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却见门开了,一位女子走了进来。婉娘迎了过去,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来买香粉的?”
女子摘了帽子,缓缓向文清沫儿黄三扫了一眼,道:“正是。”
这女子穿一身浅绿色的长裙,披了一条鹅黄的披帛,娥眉入鬓,杏眼似水,竟如同画上来的一般。文清和沫儿都看呆了。
婉娘道:“沫儿,斟茶。我们这里有上好的胭脂、口脂、香粉、花钿、花露、眉黛,请问姑娘想要什么?”
那女子道:“我不买成品,听说闻香榭不仅成品质地好,还有各种各种的奇花异草,所以我特地来求一些做香粉的原料。”
婉娘笑道:“姑娘这可是说笑了。闻香榭一向只卖成品,姑娘要买香料,应该到北市或者南市才对。我这里的香料都是从北市买来的,并没什么稀奇的。”
女子微笑道:“请婉娘行个方便。”说着,拿出一颗浑圆珠子来,有鸡蛋大小,在她的手中发出幽亮的光,更映得她犹如仙女下凡一般。文清和沫儿从来没想到世上真有夜明珠,眼睛都看直了。
婉娘顿时眉开眼笑,道:“那好吧,我今天就破例一回。请问姑娘想要什么香料?”眼睛再也不离开珠子。
沫儿对婉娘的见钱眼开嗤之以鼻。
那女子款款道:“听说闻香榭珍藏有一株出血菌,小女子想求一块来,自己做香料。”
婉娘的笑脸僵了一下,脸上阴晴不定地闪了一会儿,失望道:“哎呦,太遗憾了,我可是真想做成这门生意——姑娘,实在对不住啦,闻香榭里并没有什么出血菌。姑娘还是另往他处寻找吧。”
那女子却也不急,仍一副悠然的样子:“果然没错。元镇真人料定你会这么说。”
婉娘愣了一下:“你认识元镇真人?”
女子微笑道:“当然,就是元镇真人要我来的。”
婉娘盯着夜明珠狠看了两眼,叹口气道:“好吧,既然元镇真人让你来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两个条件,你若同意就成交,否则免谈。”
女子道:“哪两个条件?”
婉娘道:“一是血菌的用途。你既然知道来闻香榭讨要血菌,自然也知道血菌的威力,因此,你自己用做香料也就罢了,如果用来做什么违背天道的事,可就别怪我翻脸无情,这话你也传给元镇真人。二是血菌的量。我只能给你手指大的一块,想多要些是不能够的。”
女子嫣然一笑:“早听说闻香榭婉娘心思缜密,聪明异常,果然不错。我同意。”
婉娘接过珠子,欣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姑娘在这里稍等,婉娘去取了就来。”吩咐沫儿提了灯笼,带了文清一起去。
沫儿以为这个什么菌种在后面园子里,哪知道婉娘去转身却进了中堂。
沫儿道:“元镇真人不是说回云梦吗?你就信了她的话?”
婉娘不答,只管带了他们上三楼。
沫儿又问:“你到底有多少奇奇怪怪的花草我们不知道的?”
婉娘道:“你要学的多着呢。”说着将三楼楼梯上的木门打开。
沫儿早就想看看三楼到底藏了什么东西,便打着灯笼四处看。三楼一共四个房间,婉娘带他们走到最里面的一个,然后打开了门。里面是高高低低的各种木架,木架上摆满了盆盆罐罐,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一个盆子里种了一棵浑身长刺的家伙,火红的颜色,高高竖起的刺儿有一尺多长,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刺猬;一个盆子里装着一坨烂肉似地东西,倒也不臭,只是有些腥味;角落里的一个大盆里种了一颗矮胖的小树,树干有沫儿的一抱这么粗,上面布满了鳞片,顶上开了一层金色的花,在黑暗中烁烁闪光。
文清和沫儿还想再看,婉娘催道:“下面还有个美人儿等着呢,你们还不快点?这些东西以后用到的时候我自然会详细解释。”
婉娘让文清从木架的上层搬下来平底的浅口瓷盆。瓷盆里养着一团雪白的东西,凸凹不平,而且好像还软乎乎的,搬动的时候颤巍巍地动;上面凹进去地方大大小小地布满了半透明状的红色果子,像是一个个扒了皮的葡萄被安在了大白馒头上。
沫儿问:“这就是出血菌?有什么功效?”
