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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桃花面(2)

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未成熟的芝麻杆子发粘发苦,一会儿工夫便将手染成了墨绿色;中间还有小指粗细、浑身翠绿色的“芝麻虫”隐藏在芝麻叶子下,时不时掉下一只到脚面上。沫儿如今一见虫子就害怕,看到它蠕动的身体更是心惊胆战,每割一把都小心翼翼,唯恐抓到芝麻虫。

好不容易割完芝麻杆,将它转移到前堂的空地上,又要将芝麻杆上端最鲜嫩的叶子一一掐下来。沫儿脸上有伤,心中有事,烦躁异常,一会儿便着了急。

正磨磨蹭蹭,想找个由头透会儿气,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吵闹,便趁着黄三去茅房的功夫,朝文清一挤眼睛。

傻文清却道:“你去吧。我要也去玩了,三哥一人一天做不完。”照样老老实实地掐叶子。

沫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道:“三哥要问起,你就说我去拉屎。”拍拍屁股溜了出去。

原来一个大人管教孩子。一个十二三岁的精瘦小子,眉清目秀,满眼戾气,对着路边一棵树又踢又打,正在乱发脾气,身后放着两个大竹筐,里面装着崭新的镰刀、锄头、犁铧等器具;一个脸色黝黑、粗手大脚的农夫,像是城外的铁匠,皱眉站在一旁,哄道:“走吧,别闹了。”那小子直着脖子,恶狠狠道:“这些小气鬼!以后要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来这小子同谁怄气了,在这儿寻晦气。这语气、表情,还真同沫儿有些相像。

无聊。沫儿不屑地扭头回去,但看一大堆的芝麻杆儿,又折了回来,百无聊赖地斜靠在门框上。

铁匠左右看了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别在城里丢脸了。今儿还不是你惹事?”那小子一听这个,转过头来对着铁匠踢打起来,嘴里叫道:“都怪你,非要来城里卖农具!你滚!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想跟着你!我讨厌学打铁!”

铁匠气恼,一把扭住他的双手,恨恨道:“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爹娘的面上,鬼才会收留你!”

原来是个孤儿,被这铁匠收去做了学徒。同病相怜,沫儿不由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那小子却不服输,高声叫道:“谁叫你看我爹娘的面子啦?”猛地朝铁匠裸露的手臂咬了一口。铁匠大怒,手脚并用,将那小子抓起来一把丢到草丛中,骂道:“今日我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育教育你!再骂我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这条街道僻静,大白天的也没几个人来。铁匠将袖子一挽,只要见他爬起扑过来就把他按倒。那小子倒也活泛,见占不到上风,便不再逞强,躺在地上放声大哭,并从手指缝里看铁匠的动静。

沫儿看着好笑,暗想,这家伙能屈能伸,同自己有得一拼。

铁匠忍无可忍,大吼一声:“闭嘴!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双铁拳握得咔咔直响,显然是被气坏了。那小子吓得一愣,立马不哭。

这声大吼也把沫儿也吓了一跳。铁匠绕着那小子走了几圈,咬牙切齿道:“好好,你娃觉得受委屈,我一个粗人来说道说道。你娘为了不让你吃苦受罪,临死前求爷爷告奶奶,想让你学门手艺。好,你来了我这里,又懒又馋,偷奸耍滑。让你看个火候你跑去打架,让你收个钱你偷偷将钱花掉,你扳着指头算算,除了老实憨厚的铁牛任你欺负,三娃、小栓、青山几个,谁愿意跟你玩?尖酸刻薄,油嘴滑舌,见天儿不是抱怨伙食差,就是抱怨活计重,要不就抱怨你命运不济,出了错全是别人的责任,好像天下人都对你不住!”

那小子站了起来,瞪着铁匠,一张脏兮兮的脸憋得通红。沫儿不知怎么突然心虚冒汗,慢慢退到树后的阴影处。

铁匠越说越怒,继续数落道:“哼,你好歹叫我一声叔叔,今天我就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大家伙儿见你没爹没娘,都可怜你,担待你,结果呢?你不但不感激,反而处处别扭,理直气壮地糟蹋别人对你的好,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以为大家都欠你的啊?以为天下人都应该象你娘一般对你呵护有加?”

