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翱怒道:“杨雨奇,你真是阴魂不散。我的部队就驻扎在城外,只要我一声令下,就算你长了九个脑袋也不够我砍。”
杨雨奇并不以为意:“唐大都督,我当然知道你的部队驻扎在城外,不然怎么会先占领你的大都督府。”
到外面去倒水的秋蓉听到枪声,赶忙躲在一根柱子后探看发生了什么事。
杨雨奇得意地说道:“这次我回宁越是奉了段祺瑞大人之命,唐翱,只要你通电全国,声明服膺段大人,你还做你的大都督,我做监军,如果你敢说一个‘不’字,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唐翱不屑地说:“你这个老东西,就凭你也配和我讲条件。我们唐家人,站着是英雄,倒下了也比你高半头。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杨雨奇被唐翱的话激怒:“我趋炎附势?你们唐家人就是一股子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还记得你爹唐端回乡时带的那个铁匣子吧?当年唐端在督办开平矿务局的时候,查出了北洋系账面上有很大的亏空,同时也得到了北洋系利用开平矿务局行贿大批朝中要员、封疆大吏的证据。这些证据就锁在你爹的小铁匣子里。”
唐翱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一时接不上话。
杨雨奇继续道:“你爹是个聪明人,但这件事可办得太糊涂了。铁匣子的事情传出,各级官员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你爹是个忠臣,不愿看到朝中要员受到株连,加上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觉得手里有个铁匣子就能保自己前程无忧。
岂料一些拿了银子的亲王、郡王、外省的督抚,便要密谋杀了你爹,以绝后患。
这个时候,你岳父赵恩龙因为和唐家关系密切,加之受贿赂也不少,便被众人推举为这一行动的执行人。”
唐翱和唐允大惊,他们怎会想到:赵恩龙才是幕后的黑手。
杨雨奇见唐家兄弟无言以对,继续说道:“我原本是赵恩龙的幕僚,后来赵恩龙保举我到江山县当了知县,当初我还以为是他无意而为,现在想想,你岳父可谓棋高一着啊!出了铁匣子的事儿之后,赵恩龙密令我除掉你爹,我买通马祥祺劫杀唐家大宅,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归根结底,就在你爹的铁匣子上,如果不是你爹为了他头上的顶戴花翎,会死这么多人吗?会有这么多人吃苦受罪吗?”
知道家中有危险的秋蓉悄悄走到后门,见杨雨奇有多名手下守着后门,她立即退了回去。看到一座假山离围墙不远,秋蓉跃上假山,跳到围墙上,消失在了黑暗中。
杨雨奇说得忘乎所以:“我杨雨奇是个小人,但是个真小人。我为了大清朝,愿意肝脑涂地,不妨告诉你,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在宁越、在浙江再建一个大清朝的小朝廷,我要迎回圣上……”
陈继庭不屑地鄙视道:“张勋的复辟也不过短短的时间就破灭了,你就更不要做梦了!”
“做不做梦不是你说了算。”杨雨奇对唐翱说道,“唐大都督,你是继续做大都督呢,还是做无头鬼?”
镇定了的唐翱轻松地笑笑:“容我想想。”
黑夜中的小巷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秋蓉对着人群说:“兴义帮的兄弟们,杨雨奇又杀回来了,城外的军队不知道城里发生了变故,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跟我去大都督府,一路去西门送信,打开城门……”
屋子里,唐翱和陈继庭等人仍坐在桌前。气氛就僵在了那里,谁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杨雨奇猛地一拍桌子:“唐翱,不要拖延时间了,城外的部队一时半会儿不会得到消息,就算得到消息,也来不及了。说吧,你是做段大人的大都督,还是做无头鬼!”
唐翱缓缓站起身,怒视着杨雨奇:“那就动手吧,还等什么!”
唐翱府邸的后门已经被悄悄打开,开门的时候,杨雨奇的一个手下从外面倒进了花园,胸口全是血。
秋蓉进入花园,四处张望,随后朝身后一挥手臂,大批兴义帮帮众走了进来,朝客厅走去。
杨雨奇已经举起枪,对准了唐翱:“那我就成全了你!”
