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地上趴着,无力击退回忆和愁绪纷至沓来的围攻,它们就像一群兀鹫在她头上盘旋着,等着享用一具死尸。她再也没有力气说院野妈和爸的事,还有阿希礼以及这个烂摊子,统统都放到以后考虑一等我受得了的时候再说。”现在她受不了,可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还是在想这些事。思绪不停地在盘旋,在她头顶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伺机便向她俯冲,把利爪和尖嘴扎人她的脑海。斯佳丽一动不动地趴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脸埋在泥土中,背脊承受着火辣辣阳光的灼烤,她回首往事和一些巳经不在世上的人,回首那种一去不复返的生活,展望一片黑暗、凶多吉少的前途。
最后,当她站起身来,重又看到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焦土瓦砾时,她高高地昂起头,与青春、美丽和含蓄的柔情融为一体的某种气韵巳从她脸上永远消失。过去的巳经过去。死了的不再复生。昔日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巳经不能追回。就在斯佳丽把沉甸甸的篮子挎上胳膊的时候,她巳下定了决心,勾画好了自己的生活蓝图。
没有回头路,她只能往前走。
在今后的五十年里,整个南方不断有女人眼里带着凄苦的表情回首往事,缅怀消失的时代,思念死去的男人,从内心深处唤醒那些徒增伤感的记忆,怀着痛苦的自豪感忍受着贫困的煎熬,因为她们拥有这些记忆。然而,斯佳丽决心不再回首。
她凝视着烧黑的基石,眼前最后一次浮现出十二棵橡树庄园昔日的丰姿,豪华而骄傲,象征着一个阶层以及这个阶层的生活方式。然后,她沿着大路朝塔拉庄园走去,沉重的篮把简直要勒进她的肉里去了。
饥饿又在噬咬她的空肚子,她大声说院野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方佬休想把我整垮。我要挺住,等熬过了这一关,我决不再忍饥挨饿。也决不再让我的亲人挨饿。哪怕去偷、去杀人一请上帝作证,我无论如何也不再忍饥挨饿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塔拉庄园是那样安静,那样与世隔绝,就像叶鲁滨逊漂流记曳里的荒岛。虽然这里离外部世界仅数英里,然而好像有连绵千万里的惊涛骇浪把塔拉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隔开,甚至把塔拉与邻近的庄园隔开。那匹老马死了,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惟一的交通工具也没了。要步行数英里累人的红土路,既没时间也没精力。
在累断脊梁的日子里,为了获取食物得拼死拼活地干,还得无休止地照顾三个年轻女子,斯佳丽有时候发现自己在侧耳盼望听到熟悉的动静下房里黑人小孩的尖笑声,大车从地里回家来的嘎吱声,杰拉尔德的坐骑穿越牧草地时飞奔的嘶鸣声,马车驶进庭院的辘辘声以及来闲聊的邻居打发下午时光的谈笑声。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大路上静悄悄、空荡荡的,没有红土扬起的烟尘通报宾客的来临。在绵延起伏的绿色山丘和红土田野中,塔拉不啻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别的地方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吃定心饭、睡安稳觉。