那小子嘴巴一瘪,无声地哭了起来。铁匠挑起农具,冷淡道:“看透你了,无担当、无胸怀,光小聪明有个屁用!你不愿跟着我,随你,合约我晚上就还给你,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少了你我还少了麻烦呢!”大踏步走了。

那小子独自哭了一阵,呜咽着追了上去。

沫儿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如同被人打了几巴掌,火辣辣的。那些不安分的痘疮似乎都在跳动着,争先恐后地挤着出来,嘲笑沫儿的不识好歹。

不知过了多久,沫儿听到文清叫他,这才低头走了回去。文清端着一碗水,道:“你站在大太阳地下干什么?热得脸都红了。先喝口水。”

沫儿接过水喝了一口,咧嘴对他一笑,眼睛亮亮的。文清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傻呵呵道:“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景致?”

沫儿一仰脖子将剩下的水喝了个精光,道:“没什么。”愣怔了片刻,小声道:“我……是不是过分了?”

文清未听清,道:“什么?”

沫儿垂下眼睛,道:“没事。”跑去又倒了一碗水,递给黄三,道:“三哥喝水。”

黄三接过,看了看他的脸,道:“桃花面还要继续用。”

沫儿有些魂不守舍,点头道:“我这就去。”

沫儿细细将脸和手臂都搽上了桃花面,心里觉得踏实了些。

很快肚子又开始翻滚起来了,如刀绞一般。沫儿捂着肚子,看到床头那个铃铛儿,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与那个神秘男子见面的情景来。

那日沫儿独自一人在家,被卖瓜果的小贩——或者就是胡青夏,引到一个偏僻的小屋前。一个秃顶男子当屋坐着,道:“你被骗了。”

在那里,他第一次听到了关于自己娘的真正死因,尽管他不尽信。

只听男子说道:“你爹娘的死,同婉娘有关。”

沫儿本来正准备走开,听到此话又收回了脚。

男子缓缓道:“你爹叫易青,你娘叫罗怡。当年易青死后,罗怡为了躲避香木和新昌公主追杀,改名方怡,后利用毒药改容易貌,削发为尼,并将当时尚在牙牙学语的易沫当做男孩抚养。”

这些事情,沫儿从灵虚古镜中已经了解,但听知情人讲出来,却是另一番感受。沫儿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男子又道:“当年方怡师太隐居梅庵,本可就此平安度过一生,但却因为婉娘,死于非命。”

沫儿心神大乱,尖叫道:“不可能!”

男子嘎嘎笑了起来,道:“虽非婉娘亲手杀死,却终归因婉娘而起。你若不信,可找婉娘对质。”

沫儿沉默片刻,小声道:“真的么?”

男子似乎听出沫儿底气的不足,道:“如今说到制香的技艺,普天之下没能比得上婉娘。但十多年前的洛阳,最为闻名的香粉不是闻香榭,也不是流云飞渡,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女子,罗怡。”

沫儿还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娘也是制香的高手。

男子道:“罗怡鼻子极为灵敏,不管何种香料,只要给她一看一闻一尝,便知道这些香料的用途、禁忌,十几年前因为大旱大涝之后引发瘟疫,城中数千郎中皆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罗怡的一款熏香,才有效控制瘟疫。罗怡因此名噪洛阳。”

沫儿想起当年娘的风光,不禁心驰神往。

男子道:“但一个人技艺太盛,虽能带来盛名,也易引人妒恨,特别是罗怡这种除了制香,无任何身份背景之人。当时来和罗怡请教制香技艺或者想要重金聘请她的人络绎不绝,而其中两个,便是婉娘和香木。”

冥思派的堂主香木,最初在洛阳城中开香料行,婉娘同她有半个师徒之实,这些沫儿是了解的。

男子继续道:“罗怡在乡下自由自在,并不想依附于任何人,所以仅对婉娘指点了一二,两人倒也相谈甚欢,但对香木的邀请断然拒绝。那时香木势力正旺,十分骄横跋扈,一气之下,香木便动了邪念,她去勾引当时已经同罗怡订婚的易青。”

沫儿脸色铁青,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香木勾引易青不成,恼羞成怒,拘了罗怡的生魂启动阴阳十二祭,却在关键时刻被易青破解,香木因此功亏一篑。

