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经黑了,路边的酒楼食肆都挂起了高高的大红灯笼。但大街上行人还很多,胡服女子沿着洛水一路西行,走得飞快。
沫儿跟得腿脚酸软,不禁抱怨道:“早知道应该赶个车来。”
再往西走,居民越来越少,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那女子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最后竟然出了西华门,拐到了旁边的一条小路上。
婉娘三人只能趁着微弱的月光,蹑手蹑脚,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不能太近,又不敢离的太远。
走了一刻功夫,胡服女子来到一片荒草地上停下了。婉娘三人藏到不远处的一颗大石头后面,借着月光,发现这里并排有五个小土丘,看起来像是无主荒坟。
此时一片寂静,除了风儿吹过草丛的沙沙声,就只剩下远处洛水的蛙鸣声了。胡服女子站到最边上那座坟前,低低地叫了声:“姐姐,我来看你了。”
蹲下身从竹篮里取出几样东西,摆着地上,想来是什么贡品。接着在地上撮了土,点了三炷香,然后跪下嘤嘤哭泣。
文清道:“她做什么?”
婉娘道:“别说话。”回头去拉沫儿,却见沫儿已经呆了。
风刮过土丘发出一阵呜咽声。昏黄的月光下,三炷香袅袅飘起的青烟渐渐凝成一个个人形。五个,分别站在五个坟头上,周围一片阴冷。沫儿紧紧抓住文清的手,强忍着不让上下牙齿碰撞发出声音。
婉娘伸出双手,将文清和沫儿的手一起握住。沫儿觉得暖了一些。
月色更加昏黄,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五个人形绕着香头飞快地旋转,月光中传导过来强烈的痛苦信息,让沫儿浑身颤抖。凄厉的叫声也越来越尖利,不断刺入沫儿的耳朵,而所有的声音竟然全都是“救命”和“报仇”!
胡服女子哭了一阵儿,哽咽着说道:“姐姐放心。你等着我。”
说罢,磕了几个头,又在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剩下三炷香在昏暗的月色下发出幽幽的蓝光。
等胡服女子走远了,婉娘三人才从大石后出来。
文清道:“她怎么晚上来上坟?”
婉娘道:“自然是不想让人知道。”
见沫儿默默不作声,婉娘道:“沫儿,你好些了吗?怎么了?”
沫儿看了看五座坟丘,低声道:“她们很可怜。”
婉娘和文清各拉了沫儿的手,走着回去。沫儿很快就累了,撅嘴赌气道:“走到家天都要亮了!已经宵禁了,城门都关了!”
文清奇道:“对呀,刚才那女子朝城门方向走去了,已经宵禁了她怎么进城呢?”
婉娘笑道:“人家自然有人家的办法。”
又走了一会儿,沫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耍赖,声称腰酸腿痛,再也走不动了。婉娘看着没办法,这才说道:“好吧,我们骑马回去。”
文清道:“去哪里找马呢?”
沫儿却叫道:“能骑马你还不早点说?”
婉娘朝空中打了个呼哨,声音未落,就听见“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到来。
两匹马一匹白色,一匹黑色,飞奔而来。婉娘抚着两匹马的马背道:“辛苦你们了。”说着将沫儿文清扶上了黑马马背,嘱咐道:“坐好了,抱紧马脖子,闭上眼睛。”自己骑了白马。
沫儿和文清喜滋滋地伏在马背上,闭着眼睛,只听耳边呼呼生风。沫儿本想偷偷睁眼偷看一下,但想了想,担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便还是乖乖地闭眼了。
似乎就是一阵风过去,婉娘道:“到家了!下来吧。”
文清沫儿睁眼一看,马儿已经站到闻香榭的院子里了。黄三将文清和沫儿抱下马背,婉娘对马儿道:“多谢啦。”两匹马哼哧了几声,并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转身跑去了后园。
沫儿伸长了脖子追着看,叫道:“婉娘,这是我们闻香榭的马吗?”
婉娘不答,沫儿却追着问:“是不是?”
婉娘笑道:“这可怎么办呢,有这么个不停追问问题的小家伙,可真是让人头疼死了!别问了!”
