上,从口袋里摸出个破旧的铃铛来,在手心里摩挲着,眼神飘忽,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胡屠夫家斑驳的墙壁。
胡屠夫家侧门的墙上,一个小小的风洞,不高,伸手可及,为的是方便查看来人是谁。风洞上面,钉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短钉,上面绑着一条褪色严重、几近风化的红绸带。
沫儿低头看了看铃铛。
铃铛上的绸带只剩下小小的一截,脏污得几近黑色,用力扯开才能依稀看出些红色来。
沫儿若如其事地走到钉子前,踮起脚尖,飞快地将铃铛挂上去。
铃铛随风轻摆,在阳光下反射出油腻腻的光。
周围并无一人留意。沫儿踢着地上的石子,重新退回到门前的树下。
文清买回了豆腐串,两个人三口两口吃完。文清兴致勃勃道:“走吧,我们去新中桥看人钓鱼去。”沫儿不肯,磨蹭了一会儿,道:“就在这儿玩。”
文清纳闷道:“这儿有什么好玩的?”不过见沫儿不动,便陪他看往来的人群。
买肉的人渐渐散了,胡屠夫擦了满脸的汗,取出磨刀石,大力地磨起刀来,并未像沫儿想象的那样,将铃铛偷偷摸摸地摘下来,或者神神秘秘地将沫儿请到一边密谋,他的神态也没有任何异样。
此处街口,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只要是个男的,沫儿就怀疑是那个神秘男子,到了最后,沫儿连经过的女子都开始怀疑起来了。
一个上午过去,胡屠夫的肉都快要卖光了,也不见有人对那个挂着的铃铛多看一眼。亏得文清性子不急,人也无趣,就这么陪着沫儿在肉铺前耗了半天。
闻到了周围饭菜的香味,沫儿无精打采道:“回家。”两人刚走了几步,忽听后面有人叫,回头一看,竟然是老四。
老四晒得黢黑,步履匆匆,快速道:“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
文清正要回答,沫儿抢先答道:“想买肉,可带的钱不够。”
老四飞步走到胡屠夫肉案前,丢出一块碎银子,道:“来二斤肉。”转而递给文清。
文清要推辞,却被沫儿一把接过,眉开眼笑道:“四叔今日公干哪?”平日里沫儿见到老四都是冷嘲热讽的,今日这句“四叔”,倒让老四有些意外。
老四焦急道:“我手头有公务,没工夫去见婉娘。刚巧碰上你们俩,回去给婉娘带个话儿。”交代随行的两个捕快先走,将文清和沫儿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我这些天查到一些情况,和开国侯鳌公有关。”他的左眼眉毛上挑,猛挤了几下眼,十分难看。
文清见事关重大,忙认真听着,沫儿却一脸的不以为然,还小声嘲笑道:“挤什么眼,啥时候养成的贱毛病?”
老四似乎毫无察觉,自顾自道:“我怀疑,鳌公就是新昌公主的神秘师父。”
原来老四一直在追查鬼冢和盅虫一事。老四道:“我们得到线报,说今晚有神秘人物在清风巷一带集聚。我想着,单凭我们这十几号捕快,只怕对付不了,所以想请……”
沫儿一下明白了,抢白道:“两斤肉,就让我们去卖命了?肉还给你好了。”
老四尴尬之极。文清忙拉沫儿,道:“四叔别急,沫儿说笑呢。我这就回去告诉婉娘。”
老四不再多说,双手一抱拳,急匆匆走了。沫儿看着他的背影,不满道:“什么人呢。别想着吃你两斤肉,就能收买得了我。”
文清笑道:“沫儿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
沫儿还要分辨,略一扭头,顿时张大了嘴巴。
胡屠夫门口墙上挂着的铃铛,不知何时不见了。
沫儿不甘心,索性快步走回到正在清洗案板的胡屠夫身边,摸着钉子上的红绸布,道:“胡叔,你这儿的钉子上挂的什么东西?”