男子叹道:“说起来罗怡也算是命运多舛。其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直接导致了罗怡同易青无法在洛阳城郊居住。”

爱慕罗怡的人中,有一个富家公子,即当朝宰相之子萧衡。有一日,萧衡在城外核桃林等候罗怡之时,被新昌公主看上,无奈接受皇上赐婚。成婚之后他仍对罗怡念念不忘,致使新昌恨之入骨,发誓要将她置于死地。如此一来,易青只有带着罗怡逃到了汝阳。

男子嘎嘎笑了两声,道:“易青和罗怡在汝阳住的好好的,要是就这么一辈子住下去,便也算了,可是别人找不到,还有一个人能找到。这个人,便是婉娘。”

沫儿听着他笑声中的幸灾乐祸,很是讨厌,冷冷道:“找到又怎么样?”

男子似乎察觉沫儿的不快,稍微收敛了些,道:“婉娘一直潜心学习制香技艺,只要知道罗怡还活着,以她的本事,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但她不知,新昌公主因为罗怡,对制香之人极其厌恶,派了侍卫监视婉娘,碰巧听到了婉娘说要去见罗怡。”

婉娘虽可来去自如,但朝中不乏高人,便跟踪婉娘找到了罗怡居住之地。所幸那日罗怡带了沫儿去串门,仅易青在家,被残害致死。罗怡悲伤之余,念及孩子年幼,便带了沫儿改头换面,躲避仇家。

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道:“易青一死,罗怡万念俱灰,没多久便抑郁而死。有句古话说的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婉娘是不是应该对你爹娘的死负责?”

沫儿脑袋犹如一盆浆糊,乱得理不出头绪来。男子道:“你仔细想想,她同你无亲无故,为何要收留你?这些年来,她由着你发脾气使性子,宠着你惯着你,却是为何?还不是心里愧疚?”

沫儿目眦欲裂,抱着头叫道:“不是!不是!”

男子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属正常,回去好好想想吧。”闭目打坐,不再理会沫儿。

沫儿不知站了多久,才想起回家,脚如同踩在棉花上,无处着力。高高低低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警觉道:“你是谁?”

男子抬起头来,赞道:“你这丫头,同你娘一样聪明伶俐。

沫儿试探道:“元镇真人?鳌公?”

男子未置可否,见沫儿不依不饶的样子,勉强道:“我是你父亲的一位故人。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清楚了。”

沫儿冷笑道:“随你说是谁,我也不可能去问问我爹去。你不怀好意,不要以为我听不出来。我为何要相信你的话?”

男子咯咯一笑,阴测测道:“因为我们,都是人类。而他们,都是一些心怀不轨的异类。”

沫儿本来嗤之以鼻,但终究压不住好奇心,问道:“她……是什么?”

男子恶狠狠地笑:“你其实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承认,是不是?只有人才是这人世间的主宰,其他东西,都是异类。我不喜欢你,但更不喜欢他们。”他着重在“他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沫儿瞪着他,眼里满是戒备。但屋里很暗,根本看不到男子的脸,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

男子冷笑一声,道:“她找你回来,一是愧疚,二是你的异能可以为她所用。嘿嘿,三年前大旱,她同逴龙联手对付鳌公,这件事她如何同你解释的?”

沫儿脑袋轰的一下,似乎有很多东西涌上来,却抓不住头绪,艰难地道:“我……我不记得。”

男子道:“这么大的事,不记得了?嘿嘿,真好,这么说,她把你的这部分记忆抹去了。”

沫儿更加茫然,傻呵呵地站在哪里,说不出话来。

男子继续道:“你的右手臂,是不是会在晚上做梦时疼痛?”

沫儿一下子按住了右臂。男子阴测测道:“想想看,你平时哪里也不去,除了闻香榭的人,还有谁会有机会在你的右臂上种下盅虫?”