文清却在旁边傻头傻脑地道:“这不是我们平时拉车的马儿。”
次日吃完晚饭,婉娘摇了个扇子,指导着沫儿和文清淘茉莉粉,手突然抖了一下。这次却是左手中指,也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子。
婉娘叹了口气,道:“来得太快了一点。文清沫儿,走吧,我带你们去看戏。”
三人各穿了一件黑色披风,婉娘又在每人的眉心点了那种味道辛辣的香粉,便出了门。
此时已近亥时,马上就要宵禁,街上行人稀少。婉娘带着文清沫儿在街上东拐西拐,来到一处锁着的角门。角门不大,应是下人日常进出的地方。
婉娘拔下头上的一只银簪,在锁上倒弄几下,锁头“啪”的一声打开了。沫儿惊愕地望着婉娘:“你还会撬门开锁?”
婉娘得意道:“你以为呢?”
沫儿撇嘴道:“哼,果真不是什么好人!”
三人溜了进去,将角门重新关好。原来这里是一处佛堂,正中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屋,碧瓦朱甍,翘脊飞檐,牌匾上写着“善心堂”三个字。
沫儿皱了下眉,低声问道:“你不是要去找那个买出血菌的女子吗?怎么到了这里?”
婉娘到:“别出声,看了再说。”
三人悄悄向大屋走去,还没走近,只听里面传出一声低低的惨叫声。接着听到什么东西叩击地板的咚咚声。沫儿飞快冲上去,躲到一个窗子的一侧。
屋子布置得十分简朴,只摆了张大檀木桌子,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桌子两边各放了一把椅子。那位买焚心香的老夫人慈眉善目地坐在其中一把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银针;春草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不住地哭着哀求:“老夫人,求求你,要不你直接打死春草算了……”
老夫人和善地笑道:“唉,春草,轻一点磕,小心额头磕破,可就破了相了。”说着拉起春草,毫不犹豫地将整条银针扎在春草的手臂上。春草尖叫声未落,只见老夫人一手捏住春草的下巴,拔了银针竟然朝春草的舌头扎去,脸上却一脸惋惜,道:“你看你这孩子,我都说了不让你叫,你怎么不听话呢?”
沫儿倒抽了几口冷气,将手指握得咔咔作响,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婉娘拉住了。
沫儿狠狠剜了婉娘几眼,深恨她不早点救出春草。
婉娘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冲动,我过会儿就救她回去。”文清仰头看着牌匾上的“善心堂”三个字,恨不得飞上去把它踹下来砸碎。
春草已经昏倒在了地上,老夫人掐了她的人中,看到她幽幽转醒,端起茶杯喂了她一口茶,亲热地道:“你醒了?”——要是没看到前面,一定会以为她是真疼春草的。
春草惊惧地看着她圆胖胖的脸,挤出一丝笑意来,道:“让老夫人担心了。”
老夫人伸手拉她起来,还帮她整理下衣裙,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说不出的慈祥:“你想让我休息了,是吧?”
春草怯懦道:“春草听见已经敲了闭门鼓了,老夫人还是赶紧休息吧。”
老夫人将银针放在桌子上,微笑道:“是啊,照往常这个时候,我就该去休息了。你呢,也不用在这里陪我了。唉,你是不是也像老爷一样,不想陪我呀?”
春草大惊失色,支吾道:“不……不……春草很愿意陪着夫人。”
老夫人笑道:“真是个好孩子。”话音未落,抓过案头上燃着的香头,朝春草的手臂上烫去。
春草咬着牙,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老夫人叹道:“老爷新娶了小妾,我这老婆子就更没了用啦。”香头在春草的手臂上吱吱地响,一会儿就灭了。
老夫人丢了香头,拉了春草拥到怀里,柔声道:“好宝贝,想当年我们也是恩爱的,怎么后来你就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地娶呢?”
春草犹如木头一般,听任老夫人搂着。老夫人在她耳边咿咿呀呀地轻唱:“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胖脸上显出一种小女儿的娇媚之态,一副陶醉的模样。
文清悄声道:“她疯了吗?怎么突然唱起小曲儿了呢?”