别的地方的姑娘们穿着三度翻新的衣裙快乐地与人调情,唱着叶无情战争结束后》。几个星期前她也唱过这支歌。有的地方仍在打仗,大炮在轰鸣,城镇在燃烧,男人们躺在医院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中,伤口在腐烂。有的地方,军队光着脚板、穿着脏兮兮的土布制服在行军,在战斗,在睡觉,又饿又困,那是知道大势巳去绝望之余的困乏。而在佐治亚的一些地方,丘陵山岗上是清一色的蓝军服,那里巳是兵强马壮的北方佬的天下。
塔拉以外有战争,有另外一个世界。但是在庄园里,战争和另一个世界都不存在,除非是在回忆中,当这些回忆乘疲惫之隙进人脑际时,必须把它们赶走。全空和半空肚子的需求巳把外部世界挤到了次要的位置,生活巳成为两个相互关联的概念院食物和怎么去弄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肚子的记忆力比脑子强?斯佳丽能抑制住悲伤,却无法抑制住饥饿。每天早晨她似醒非醒地躺着,在记忆把战争和饥饿带回到她脑海中之前,她懒洋洋地蜷缩在床上,期待着闻到煎熏肉和烤面包卷的浓香。每天早晨她都使劲地嗅着,真的想嗅到那些馋人的香味,嗅着嗅着便醒过来了。
塔拉的餐桌上有苹果、红薯、花生和牛奶,但是就连这些寒酸的食品也一直不够多。一天三次见到这些东西,总使她的记忆闪回到以前的日子、往日的膳食、烛光明亮的餐桌和香味四溢的饭菜。
想当年他们对食物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实在是太浪费了!面包卷、软烤饼、玉米松饼、鸡蛋烙饼,每件上面都有大滴大滴的黄油掉下来一进餐时全都摆在桌上。餐桌的一端是火腿,另一端是炸鸡;炖白菜漂浮在色彩斑斓的油汤里,蚕豆在花色鲜艳的瓷盆里堆成了小山;还有炸笋瓜、焖秋葵、稠得可以切成块的胡萝卜奶酪酱。甜点心有三种,可以任意挑选院巧克力千层酥、香草杏仁果冻、奶油蛋糕。想起这些美味佳肴,她就禁不住泪流满面(死亡和战争都不曾使她掉泪冤,她那老是咕咕叫唤的空腹就会恶心难忍。过去黑妈妈一直为她胃口不好而忧心忡忡,现在这个十九岁的女子食欲大振,加之以前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劳累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能吃当初的四倍。
在塔拉庄园,不光是她一个人的食量成了伤脑筋的问题。无论她朝哪边看,都是一张张饥饿的一黑的和白的脸。要不了多久,卡丽恩和苏埃伦将开始狼吞虎咽,伤寒病人在复元期大都如此。小韦德巳经开始拉长调子抱怨院野我不喜欢吃红薯。我肚子饿。”
其他人也略有怨言:
“斯佳丽小姐,除非能吃得饱一点儿,否则两个孩子我一个也喂不了。”
“斯佳丽小姐,要是吃不饱,我就没力气劈柴。”
“我的小羊羔,我都快饿扁了。”
“女儿,非得每餐都吃红薯吗?”
惟有玫兰妮不叫苦,尽管她的面孔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白,甚至在睡梦中也会痛苦地抽搐。
“我不饿,斯佳丽。把我的那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要给两个孩子喂奶。生病的人是不知道饥饿的。”
玫兰妮默默无言的苦熬比其他人嘟嘟囔囔的牢骚更让斯佳丽恼火。斯佳丽可以用尖酸刻薄的讥讽使别人闭嘴,但对玫兰妮的无私表现她却毫无办法,惟其毫无办法才让她憋气窝火。现在杰拉尔德、黑人们和韦德都爱接近玫兰妮,因为她虽然身体虚弱,心地却很善良,会体贴人,而斯佳丽在那些日子里是二者都谈不上。