胡屠夫被问的莫名其妙,愣了一会,才道:“没挂东西啊。一个小钉子,挂不动招牌。”
沫儿盯着他的脸,道:“挂个铃铛也不错。”
胡屠夫更加不明所以,只当他小孩脾气,笑道:“挂个铃铛做什么?”
沫儿见他眼神真挚,不像是说谎,心想可能刚才眼错不见被人拿走了,心中十分郁闷。
回到家中,婉娘又不在家。文清惦记着老四所托之事,急得团团转。黄三见状,道:“不急,傍晚便回。”
果然晚饭时候,婉娘回来了。听了文清的转述,点头道:“看情况吧。说实话,我可真不想多管闲事。吃过饭收拾一下,我们出去逛逛。”
沫儿想了又想,还是将铃铛一事说了出来,懊丧道:“我本来想守着看看是谁,谁知道一个大意,铃铛就不见了。”但对于神秘男子所说的关于自己爹娘之事,却没有提起。
婉娘听了,嫣然一笑道:“没事,一个铃铛而已。你身上的盅虫之毒已经解了,那人是谁都不要紧。”
沫儿想起鳌公,不安道:“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婉娘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随意道:“不变应万变。”她的手掌软软的,带着独有的幽香,让沫儿瞬间安心了许多。
凉风习习,婉娘慵懒地躺在躺椅上,闭眼道:“啊呀,一层秋雨一层凉,真舒服。可惜了,立了秋,这一年就算是白费了,那个倦寻芳,还是做不成。”
沫儿好奇道:“倦寻芳是什么?”
婉娘道:“一款香粉,所用材料实在太难培养,今年又做不了了。”
沫儿向来不求甚解,一听到难,便不再追问。
文清道:“去不去清风巷?”
婉娘翻了个身道:“急什么,容我想想。还有个小朋友没来呢。”话音刚落,只听门边悉悉索索一阵响,先露出个毛柔柔的大尾巴,接着小白狐探出头来,朝婉娘等人张望。
沫儿一声欢呼,吓得小白狐猛地缩了回去。婉娘翻身起来,笑道:“走吧。”
小白狐顺着沿街的绿篱一路疾驰,偶尔停下等候婉娘三人。所幸它机灵异常,也不曾被人发现,倒是沫儿,追得气喘吁吁的。
经过南市,小白狐窜入一条小巷,消失不见。沫儿赶上来,看看四周的景物十分熟悉,纳闷道:“这不是柳枝巷么?”
三人一看,可不是,前面便是老四家。婉娘道:“既然来了,不如去老四家里坐坐。”伸手推开大门,叫道:“老四在家吗?”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房间里和前廊并未点灯。沫儿提醒道:“老四说今晚要去清风巷执行公务。”
一个黑影慢腾腾从葡萄藤架下的阴影中走出来,却是钱夫人吴氏。婉娘关切道:“夫人怎么不点灯?”吩咐文清打亮火折子,将前廊的灯笼点上。几月未见,她形容憔悴,眼窝深陷,没有了浓妆艳抹,只显得脸儿黄瘦,苍老了许多。
看到婉娘,她眼里敌意甚浓,道:“你来做什么?老四不知死哪了,不在。”扭身便走。
婉娘一把拉住,关切道:“还没有玉屏的消息?”
吴氏呆住,突然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横流。文清和沫儿将她扶到堂屋躺下,她一边嚎哭一边捶着被子痛骂:“这死女子不知到去哪儿了,她还带着个拖油瓶,谁来照顾她……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吴氏脾气虽坏,但看得出是真心难受。沫儿和文清都有些触景生情,心想要是自己的娘活着,哪怕是给她骂一骂也是好的。
两人安顿好吴氏,回到院中,见婉娘蹑手蹑脚,去了偏厦墙后的风道。葡萄树便种在风道口,盘曲的根茎扭在一起,将风道堵得严严实实,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沫儿还以为婉娘找茅厕,正要指给她正确方向,忽见夜色中一蓬白色一闪,发出刺啦刺啦的抓刨声,竟然是小白狐,正用力地用爪子扒拉盘结在一起的树根。
婉娘蹲下身,拍拍小白狐的脑袋,轻笑道:“好了,没你什么事儿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