沫儿目瞪口呆看着屋里这一切。
老夫人唱了一会儿,长叹了口气,对春香说:“走吧,我们去看看老爷和他新娶的小妾。”春草慌忙起来,忍痛提了灯笼,和老夫人一起出了屋来。
婉娘低声道:“跟着他们,别出声。”
春草和老夫人弯弯曲曲绕过几条小径,来到一个精致的小院前。小院里亭榭回廊,小桥流水,十分幽静,里面三间堂屋灯火通明,门上还挂着成亲的红绫。
老夫人站在院前凝望了一会儿,却道:“回去吧。”春草打了寒颤,结结巴巴道:“夫人……不……进去吗?”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不进去啦。”
这时却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大娘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一个翠衫女子,娉娉婷婷从小院子里走了出来。沫儿从假山后面探头一看,正是那晚买出血菌的女子,惊奇道:“她怎么也在这里?”
婉娘低声道:“她就是那个新娶的小妾。那天在陶然居吃饭时我就见到啦。”
老夫人笑道:“我看你今天晚饭吃得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
翠衫女子道:“谢谢大娘关心。大娘给的焚心香真的好用,老爷累了,已经昏睡过去啦。大娘请进来坐。”
老夫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干笑道:“怎么这些家丁丫鬟都不见了?这么晚了,就不打扰了,我回善心堂了。”
春草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连灯笼都拿不住了。
翠衫女子一把接过灯笼,笑道:“我让他们都去安歇了——正好想去找大娘叙叙呢,走罢。”说着过来搀了老夫人,径直进了院子。
看着他们三个的背影,沫儿突然道:“她就是昨晚出城上坟的那个胡服女子!”
婉娘低声道:“今晚只怕不好。快跟过去。”沫儿赶紧溜进去,躲在一扇窗子后向里望去。
屋内装饰十分奢华,清一色的檀香雕花家具,一侧的搁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玉器珍玩,另一侧挂了珍珠串成的帘子。珠帘后面,一张轿式雕花大床,床上挂了银红色幔子,里面似乎睡着一个人。
老夫人坐在正堂方桌一侧的椅子上,翠衫女子端了一杯茶来,笑道:“我在外面可是听说,大娘是有名的善人呢,连杀鸡都不让,但是府里的小妾、丫头却经常得怪病死去,是吧?”
老夫人呵呵笑着,朝床的位置看了看,慈祥地说:“你比我想象的更厉害。”
翠衫女子娇笑着道:“大娘多心了。林萍儿不过是好奇罢了。”
老夫人的笑意更浓,双眼亮晶晶的:“你放心,老爷年纪大了,虽然不喜欢我,这停妻再娶的事情也是万万不会做的。你就安心做你的小妾罢,不用妄想了,我也保证不让你受委屈。”
林萍儿垂下眼睛道:“谢大娘恩典。大娘果然聪明。”
老夫人似乎觉得挺满意,饮了一口茶,亲切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送你的是焚心香?”
林萍儿倩然一笑:“我曾跟着一个郎中学过一些药理。其实呢,这也正和我的意。”
“是吗?”老夫人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是给你凑了趣儿了?”
林萍儿轻轻一笑:“大娘还别不信。我来卫家,可不是为了老爷,而是为了大娘您哪。”
老夫人两眼射出精光来:“噢?这我倒真是没发现。真有意思。”
林萍儿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将目光落在春草身上,叹口气说:“大娘,你打算什么时候也让春草得怪病死掉呢?”
老夫人咯咯笑着,象一刚下了蛋的老母鸡:“真是个有眼光的孩子。你说呢?这个家虽然我管不了老爷娶小妾,但却能决定让谁死。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春草抖得更加厉害,虚汗顺着脸儿流。
林萍儿媚笑道:“这个有什么奇怪的?我要是嫁个相公,全部的生意要依靠我来出主意,他还整天出去寻花问柳,那我当然也可以在家里想让谁死就让谁死。”
林萍儿声如银铃,动听异常,但是这几句话却冷得如同冰窖。
老夫人笑道:“我喜欢聪明机灵的孩子。”
林萍儿眨眨眼睛道:“不过我也有个疑问,依大娘的个性,怎么会留着红玉和晴川呢?”