婉娘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文清,自己拿了小刀擦拭,答道:“这下面的白色东西是一种菌,和蘑菇差不多;上面的红色果子是它流出的汁液凝结而成的,象流血一样,所以它就叫出血菌。”
婉娘轻轻割下一小块白色的出血菌,又细心地剔下一小颗果子,放在小瓶子里,仔细地用木塞塞好了,这才答道:“这出血菌本来是没毒的,它的红色果子还是补血的良药。因在火上焙烤了之后有奇香,是做香粉的极佳材料。但听说它还有一个功效:将湿的菌肉或果子在火上烤,或者点燃,周围的人就会产生幻觉。”
文清问:“什么样的幻觉?”
婉娘嗔道:“只是听说而已,我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每个人对这个东西的反应不同,产生的效果也不同。说老实话,今天要不是她搬出元镇真人,我还真不卖给她。”
沫儿哼道:“别说什么元镇真人,我可不认为你能抵抗住夜明珠的诱惑。”
婉娘笑道:“知我者,沫儿也。不过你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
重新锁好门,到了楼下,拿了下午用的银针,将左手的中指扎破,挤了三滴血到小瓶子里。
沫儿疑惑道:“你又这样,到底要干什么?”
婉娘低声道:“轻点!这个出血菌,要被居心不良的人拿了,可是害人的利器,我放了手指血,只是想知道他们用在哪里,怎么用。好歹是从我闻香榭出去的东西,我可不想被人利用了。”
沫儿反问道:“既然这样,你还卖给她?”
婉娘嘻嘻笑道:“闻香榭开门做生意的,有得赚,怎么不做!”
沫儿哼了一声:“见钱眼开!无良奸商!”又问道:“那焚心香呢?明明是那位和善的老夫人要的,你干嘛也放自己的手指血进去?”
婉娘道:“傻瓜,这焚心香虽然不至于要人命,但总归是不好的,你道那老夫人要这个安着什么好心么。等明儿她来了我一定找个机会让你看明白。”
沫儿扭过头:“哼,嚼舌头!你是看老夫人喜欢我罢?”只管灭了灯笼,拉了文清噔噔噔跑开。
第二天上午,老夫人来取焚心香。婉娘和文清去买盛花露的瓶子,还没有回来。
沫儿让了茶,请老夫人稍等一会儿。
老夫人一看到沫儿,就眉开眼笑道:“好孩子,我带果子给你啦。”吩咐春草将两包糕点拿过来,并一把将沫儿搂在怀里,叹道:“我一见这孩子就觉得亲。老家哪里的?”
沫儿温顺地答道:“汝阳县。”
老夫人摩挲着他的小脸,叹气道:“要是我的孩子,可舍不得这么小就送来做学徒。”
沫儿鼻子一酸,道:“我没有爹娘。”
春草打开油纸,一包牡丹饼,一包桂花糕。老夫人拿起一块牡丹饼递给沫儿,慈爱地笑道:“这是全福楼的,刚出锅,快尝尝。”
全福楼的糕点果然名不虚传,入口松软,豆沙的香味和牡丹花香融合在一起,甜而不腻,香滑可口。沫儿吃着,见春草站在旁边,遂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春草。
春草似乎有些紧张,摇手道:“我不吃。”推让之间,桂花糕掉在了地上。
沫儿一见,便想去拿了扫帚来扫,却见春草盯着地上的桂花糕,瑟瑟发抖,突然跪倒在地,一声不响地朝老夫人不住磕头。
沫儿十分惊讶,伸手去拉,她却死活不肯起来。
老夫人和蔼笑道:“春草,一块桂花糕罢了,你这样子成什么话?快起来吧。”又笑着对沫儿道:“好孩子,春草要是有你一半机灵就好了。”
这时只听婉娘笑道:“让夫人久等了!”和文清走了进来。
春草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淌了一脸,慌忙用衣袖拭了,战战兢兢站了起来。
沫儿递给文清一块牡丹饼。婉娘笑道:“烦请老夫人再等一会儿,婉娘这就去取香粉。”转身上楼。
一会儿,端着一杯香茶下来了,笑呵呵道:“请老夫人品一下婉娘的新茶。”不料走着突然脚下一滑,一声惊呼,身子前倾,直直地将一杯茶全部泼在了春草身上。
婉娘连声道歉,沫儿和文清也赶紧找了干净的棉布来帮着擦拭,只见春草的右臂全湿了。
婉娘懊悔道:“有没有烫到?都怪我不小心,要不然你先换了我的衣服罢?”
