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秋子
1999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见到从小一起玩耍的女友。十多年没见,她发展得烟不离手。她比我先离开那个寒冷的旗,住在南部一个新兴城市里,路上要走两天。我们坐在她祖母家,或者我母亲家,喝热在火炉子上的奶茶,吃老人们做的各种面食。她笑着说这些年“麻烦啦”——她恋了一回爱。“麻烦”是指费劲,我们那个地方说一件事在心里折腾得很厉害,常说:“心麻烦”,比喻一件事跟她的关系深重,不一般。她说能和那位深爱过的男子作心灵交流。
我不想知道。她停下来。
我不是怀疑她,是受不了讲述时她过于平缓空寂的表情,那时候真惨,我不能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她显然走过了漫长之旅。现在她不化妆,和我坐在一起。我很难过。她的快乐和心酸持久地保存着,已酿为一体。尽管这些往事她自己收拾了多遍,现在已经能往轻松里讲了,但她一如小时候比我们更多地具备透彻、冷峻,她的话,就像冬天里那个灰蒙蒙的旗里飘舞的雪花,落下来就是落下来,覆盖了屋子,覆盖了整个旗。
她停止了一会儿,还是说下去。她和那个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子,前一天夜里,遥相千里,作了一次心灵的谈话。她的故事还是在我们那个凛冽的旗咔咔落下了。
她说:嘿,我和你说话,你能听到吗?
大部分吧。
你来深圳,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前年,你为一个项目住那么长时间也没联系。
不见面已经习惯了……我们仅仅是换了一种方式相处。再说,有时候真联系不上。
我搬了好几次家,你想过和我联系吗?
想过。不方便,就没去找人问。
你要找,很容易找到。
我已经习惯你住的那个地方了,真不知道你在别的地方怎么生活。你搬走后,偶尔从你的老地方路过,心里空荡荡的,有点儿难受。一咬牙走过去,就好了。
唉,我有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有你的梦。倔强使我不去看你,结果你从我背后走过去,进了一间屋子,我一直守在那个屋子外边的路上等你出来见你一面,后悔当时为什么就要矜持。就这样,在恨你、怨你的几年时间里,竟然做了一个关于你的一往无前的梦。我真愿意相信那时候你在你的地方正想到我。这些年,有时候突然想起你,就和你说话。我今天真的意识到,和别人是不能作这种交流的。我试着在心里和别人交流,根本说不通,也没有回应,是那种堵死的水泥墙的感觉。也许因为当初我爱你是全心全意的,触及了灵魂,在我一生里是不可重复的。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时间越长,越知道那个已不是好赖概念里的人早就印在你命里了,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你无恨无爱了,你也跟着你。其实你对我伤害最重,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只是我已经不再想这些事儿了,不找什么答案了,把那些想不好的东西都封存起来了。我有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解脱不了,前胸后背都跟着疼,好几年夜里睡不着觉,所有难过一个人担待,无声无息。开始是恨,特别恨,还诅咒过你死。后来,恨少了,没有恨了,就成现在这样了,没恨没爱。觉着以后不会再去爱一个什么人了。后来我明白,疼痛就像时间,你疼痛,你就正在你的时间里,你意识到这段时间属于你。我换了一个角度重新看你,看我自己,懂了不少道理,你当初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是句真话。我也一样。恋爱中的人,最擅长云山雾罩、加工对方,你看那些著名作家发表的情书,满纸热情,可看过来看过去就“虚矫”两字儿,实在不该拿出来,怎么着是你们自己个儿的事,不该把矫情当成别人的事。当成正事。水分太多,真可疑。可不咋的,表达完了,在每个有爱情的地方,还藏着算计、阴谋、无奈和操劳。人们疲惫地操练,或哭或笑,说不无勉强的话,做心里演算过多遍的姿势,观察所爱者的反应,在两个人矫揉的过程中,拼命寻找所谓爱情,等到时过境迁,留下不尽的对自己和对方的失望。爱情,真像一个造假工程,坍塌的时候一点没有商量,硬跟你生生剥离开……唉,人是自己的时候,就好判断自己的行动了,就能选择自己了。过去的确已经结束了,是你和我一同了结的。可尽管如此,仍有一种看不见的牵扯,让我永远记住你。永远能在下意识的时候想到你,在意你。即使一辈子不见面,也会不由自主想念。但想念仅仅停留在心里,万一见了面,面对面谈一谈话也好,当然能说点儿老实话最好,就这些。顶多拥抱一下。即使发生更深的接触,也不可能是原来那种爱法了。我们确实再也没关系了。我理智上明白,感情上也明白,不需要那种爱了。你爱,我也不会跟随你了。
……(她说,那男子“长长叹了一口气,身体有点儿摇晃”。)
她打破沉默,对他说:你说几句吧。(她说,“我突然不想说了”。)
男子说:唉,其实,最重要的是曾经拥有过,见识过,知道世界上什么样的感情是自己需要的,是真正美好的,这就足够了。
你说过这些话。
我现在还是这么看。好多事我平时不去想,不好受的时候大喊一声,就完了。
……嘿,你说我们能敞开谈一谈吗?