忽然一只花瓶被扔了起来,朝杨雨奇砸去,可惜没有击中。秋蓉拔出枪朝杨雨奇方向射击,把他逼迫得连连后退,杨雨奇的手下也开始还击。
陈继庭推翻桌子,用桌子挡住频频而来的子弹,不幸的是唐允和夫人由于躲闪不及死在了枪战中。
秋蓉高喊:“快走!走后门!”
杨雨奇也因为寡不敌众带着手下退出了客厅。
兴义帮的兄弟们并不恋战,见对方退了出去,便保护着唐翱、陈继庭和唐碧云等人迅速转移,边撤退边回头开枪阻击。撤出唐府的众人朝城门方向跑去。城门已经被打开,兴义帮的几个人正站在城门旁焦急底等待接应。
秋蓉停下脚步,对唐翱道:“你带着庭儿和碧云出城,我在城里响应,到时举火为号。”
唐翱担心道:“还是让庭儿留下帮你吧!”
“继庭,快保护你爹和碧云离开。”话音未落,秋蓉就已经起身离开。
陈继庭望着秋蓉的背影不舍地喊了声:“娘!”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他扛起唐碧云,往城门外跑去。
见唐翱和陈继庭已经冲出城门,土豆正要跟着离开,这时杨雨奇带着一队骑兵追了上来。土豆看看城门外,又看看来势凶猛的骑兵,毅然关上了城门,他想以血肉之躯挡住来者的去路,为唐翱等人争取更多的时间。靠着城门的土豆被杨雨奇的人打成了筛子,汩汩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衣服,但他依然紧靠在城门上,手举着枪,死而不倒,威风凛凛。
来到宁越府城外的军营,唐翱站在营房门前,陈继庭近乎疯狂地下令:“集合,集合!”说着他朝天连开了几枪。
一队队士兵跑出来,在两人面前集合……此时城内浓烟滚滚,留在城里的秋蓉开始行动了。唐翱把望远镜交给陈继庭,陈继庭端起看向了城头。
唐翱道:“你娘的人手太少了,在城里起不了什么作用……杨雨奇怎么突然召集了这么多人……我真是低估他了……”
陈继庭道:“爹,让我带人攻城吧!”
街头堆着许多沙袋,秋蓉不停地扣动扳机,身边只剩下了几个人了,其他地方都是尸体。
一个手下道:“蓉姐,撤吧!咱们人少,不冲过去,打不开城门。”
秋蓉回头看见一箱手榴弹,命令道:“掩护我!”
正在城头指挥战斗的杨雨奇,一回头看见秋蓉骑马而来,后面还拖着一箱炸弹……他急切道:“开枪,快开枪,给我干掉她。”
就在秋蓉快冲到城墙下的时候,胯下的马中弹摔倒,秋蓉被甩了出去。
她没有放弃,艰难地向城门爬着,这时,一大群手持棍棒、斧子的工人出现在眼前,潮水般向城头冲去。
杨雨奇的手下都惊慌起来:“大人,来了这么多人,怎么办,怎么办啊……”
一批工人冲向城头,倒下,又一批冲了上去。一个工人拽着两箱炸药来到了城墙下。随着巨大的爆炸声传来,乱纷纷的砖头在浓烟中翻滚,城墙被炸开了一道缺口。秋蓉被埋在了下面……旁边矗立着的半截城墙摇摇晃晃,似乎也要随时倒塌下来。
堆在秋蓉身上的砖石动了一下,一会儿又连着动了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片刻,砖石堆剧烈地动了起来,最上面的砖石滚落下去,越来越多的砖石滚到一旁,秋蓉的头露了出来,转过来的是一张沾满鲜血和灰土的脸。秋蓉把手从砖石堆里抽出来,推开几块砖,勉强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秋蓉,浑身都是血迹。看见城墙被炸开了一个缺口,手持棍棒的工人正朝城头涌去,她缓缓露出了笑容。
这时,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爆炸,秋蓉身旁的半截城墙猛地摇了一下,接着轰然倒塌,秋蓉再次被埋在了下面。
浓烟散去,更大的砖石堆形成了。砖石堆微动了一下,一条血淋淋的手臂从砖石堆里伸出来,费力地抓起一块砖头,要丢出去,却软绵绵地落了下去,砖石堆再也不动了。
唐翱和陈继庭正在城外焦急地观望战况。
陈继庭欣喜地对唐翱道:“爹,你看,城墙被炸塌了!”