春草怯生生道:“没有烫到,不用了。”
老夫人笑道:“不要紧,大热天的,一会儿就干了。”
婉娘赔了礼,道:“这衣袖湿漉漉的,也不舒服,要不先把袖子卷起来吧。”说着不等春草答话,径直将春草右臂的衣服撸到肘部。
春草的小臂,几乎没一块好肉,黑色、紫色,乌青、红色,各种颜色都有,圆形的疤点有大有小,一个摞着一个,像是香头烫的;小臂中部,布满了深深的指甲印、牙印和针孔;有一片针孔密集的地方似乎是新扎的,还往外渗着血水;小臂下面,有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疤痕,象蚯蚓一样扭曲着盘在臂上。
老夫人敏捷地扑过来,飞快地把春草的衣袖放下,慈爱地笑道:“你看你这孩子,茶洒了,又不算什么,还要老板娘亲自替你整理——以后可别做傻事了,没事不许掐自己的胳膊。”春草低头应了一声,站到老夫人身后。
在一旁发呆的沫儿突然转身跑开。
婉娘笑道:“老夫人可真是体恤下人。我这两个小童,可被我使唤的团团转呢。”
老夫人道:“都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到了我这里,我不疼她还有谁疼她?”说着满脸慈爱地回头看了看春草,春草颤抖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容。
婉娘将焚心香交给老夫人,老夫人便带着春草告辞了。
送走了老夫人,婉娘回到中堂,却看到沫儿正在乱发脾气,嗷嗷叫着对着文清又踢又打。文清衣衫凌乱,不仅不躲,还伸出双臂护着不让他磕到桌角上。
婉娘喝道:“沫儿你做什么?”
沫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最恨人家骗我!”跑去将桌上放着的牡丹饼和桂花糕抱起来丢到街上,然后捶胸顿足,涕泪齐流,只差没在地上打滚儿了。
文清在旁边无可奈何地看着,时不时帮他抹抹眼泪鼻涕。
婉娘叹道:“傻孩子。”伸手拉了沫儿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沫儿犹自抽泣得哽咽难言。
婉娘道:“她骗你什么了?”
沫儿一时语塞,这卫老夫人似乎确实没骗他什么,上次走时随后说了句“带果子”的客气话,这次也确实带了来。
文清递了条湿帕子来,沫儿将自己的大花脸使劲搓了一番,终于不哭了,但嘴巴撅得老高,闷闷不乐。
黄三过来叫婉娘去看胭脂的成色,剩下文清陪着沫儿。
文清看沫儿无精打采,担心沫儿又象张麻子死后那次,便竭尽脑汁找话说:“沫儿,我今天和婉娘去买了很多漂亮的小罐子,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沫儿闷着头不做声。
“我在街上看见两只狗儿打架。”文清道。
沫儿还不做声。
“街口新开了一家羊汤馆,叫溢香园。”
沫儿嗯了一声。
“我看到一个胡人牵了一只小猴,小猴会拉车。”
沫儿又不出声了。
文清彻底找不到话说了,只围着沫儿焦急地转来转去。
沫儿叹了口气道:“别转了,你把我都绕眼花了。”
文清看沫儿开口了,兴奋得涨红了脸,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只叫了声:“沫儿!”
沫儿哼哼道:“不用担心。我想明白了。婉娘说的对,她没骗我,只是我自己不灵光,被她的慈眉善目蒙蔽了。”
婉娘笑着走了过来,道:“哭完了?”
沫儿站起身,道:“当初你说要答应我三件事,王掌柜的算一件,如今我想求你第二件。”
婉娘叹气道:“先打住!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究竟值不值。”
沫儿闷闷道:“我想好了。春草跟着她,早晚得给她折磨死。”说罢,恨恨地道:“我最恨这种面慈心狠的人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文清疑惑道:“恨便恨了,你哭得这么伤心做什么?”
沫儿大声道:“她骗我想起了我娘和方怡师太……”
文清从小在闻香榭长大,自然不会知道沫儿在外流浪乞讨的艰辛。沫儿曾不止一次地想像着偎在母亲温暖怀抱里的滋味,虽然他连自己的娘是谁都不知道。
其实还有一件事儿,让沫儿印象至深。沉默了一会儿,沫儿说道:“去年冬天我在白沙乞讨,天气很冷,街上没一个人,我就到村里一家大户人家的门口想碰碰运气。这户人家的妇人被称为活菩萨,最喜欢帮助别人。去了之后,看见这位人称‘活菩萨’的妇人正将吃剩的冷馒头喂狗,便伸手问她讨。她朝四周看了看,打量了我几眼,我原本以为她不肯,哪知她极其慈爱地说,真可怜,大冷天的,就给你吧。我心想遇到了好人,心里觉得暖暖的。却见她给旁边一个书童使了个眼色,并对我说道:我给你夹点菜来。”
文清听得全神贯注,插嘴道:“这个妇人可真是个好人。然后呢?”