男子说:当然能。
可我觉得够呛。我们分手都没说一声。那时候,疑虑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说什么呢?我们都不想展开任何东西。我常想到分手两年后你有一次来约我出去喝茶——这是咱们这些年惟一见过的一面,你说一个人开车走到我住的那条路上,停下来,呆一会儿,想想我正在干什么,然后开车走了。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样忘不了对方。可所有事情,确实不存在了。这是事实。后来我想到你这么做,其实是为你自己做,跟我没关系,我不必太当真。就是啊,不这么做,心里过不去,难受,做不了任何事,这么做了,没事儿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都不耽误。不做干吗呀?至于我,她是什么呢?她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吗?不见面,不想见面,其实也有不承担爱,不承担对方,不为对方操心费神。什么感觉都想拥有?什么都要的人,一般都没能力承担起“爱”。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男女之间特别不真实,好与不好都是出自需要。忘与不忘,也是从自己这一面考虑的,我的确不该把对男人的幻想与他们现实中能够胜任的搅成一团。我就放下这件让我感动的事儿了。爱与不爱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对方只是实施对象而已。想到这些,我没有一点儿愿望再见面,或者再谈什么。何况,说真话的人已经不太能看到了,就像人摔跟头,摔跟头时候的表情是最真实的,可你能看见几回?再说你自个儿愿意摔跟头吗?有一回和朋友聚会,听一个朋友说自己的事儿,说有个大热天,他去看一个年龄比较大、他一直特别尊重的女子画画儿,看着看着,他觉得她就是他想找的女子,他走到她背后,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和脖子。比他大的那位女子,头也没回,“大热天儿的,何必呢。”说完,她又自顾自画起画儿来。朋友说,听了这句话,他疲软了一星期没出家门。我想,如果要往文化衫上印字,印这句话多好,贴着人的前胸后背。想一想,有一个人身着“大热天儿的,何必呢?”文化衫,从浮躁的人群中走过,吵架,打斗,行窃,生气,耍心眼,悲伤,恋爱,失意,失态,街上行行色色人等,会不会安静很多?
……
说完刚刚过去的一天他们在冥冥之中的谈话,她疲惫地笑了。“世界上所有能看到的、摸到的事物,都是有限的、暂时的,它们存在于你与它们发生连接的那个时候,此后,你和你的感受,都是独自进行的,你永远孤立无援——援助也是看得到、摸得到的一时行为,余下的时光里,就你一个人。属于你的问题,是该独自面对的,你背着你的问题,走下去,就走到埋藏问题的地方了。比较艰难的是,产生问题、背负问题所要度过的每一天日子。过这样的日子,需要多少勇气呢?有时候感觉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内心的麻烦,或者叫它们黑暗也不为过,因为在那一时刻,它的确黑暗无比。可迈过这一步,竟又虚弱起来,怀疑自己,怀疑世界,怀疑自身存在的意义。我有勇气吗?就自己与生俱来的情形看,大约还是有一点力气的。这些力量是不是能够长久?需要鼓励和激发吗?我有时祈求上天:再给我增加一些吧!让我度过每一天时,能够坚决一些。唉,我告诉你,”她说:“不要相信爱情,就像一个水罐顶在头上,是你把它放在那儿的,它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你护它护得好,它就在你头顶上多呆一会儿,但最终还得下来,你愿不愿意它也下来。永远都顶在你头上,你累死,那事儿也是不可能的,它决不愿意老在一种状态里。一旦成了爱情的俘虏,你就全完了,我的话你愿意听就记住:谁想谁就完了。”
第二天,她离开我们的旗,先走了。拉扯她长大的祖母,看见我,说:“你多呆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