特别是韦德,整天都待在玫兰妮的屋子里。韦德这孩子近来总有点儿不大对头,但斯佳丽没工夫去弄清楚究竟。黑妈妈认为这孩子有蛔虫,斯佳丽便接受了她的说法,给他喝埃伦一向用来给黑人小孩治蛔虫的药草和树皮煎的汁。然而喝了这药后韦德的脸更没血色了。这些日子,在斯佳丽的意识中根本没把韦德当做一个人看待。有他无非是多了一个累赘,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等过了眼前这段非常时期,她会跟儿子一起玩儿,给他讲故事,教他认字的,但眼下她既没时间也没心思。每当斯佳丽最疲劳、最心烦的时候,韦德好像老是在身边碍手碍脚的,所以她跟儿子说话常常没好气。
她的厉声呵斥常把韦德吓得眼睛瞪得大大的,斯佳丽一见他这模样就有气,因为韦德受到惊吓的时候会表现出一副低能的傻相。斯佳丽没有意识到,这个小男孩所接触到的惨象太恐怖了,甚至大人们也未必能理解。恐惧占据了韦德的心房,震撼着他的灵魂,使他在夜里常常尖声大叫着惊醒过来。他听到任何出乎意料的响声或提高嗓门说的话都会发抖,因为在他的脑海里响声和口气生硬的话语是和北方佬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的,他怕北方佬甚于怕普莉西借以吓唬他的鬼怪。
围攻亚特兰大的炮声打响之前,韦德一直过着快乐、安定、平静的生活。尽管斯佳丽并不太关心他,但韦德仍然得到别人的疼爱,听到的是亲切的话语。直到那天夜晚他在朦肽中被拖起来,随后只见火光冲天,爆炸声震耳欲聋。在那天夜里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天,他第一次挨了母亲的打,听到母亲冲他粗声叫骂。过去,除了在桃树街那栋砖房里舒适地生活,他别无任何经历,而这种生活在那天夜里一下子化为乌有,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在逃离亚特兰大的过程中,他只知道后面有北方佬的追兵,直到现在他仍时刻担心北方佬会抓住他,把他剁成肉酱。每当斯佳丽提高嗓门骂他,他就心惊肉跳,他那模糊、幼稚的记忆会重现第一次被母亲打骂时的恐怖景象。从此,母亲发怒的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和关于北方佬的概念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他很怕母亲。
斯佳丽不可能对韦德近来常常躲着她毫无察觉,在整天忙不完的事务间隙偶尔想起这一点时,她心里老大不是滋味。这甚至比韦德原先老在她身边纠缠不休更糟,因为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韦德的避难所竟是玫兰妮的病榻,他在那儿与玫兰妮做游戏,听玫兰妮讲故事。韦德非常爱姑妈,她柔声细气,总是面带微笑,从不说院“别烦,韦德!你把我头都烦疼了!”或者,“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这儿碍事,韦德!”
斯佳丽没有时间、也没有强烈的愿望去疼他,但看到玫兰妮这样做,又不免产生了妒意。一天,斯佳丽发现韦德在玫兰妮床上立蜻蜓,见他倒在了玫兰妮身上,便打了他一耳光。
“你怎么能把姑妈当床垫子,你不知道她身体不好吗?马上给我出去,到院子里玩去,以后再也不许到这儿来。”
可玫兰妮伸出一只羸弱的手,把哭得伤心的韦德又拉回到自己身边。
“别哭,韦德乖。你不是有意把我当床垫子的,对吗?斯佳丽,他并没烦我。就让他待在我这儿吧。让我来照看他。这是我身体好起来之前惟一能做的事,你即使不管他都巳经忙不过来了。”
“别说傻话,兰妮,”斯佳丽生硬地说,“你身体恢复得够慢的了,让韦德摔倒在你的肚子上对你更不会有好处。听着,韦德,要是再让我碰见你在姑妈床上,看我不收拾你!不许抽鼻子。你怎么老抽鼻子?你该学点儿男子汉的样子!”
