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
那个角落,那个被门屏蔽的角落里的感受,像火一般烙印在心间,永难忘怀。许多日月已经流逝,那一切却愈加鲜明。
在此之前,我们坐在门厅里平静地交谈着。她笑问:“您是否把我忘掉了?”我说:“哪能呢?你是那么可爱,那么聪明。”我们随便交谈各自的趣闻。她说去温岭采访,海边渔镇小旅馆里的老鼠,咬破了她新买的丝绸连衣裙;说有一次去海口,一个歹徒拿刀逼住她,要她掏出身上的全部现金……我则叙说一九八八年秋去俄罗斯访问时,在彼得堡欧罗巴宾馆前,一个蓝眼睛的妓女用英语问我:“您是日本人吗?咱们交个朋友好吗?”我俩无声地笑了。她说,生活还是美好的,有阳光,有友情,有鲜花。我望着横在我们中间的白桌布上的那束红玫瑰,给她即兴朗诵我翻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玫瑰花,多么美丽,多么鲜艳……”这时,她从精致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新出的紫丁香色的诗集《相思树》,签上名,递到我手里。我翻阅一下,说:“写诗需要灵气,也需要皮肤湿润。”她睁大眼睛,无比兴奋:“您不是说写诗需要到大自然里呼吸新鲜空气,而说皮肤要湿润。这多精彩!”
我赶紧说明:“这是一位外国诗人的体会。”
我们谈得融洽而快乐。快乐的时光总是闪电般飞逝。傍晚时分,她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她穿上外衣,到了门后,和我握手。我正欲开门,她凑到我耳边轻声低语:“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我突然闻到一股年轻女性的体香,既尴尬又迟疑地点点头。于是她在我的右颊上吻了一下,又小心地用手在我颊上擦了几次,一直到把红唇印抹掉。那一瞬间出乎意外。我感动地说:“谢谢你。”在门的幽暗的黄昏里,我抬头看见她那对黑眸子闪烁出欣悦的光泽。
接着开门,走到楼下,经过小花园,来到大街上,叫了的士把她送回旅馆。暮色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后悔没有留她吃顿晚餐。
那本紫色的《相思树》,抒写的全是她的心灵私语,美得使人忧郁。一首首小诗像林中的泉水自由自在地流淌,又如北方的冰雪那样晶莹、透明、纯净。“没有你的名字,这个城市不会如此温暖。”她在思念着谁呢?
第三天我去她住的翠明宾馆回访。总服务台的女士说:“她走了,昨天就走了。”我走出宾馆,怅然若失。抬头望天,一群白鸽正从头顶飞向远空。鸽子们仿佛从我心间衔走了什么。
她为什么提前离开这个城市呢?
那天下午,在我家的门厅里,她微笑着探问:“您的感情生活有没有纠葛?”
我说:“如果我重新结婚,仍将选择现在的妻子。”
“真的没有其他的感情波澜吗?”
我委婉回答:“我好比一条河流,向前流淌会有新的际遇,穿越峡谷或者拐弯时不可避免地激溅起这样那样的浪花,但因有河岸约束,从未泛滥。”
她好奇地逼问:“难道您不需要妻子以外的女友的抚慰?”
我嗫嚅着:“我只有一个……哪能再分出另一个我来承受呢……”
这时我多么希望摆在我们之间的那丛红玫瑰变得更大些、更浓密些,可以遮蔽彼此的视线,不让我看到她脸上笑容收敛后出现的阴云。
也许那天傍晚我过于理智的回答使她不悦,甚至痛苦,导致她提前离开这个她所向往的城市。
翠明宾馆外春天的街心花园里,一行桃林燃烧着粉红的烟云。这粉红,更染浓我的怅惘,加深我的失落。
从此,我俩之间,音讯全无两茫茫。
有一篇小说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这是张弦对某一偏僻地域的真实感受。而对于我来说,那个被门屏蔽的角落,曾经发生并隐匿着她对我的一缕眷恋。她凑在我耳边的柔声情语,宛如曼妙的仙乐。这里将永远是“被爱情铭记的角落”。
门是护卫的象征。关着的门背后,本应是无拘无束、充满隐私的地方,我却过分拘谨、自律,促使她遽然伤离。
听说她后来离开祖国,远涉重洋,飞到了新西兰的惠灵顿,又从那里辗转到了欧洲许多国家。前不久,我去梅地亚宾馆开会,巧遇访英回来的女作家L。L言之凿凿地说有一次乘出租汽车瞥见她在伦敦泰晤士河畔踯躅、徘徊的面影……
我听了无语,眼前一片迷茫。她是一只断了线的远逝的风筝。我不知她的去向、她的确讯,只知她早已浪迹天涯。
一扇心扉的委婉关闭,引发另一个心灵的永远痛楚。
惆怅中想起了她送给我的诗,那充满紫色忧郁的诗:
“相思,命定是一种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