“冲啊!”唐翱说着,掏出了手枪。
“跟我冲啊!”陈继庭冲在最前面,身后是潮水般的士兵。
陈继庭带着一群士兵冲上城头,城头的杨雨奇连忙转身,他身边只剩两个手下。杨雨奇的两名手下朝陈继庭冲过去,陈继庭一刀一个,把两人砍倒。
众士兵要冲过去捉拿杨雨奇。陈继庭喊道:“都别动,把他留给我!”紧接着他对着杨雨奇高喊,“杨雨奇,你完蛋了,满清朝廷也完蛋了。”
杨雨奇歇斯底里地喊道:“大清朝不会完!不会!”说着低下头四处寻找兵器。他捡起一杠红缨枪,朝陈继庭刺去。陈继庭轻松躲开,一刀把红缨枪的枪头砍掉,杨雨奇的红缨枪变成了棍子。杨雨奇挥着棍子冲过去,陈继庭一脚踹在杨雨奇肚子上,同时挥刀,把棍子砍成两段。
杨雨奇跌倒在地,手里只剩下一截短棍。他有些胆怯,在地上不停地往后挪。
陈继庭把脚下的刀枪踢过去,撕开上衣,露出肌肉和血淋淋的伤口,大声喊道:“来呀,来!你不是要给清廷殉葬吗?来呀!”
杨雨奇狠狠心,抓起一把刀冲过去。陈继庭一闪,回头一刀砍在杨雨奇后背,杨雨奇疼痛难耐地转过身,陈继庭又是一刀,杨雨奇的肚子流出汩汩鲜血。他用手捂住肚子,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陈继庭又踢过去一把刀:“给你,都给你!就算用枪堆一座山,清廷也完蛋了!”陈继庭喊叫着,朝杨雨奇冲过去。
杨雨奇惊恐地后退,退到城头的垛口。陈继庭手起刀落,杨雨奇惨叫着从城头跌落而下。
众多士兵欢呼着,把陈继庭举起来,抛起,再抛起。城头一片欢腾。
欢呼过后,陈继庭到处寻找秋蓉,可迟迟不见她的身影。过了将近半日,一群士兵围在埋葬秋蓉的砖石堆前,有人禀告发现了秋蓉。唐翱走过去,看到眼前的情景,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紧握拳头咬紧牙关,悔恨涌上了心头。
陈继庭也闻讯跑过去,脚下一绊,摔倒了。一名士兵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娘,我娘呢?”
陈继庭看到唐翱问:“爹,我娘呢?”
唐翱不语,表情痛苦得扭曲变形。
“爹,你哭了,为什么?我娘呢?”陈继庭茫然地朝四处张望,有士兵指着砖石堆,陈继庭走过去,看到了秋蓉的尸体,一下子坐在了那里。
陈继庭发疯似的抱起秋蓉的尸体晃动:“娘,娘,你醒醒,醒醒啊!”又对四周的士兵喊叫,“救人啊,看什么呢?快救人!”众士兵纷纷转头,擦着眼泪。
抱着秋蓉呆愣了许久,陈继庭才号啕大哭起来。
宁越唐翱府邸的客厅里悬挂着黑绸白绫,桌上供着几个牌位。
陈继庭和唐碧云跪在灵位前,一边哭一边烧着纸钱。唐翱踉跄着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人立即起身去扶。唐翱左手抱住陈继庭,右手抱住唐碧云,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唐家的丧事失刚办完不久,一天,陈继庭气冲冲地走进屋子,手里举着一份报纸:“又打起来了!爹,您看今天的报纸,直系和皖系又打起来了。”
唐翱默不作声,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一眼,团成一团,丢在地上。
“爹,这就是您所信仰的民主革命吗?先有袁世凯这个窃国大盗篡夺了胜利果实,后有北洋军阀裂土封侯,现在竟演变成了军阀混战。”
“凡事都有个过程,越是好的东西,得到的过程就会越漫长。”唐翱叹息着说道。
陈继庭争论道:“爹,您这是自欺欺人。反袁战争时,您通电全国,支持反袁,护法战争的时候,您也是率先支持,为什么现在既不支持直系,也不支持皖系了?其实您已经看透了这场革命的本质,明白了这场革命的最终结局……中国资产阶级的狭隘和自私,促使民主革命演变成了军阀混战,他们为了争夺地盘,依靠洋人,卖国求荣,搞得民不聊生,败国害民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满清朝廷。”
唐翱叹气道:“孙文孙先生还在,有他在,就不会乱。”
陈继庭语气激烈地说道:“也许孙先生在,还可以力挽狂澜,但如果他不在了呢?必然又恢复到军阀割据、派系林立的局面。这不是杀掉几个军阀就能结束的问题,这是民主革命的痼疾,是无法治愈的。中国只有施行无产阶级革命才能结束这种局面,才能救民于水火!”