沫儿按着毫无异样的右臂,无意识地重复着:“盅虫?”不可能,婉娘如今做了紫蜮膏,专治盅虫,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手臂上种植盅虫?黄三和文清忠厚老实,更不可能……沫儿拨浪鼓一样地摇头。

男子冷冷道:“蛴粉水的功效你也看到了,若是利用盅虫的修复功效来制作香粉,这香粉定然名动京城。不止新昌公主,只怕所有的公主,都要来买了。”

沫儿想起婉娘当初制作蛴粉水时说的话“这种盅虫要是能够大规模饲养,用来做香粉最好不过”,想起文清米袋子里那个莫名其妙的“静”字,想起婉娘一见到财宝两眼放光的样子,想起手臂上通过灵虚古镜才能看到的红点,心中一阵悸动。

男子道:“信不信由你。七月初,你手臂上的盅毒便要发作。她会想一个法子,或者用食物,或者就是香粉,催动你身上的毒性。”

沫儿心中烦躁,尖着嗓子叫道:“既然她是因为愧疚才收留了我,那为何还要害我?你要挑拨,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男子一愣,桀桀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你以为她盘踞洛阳,就是为了卖胭脂水粉么?你,不过是她修炼过程中的一个棋子罢了。象你这么一个天生具有异能的丫头,能自然融合盅毒,谁要取得你的信任,都可在利用盅虫修炼之道方面有所进益。”

沫儿听得似懂非懂,问道:“什么融合?”

男子倒甚有耐心,慢慢解释了一通。原来以人做盅,最难的是第一步,即选择人盅。但即便是人盅的体质、出生时辰等都合适,仍会受时节、气候、情绪、心态等因素影响,好多经过千辛万苦选出的人盅,不出三月,要么人盅大病一场死去,要么盅虫占据人体,两者都瘦弱不堪。按此男子所说,沫儿被婉娘种了盅虫,但身上无疤无痕,平日里也无任何不适,属于天生可以融合盅虫之毒的奇异体质。

男子看沫儿的表情阴晴不定,冷笑道:“看来这点常识她没告诉你。她精明利落,法术又强,若真是外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脚,岂能瞒过她?”他迟疑了一下,丢过来一个破旧的铃铛,道:“这个你带着。若是信我,七月初可将此物挂在胡屠夫家门上,我自会回去找你,帮你解除盅虫之毒。”

沫儿心里浮现出胡屠夫那张憨厚的脸,心想,难道胡屠夫是这人的同伙?

沫儿心底突然生出一丝寒意,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救我?”

男子叹了一声,道:“我虽然不是好人,但同你父亲总算朋友一场,不忍心让你毁于一个妖孽手中。”

妖孽这个词,沫儿听起来尤其刺耳,即便知道他指的不是自己,但一想到这个词用于婉娘或者文清身上,又觉得比用着自己身上更加难受。沫儿尖叫起来:“你到底是谁?”

男子挺直了身体,自得道:“我,是上天派来拯救洛阳黎民百姓的。”嘴里这样说,却用手比划了一个杀的动作。

沫儿用力朝地上吐了口水,啐道:“呸,自不量力。”

男子不以为意,正色道:“你最好还是长个心眼儿,戒备着点。”接着转过了身,示意谈话结束。

……

毫无疑问,秃顶男子在挑拨沫儿同婉娘等人的关系。没错,就是挑拨。沫儿心里很清楚。但很清楚不代表就能不受他的话影响,特别是关于爹娘的死因,虽然婉娘当时并无意加害,但确实是因为她对制香的执迷次才使得沫儿家破人亡。

沫儿不傻,至少比文清要聪明的多。他的迷惘也恰恰是因为他太过聪明,而且极其敏感。近几个月来,他陷入了无尽的矛盾中。一方面,他感念婉娘等人对他的好,另一方面,对于婉娘等人的所作所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别有用心”。因此,对手臂痒痛之事竟然生生隐瞒了下来,连文清也没告诉,思维完全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那晚在静域寺,他不过随手在戒色床下一摸,便找回了披风。这披风失而复得的太过容易,反而让沫儿真心起疑,是谁,放了披风在哪里?

但更为奇怪的,是婉娘对待披风的态度。沫儿甚至觉得,背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个人如若不是婉娘,便是另一个更加阴险可怕的人物。

而且这个人,绝对不是五月初四在土丘中被抓的圆卓,虽然他们都是光头,但行为举动并不一样。

沫儿的世界完全被打乱了,连文清,他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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