沫儿瞪他一眼,道:“等过会儿,书童出来了,递给我一个雪白的馒头,笑得很鬼祟,那妇人也在旁边掩了口不住地笑。”
“我当时饿极了,也没多想,抓起馒头一口咬了下去。”说着小脸儿变得乌青,拳头握得紧紧的,牙齿咔咔作响。
文清有些害怕,低声问道:“怎么了?他们的馒头不好吃吗?”
“哼!”沫儿的眼睛喷出火来,“馒头倒是好的,可是他们将馒头中间夹了块狗屎!”
“那妇人和书童看我伏在地上呕吐,在旁边哈哈大笑,但看到一个人走来,那妇人立马变了颜色,拉我起来,和颜悦色地问我有没有事,并责骂书童,说不准欺负孩子。街上的人一走不见,她却叫书童放狗咬我。我气得要死,也没办法,只好逃了。”
文清也气得胸口起伏,骂道:“这些人真是太可恶了!要是我,我就拼了命和他打一架,死了算了。”
婉娘道:“别提这些伤心的事了。”
沫儿却道:“哼,我沫儿哪是这么好欺负的?那个冬天我就不走了,就住在村边的麦秸垛里。讨来的馒头只要是整个的,我就不吃攒下来。还天天去找蟾衣、挖山药卖给邻村的郎中,攒了八文钱。本来打算去买老鼠药的,后来在山上找到了一把野生的巴豆,我就用钱去买了一块肉,把巴豆捣碎了和肉一起夹在馒头里,丢给了他家的狗,结果他们家的狗拉肚子拉得走不动路,没几天就奄奄一息啦。然后我开始捡各种各样的猪屎狗屎,并找机会,只要那妇人单独出门,我一定丢她狗屎,有时还故意撞上去,把狗屎抹在她的衣服上,再转身逃开。还有一次,她刚下马车,站在门口,我躲在树上,将一块狗屎正好摔在她脸上。村里人不明就里,还都替这妇人叫屈,说好人没好报,丢狗屎的人应该被冻死。”
文清听得入迷,鼓掌道:“沫儿真是又聪明又能干。那后来呢?”
沫儿道:“哪还有后来?后来我自己觉得没意思了。她坏难道我也跟她学不成?不过他们家狗也跟着遭殃啦。所以就走了。”
“从此就对这种假善人恨之入骨了,对不对?”婉娘笑道,“沫儿年纪虽小,比起好多大人来,可要明理的多了。好了,我答应你,救春草。我去找老夫人买了她来。”
沫儿转问文清:“你刚才说看到一个猴子拉车,是怎么样的?”
文清嗫喏道:“就是……小猴子拉了一辆小车。”
沫儿道:“说具体一点。”
文清道:“小猴子穿着衣服,拉了一辆小车。”
沫儿道:“它怎么拉的?”
文清道:“像人一样。”
沫儿顿足叫道:“气死我了!你比那卫老夫人还要气人!”
过了三四天,婉娘还不去买了春草回来。沫儿不时催促,婉娘却总说不到时候。
这天傍晚正在吃饭,婉娘突然丢了筷子,抬起了右手,只见中指沁出一滴血来。
婉娘叫了声:“咦,焚心香?”接着便低头沉思。
沫儿奇道:“到底这个焚心香有什么作用?这人这么坏,肯定是要害人。”
婉娘板起脸道:“我都说过了,这个对女人是没害的。”
沫儿道:“那她难道想害哪个男人?可是这种香是女人用的呀!”
婉娘训斥道:“家里有个话痨可真麻烦。别问了!吃个饭还聒噪个不停!”
沫儿不服气地闭了嘴。
刚吃了几口饭,婉娘停下筷子,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然后突然说道:“文清沫儿,换了衣服出门。”
三人换上了胡服,婉娘扮成男子,带着文清沫儿出了门,径直往西走。拐过一个路口,前面走着一个穿胡服的女子,身量苗条,手里提了一个精致的竹篮。婉娘低声道:“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