听到陈继庭的分析,唐翱陷入了沉思。
当天晚上,唐翱指着桌上的一张纸道:“你把这个登在报纸上。”
陈继庭拿起来看了一遍,惊讶地说:“爹,您要辞去大都督?”
“去吧!”
陈继庭走到门口,转身道:“爹,您是不是想通了?明白了民主革命不能救中华?”
唐翱用略显衰老的声音说道:“爹老了,是该好好想想到底什么才是革命!”
山峦之巅,唐翱和陈继庭二人迎风而立。
唐翱展眼望去,山河大川朦胧在氤氲之中。
“封建主义、专制主义的东西不断出现,这些东西不解决,谈什么平等、自由、博爱,一切都是泡影。”
“爹,孙文先生说共和国是平等之国、自由之国,是博爱之国、法制之国……您觉得能实现吗?”
“任重道远。”唐翱长叹一口气。
“爹,我觉得革命没有错,只是还需要去花时间完善。”
唐翱点点头:“是啊,需要完善的还有很多。”唐翱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你知道当初中山先生设计这身衣服的意义吗?”
陈继庭没有接话,而是用征询的眼神看着父亲。
“这是中山装的思想和政治含义,你看,衣服外的四个口袋代表‘四维’,即礼、义、廉、耻,这前襟的五粒纽扣和五个口袋,这里……”陈继庭认真地听着。
唐翱继续说:“左右袖口的三个纽扣分别表示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和共和的理念:平等、自由、博爱……”
陈继庭似乎看到了众多革命者用牺牲和努力所换来的他们共同的期待。
唐翱继续说道:“先生希望共和国不是一个词语,不是一个形式,而是成为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成为牢不可破的信念!只有信仰坚定才能创造历史!”
陈继庭似乎有所醒悟:“爹,我明白了……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目的在于真正实现民主、自由、博爱,实现三权,不,甚至是五权的独立运转,从而剔除根生的封建思想。政治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我们通过暴力来抵抗暴力的反对势力后,其他的都要通过政治救国、政治治国来实现。”
唐翱点点头,轻轻地拍了拍陈继庭的肩膀。
“爹,我想我该离开这里了……”
唐翱略感意外:“去哪儿?”
“去真正能实现我理想的地方。”
唐翱默默地点点头说:“虽然我们的方法不同,但我们的理念是相通的,你好自为之吧……”
唐翱目送陈继庭离去,有些伤感,喃喃自语道:“历史居然是这样惊人的相似,未来是你们的……”
宁越府码头上,唐翱缓步走来,一个乡绅迎过去惊讶道:“这不是唐大都督吗?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唐翱笑着说:“我是来送人的。”
“谁这么有福气,让大都督亲自相送啊?”
唐翱笑而不答。
只见陈继庭和唐碧云携手走来,陈继庭高兴地问:“爹,您怎么来了?”
“送送你们……”唐翱保持着父亲的威严,审视着陈继庭,这目光中有鼓励也有信任。
陈继庭迎着唐翱的视线,目光倔强不屈。
远处汽笛的鸣响已经传入耳鼓,唐翱平静地说道:“走吧!”
陈继庭和唐碧云边走边回头,不时地向父亲挥手道别。
站在码头上的唐翱点头回应,久久不肯离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唐翱走到家门口,在一抹夕阳的余晖中,见到了穆来。穆来成熟了,生动了,静如处子般站在那里,灿烂的笑容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漂亮动人。
唐翱愣在了那里。
穆来缓缓走过来,牵住唐翱的手。
“回家吧。”
“回家!”
两个人相依相偎向家走去,背影慢慢消失在了美丽的夕阳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