老夫人慈爱地看着春草,道:“春草,这可不怨我,你听了这些话,我怎么能让你活过明天呢?”
春草惊恐道:“夫人饶命,春草什么都没听见。”说罢,捂着耳朵,朝老夫人不住磕头。
老夫人拉她起来,摩挲着她的脸,叹道:“可怜的孩子,都是四夫人勾起来的话题。”
春草愣了片刻,突然朝林萍儿跪下,哭道:“四夫人救命。”林萍儿却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撒娇道:“大娘这就不好了,你的人,怎么怨起我来了?”
老夫人笑道:“春草,乖乖的,要听话哦。”春草直愣愣地跪在地上,竟然如傻了一般。
林萍儿又给夫人加了新茶,催促道:“夫人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留下红玉和晴川呢!”
老夫人叹口气,怏怏道:“还会因为什么?老头子发现了他的小妾是被我害死的,竟然威胁我说,如果红玉和晴川再有事,他哪怕舍弃万贯家产不要,也要休了我。所以我不得不留下红玉和晴川,和老头子达成协议,我不管他娶小妾,他也不能休了我。不过那两个蠢东西,要不是她俩仗着老爷撑腰话里话外顶撞我,也不值得我花这么大心思。”
说罢,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喝了一口茶,神采奕奕地道:“能把压在心底的秘密痛痛快快说出来,这种感觉可真好。林萍儿,快问快问,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林萍儿道:“那你就告诉我你怎么折磨那些丫头小妾的吧。”
老夫人咯咯笑着:“傻瓜,小妾哪是折磨死的?要是慢慢折磨,老头子还不早就发现了?都是一把推进井里,或者下了毒毒死的。其实也不多,就两个罢了。”
沫儿在窗外看着老夫人的一脸笑容,不禁毛骨悚然。
林萍儿赞道:“大娘果然心思缜密。既然大娘只是恨勾引老爷的人,那杀了小妾便罢了,怎么要害死身边的丫鬟呢。”
老夫人叹道:“我哪是想害死她们?只不过是因为老爷不理我,我无聊,就和小丫头们玩一下罢了。想当年,我比你还要漂亮呢,刚成亲那会儿,我还不是温温柔柔的佳人一个?可是后来,老爷却借口说我心机太深,天天在外宿花眠柳,哼,不爱便不爱了,找什么借口?后来我施了计谋,让他的狐朋狗友都不理他,他便回家了,可是又一个小妾一个小妾地娶。”说道最后,竟然掩面抽泣,犹如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哭了片刻,她接着道:“好几次,我都动了念头,想直接把他毒死算了。可是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舍不得。他即便不爱我了,可是我爱他。”这几句话说得情深意重,让人动容。
林萍儿道:“听说跟着你的丫头死了好几个呢,是不是?”
老夫人桀桀笑道:“你怎么听说的呢,我觉得我保密的很好呢!其实也就三个而已,不过马上就四个了。”她瞟了一眼在地上傻跪着的春草,得意地说:“我可是做了很多善事的,饥荒的时候舍粥,发大水的时候捐银子修河堤,在街上施舍银钱给乞丐,所以外面都知道我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林萍儿笑道:“大娘这个心机,世上确实无人能敌。我瞧哪怕是武后在世,只怕也不及大娘。”
老夫人喜滋滋道:“比不上武后,只怕比上官婉儿、太平公主也是不差的。”
林萍儿点了一支香,笑道:“大娘快讲最精彩的。那几个丫鬟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道:“我自己的丫头我当然心疼,刚开始我下手还是很轻的,第一个丫头叫做小红,又聪明又机灵,我最喜欢,就象……”低头对春草道,“我们前几日去买香粉见到的那个小厮,虽然是个小子,但和小红一样,十分讨人喜欢。”
接着自言自语道:“春草正好要去了,那香粉店的老板娘看起来像是个爱财的人,去出个大价钱,买了那个小厮回来才好。”
沫儿本来听到老夫人说婉娘是个“爱财的人”,正刮着自己的鼻子羞婉娘,接着听老夫人说要买了自己,顿时吓了一跳。婉娘和文清在旁边却不出声地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