韦德抽抽搭搭地逃下楼去了。玫兰妮咬着嘴唇,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在过道里目睹这一幕的黑妈妈紧皱双眉,慨然长叹。但是,那段日子里谁也不敢跟斯佳丽顶嘴。大家都怕她那张利嘴,大家都怕那个裹着她的躯壳、但言行巳经和过去判若两人的斯佳丽。
现在的塔拉庄园一切都是斯佳丽说了算。和有些一下子抓到大权的人一样,她天性中所有恃强凌弱的本能全表现出来了。倒不是说她骨子里半点善良的本性都没有。她巳经给吓坏了,缺乏自信,所以才那么盛气凌人,其实是生怕别人摸清了她难以胜任的底细而不承认她的权威。再说,把别人呼来喝去的,知道他们怕她一这里头也是有某种乐趣的。斯佳丽发现这能使过于劳损的神经得到一些休息。她并非全然看不到自己的个性在发生变化。有时候,她粗声大气地发号施令,会让波克噘出下嘴唇,使黑妈妈忍不住喃咕院“现在有些人还真抖起来了!”一遇到这种情况,连斯佳丽自己都纳闷她受过良好教养的言谈举止都哪里去了?埃伦一直努力使她养成的习惯一礼貌待人、温良谦恭一怎么会消失得这么快,犹如树叶经萧瑟的秋风一吹便纷纷脱落飘逝一般。
埃伦不止一次地说过院“对地位比你低的,尤其是黑人,态度是既要坚定又要和气。”但是,如果她和和气气,黑人们就会整天坐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谈以前的好日子,说那时可不兴把干屋里活的黑人当干地里活的黑人使唤。
“要爱护妹妹,要好好照顾她们。对病人要慈善,”埃伦常说,“对处在悲哀和患难中的人要体贴人微。”
她现在没法爱她的妹妹们。她们纯粹是压在她肩上的累赘。至于照顾她们,难道她没给她们洗澡、梳头、喂饭,甚至不惜每天走上好几英里去为她们找蔬菜?难道她没学着挤牛奶,尽管那头怪吓人的畜牲冲着她晃两只角时,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一难道不是吗?如果她对她们爱怜得过了头,她们兴许会在床上赖得更久,而她需要她们尽快下地,可以多出两双手帮帮她。
她们康复得很慢,至今仍缠绵病榻,瘦弱不堪。在她们不省人事的那些日子里,世界巳经变了样。北方佬来过了,黑人们跑了,母亲也死了。这三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都不是她们所能接受得了的。有时候她们以为自己仍处于原来的状态,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斯佳丽变成了这样,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有几次,斯佳丽靠在她们的床架上谈她们康复以后能干些什么活的设想,当时她们瞠目结舌,简直把她看成了妖怪。她们无法理解家里再也没有一百名奴隶干这些活。她们更无法理解奥哈拉家的小姐得从事体力劳动。
“可是,大姐,”卡丽恩说,她那稚气的脸竟吓成了死灰色。“我不能劈引火柴!那会把我的手弄坏的!”
“瞧我的手,”斯佳丽说着露出一丝怪可怕的苦笑,并且把一双起泡、长茧的手掌伸到卡丽恩面前。
“我讨厌你这样跟我和卡丽恩说话!”苏埃伦喊了起来,“我看你是在撒谎,想吓唬我们。要是妈还在,她决不会允许你这样跟我们说话的!劈引火柴,亏你说得出口!”
苏埃伦不顾体弱,憎恶地瞪了大姐一眼,她确信斯佳丽说这些是存心跟她们过不去。这场大病差点儿让苏埃伦送了命,她失去了母亲,她孤独,她害怕,她需要别人的慰抚,需要别人疼爱。而斯佳丽偏偏每天站在床的另一端看着她们,那双斜视的绿眼睛射出一种可恶的异光,估量着她们复元的程度,一边列举她们该做的事院整理床铺、做饭、提水、劈引火柴等等。瞧她那德行,好像她说这些怪吓人的事情就是为了找乐子似的。
斯佳丽确实高兴这样做。她对黑人采取高压手段,并伤害两个妹妹的感情,不仅仅是因为她要操心的事太多,紧张和劳累使她想不出别的办法,还因为这样她能往别人的头上出一出自己的怨气母亲对她讲过的生活道理统统不管用了。
母亲对她的教诲如今是绝对没有任何价值,斯佳丽伤心透了,并且陷人了迷茫。其实,埃伦不可能预见到她养育几个女儿的那个环境、那种文明会崩溃、解体,不可能预料到她苦心孤诣培养女儿去占据的社会地位将不复存在一但斯佳丽不这样想。斯佳丽也不谅解,当初埃伦教导她做人要温顺、和蔼、高尚、善良、谦逊、诚实时,埃伦展望的未来是长长的一串安详静谧的岁月,各方面都像她自己平平而过的一生。埃伦还常说,只要女人牢记这些教训,生活就亏不了她们。
斯佳丽在绝望中想院“她给我的教诲对我毫无帮助,一点用也没有!善良现在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温顺又有什么价值?当初倒不如让我像黑人一样学会犁地或摘棉花。哦,母亲啊,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