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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伯考的棋谱叔如的棋

伯考终于还是死了。伯考死得还算正常:病死的人,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伯考是死在阴历七月。鬼节刚过,仲至就打来电话:喂哈,喂哈,我是仲至,听得见不?仲至耳聋,说话大声大气,生怕别人听不到。他耳聋得有些奇怪,有时你大声说话他听不见,有时别人说悄悄话,他忽然就听明白了。聋子仲至记住的往事比别人都多,因为他总是用心听别人说话。

季少节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他可不想和一个聋子打电话,他希望仲至身边有个说话的人。没想到仲至却在电话里“喂哈,喂哈”个不停顿,像是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非要亲口告诉他不可。季少节也只好大声说话,仲至啊,有啥好事吗?仲至显然愣怔了一下,说:都啥时候了,还能有啥好事?伯考走了。

伯考走了?虽然季少节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听到这个不好的消息时,他还是感到有点突然。就在前几天,季少节打电话回去询问过,仲至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放心吧,伯考一时半会儿肯定死球不了的。仲至说,他现在还能吃能喝的,要等你们兄弟姊妹伙的一起回来过个年呢。伯考说过,你们不一起回来,他就不死。仲至显然是在说气话,因为伯考多年前就有一个心愿,在他死之前,他的子女们都能回来,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个大年。不知啥原因,阴错阳差的,伯考的这个心愿总也未了。现在好了,年还远远地没有到来,伯考咋说声走了就真地走了?

伯考晚年,独居深巷,没有和他的子女们一起生活。他居住的那半间瓦屋,还是棋友张三友借给他的。伯考要付租金,张三友不要。张三友说:不就半间瓦房吗?你要是愿意啊,住到死都可以。伯考笑问:”是住到你死,还是住到我死啊?“张三友说:”谁死都一样,都是球朝上,人还有不死的吗?“伯考当然知道,张三友这样做是有条件的,就是早早晚晚得陪他下棋。这倒没什么,伯考本来就是个下棋的人,何况张三友的棋不臭。只是这人官当久了,架子大,人虽然退下来了,臭架子却一时半会儿拿不掉。加之他观棋好语,指指点点好为人师,下棋好悔,争争吵吵棋风很差,在棋友中口碑不好。好在张三友是个热心肠,性格耿直,乐于助人,所以和他斤斤计较的人不是很多。伯考是个随和的人,在棋上,总是微笑着主动地让人悔棋,这一点和叔如不同。叔如是一个不许任何人梅棋的人。叔如说:“举棋无悔。悔来悔去,还叫下棋?”

伯考的随和,很对张三友的胃口。张三友赢棋了就高兴,就会去买些卤猪头、牛蹄筋、羊下水之类,和伯考喝上几盅。尤其是在叔如外出“盲流”后,每天张三友都要到伯考这里看看、转转。如果哪天没有和伯考手谈几局,就如丧考妣,坐卧不安,这一天的日子就算是白过了。

伯考很想将这半间瓦屋买下来,找他的子女们商量,他的那些个子女都未置可否。伯考自己没钱,没钱的人就不要去想有钱的事,说有钱的话了。借住就借住吧,人生若寄,啥子都是身外之物,早晚都会被拿走的。

伯考很喜欢这半间瓦屋,给它取了个斋号叫“借棋斋”,还拟了幅对联贴在门框上:

棋到忘我时

借来半日闲

后来张三友果然死在了伯考的前面,他留下了一份遗嘱,要将借棋斋送给伯考。伯考不好意思白要。伯考说:“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咋能要他的遗产?”他找到从海外归来奔丧的张博士,把他父亲的遗书还给他。伯考和张博士商量,看能不能把借棋斋租给他住,若嫌租太麻烦,看能不能宽限些时日,他去筹钱给买下来也行。张博士说:“我又不缺这点小钱,不卖祖宅。“张博士的话令伯考很难堪。谁都知道伯考是一个卖掉了祖宅的人,那是多好的一座宅院啊,沿街一溜铺面,后院是两排厢房和一座花园。伯考在卖掉祖宅后曾自嘲地说: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了。

张博士不租也不卖祖宅,伯考只能尴尬地笑笑表示理解。伯考说:”也好,借棋斋早该还给你们张家了。“他打算搬出去另租住处,张博士拦住他。张博士说:“你这样做,不是陷我于不孝吗?”他递了一根洋烟给伯考,还敬了伯考半杯红酒。张博士感谢伯考陪他父亲下棋。张博士说:”老伯,你看这样好不好?这房你就先住着,到你死时,给我一个通知就行了。“他写给伯考一长串电话号码,张博士没有把他父亲的遗书还给伯考。

我死了还能给你打电话?伯考张张嘴,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张博士扭身就走了。

伯考感叹:”唉!无恒产者无恒心。我现在也该算是一个有恒产的人了吧?“

伯考是一个对生活没有过高期望的人,有借棋斋可安居,有粗茶淡饭能温饱,他就知足了。白天有棋友来会,或被请出去陪人下棋,落得一顿招待。晚上无事了,他就守着那盏孤灯,研究他的季子棋谱。伯考的生活因简单而快乐。

可是这种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因一场病变突然中止了。

季少节知道,伯考脑溢血救过来后,人就老年痴呆了。痴呆得好玩,用仲至的话来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东西不辩、六亲不认了。经常把张三叫李四,把早晨当黄昏,闹了无数个笑话,也给仲至带来了许多麻烦。伯考是一个曾经饿怕了的人。在饥饿的年代,他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祖宅,用来换取食物,养活家小。老季家经常断炊时,总是留娘外出想办法,伯考就诵诗给他的子女们听:”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饥馁。“季少节还清楚地记得,伯考诵得最多的是这样一首顺口溜:”大雪纷纷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伯考还会说这样的话来自我安慰:”虫虫蚂蚁都能找到食吃,何况人呢?“但人毕竟不是虫虫蚂蚁。虫虫蚂蚁饿不死,人有时候会被饿死的。因此到了晚年,尤其病灾后,伯考经常莫名其妙地担心自己会挨饿,对吃饭,有一种本能上近乎条件反射般地恐慌,见到饭菜就抢吃。仲至笑话他:”老了老了,老成饿痨鬼了。“

难道伯考担心自己会饿死?说来也奇怪,伯考能吃能喝的,人却一个劲地往下瘦,瘦得皮包骨,腿比胳膊还细,整个身上找不出几斤肉来。急得仲至没办法,就用猪油给他搅面糊吃。令仲至更头痛的是,伯考不愿和他们住在一起,吵着闹着要回借棋斋。仲至没办法,只好骗他,说:”借棋斋早被张三友的儿子收回去了。“伯考不相信。伯考说:”你肯定骗人。“仲至说:”我骗你有什么用?你也不想想,人家张家的祖宅,张三友的儿子能不收回去吗?“伯考说:”他真要收回去?我找张三友去。“仲至就笑,说:”张三友早死球了,你到哪里去找他?“伯考说:”张三友死了?死了我也要找他。“伯考真的就四处寻找张三友。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经常半夜三更地溜出去,鬼一样地奔走在黑夜中。伯考已经认不得回家的路了,连走了几十年的老街也认不出来。他见路就走,四处乱窜,有时遇到街边下棋的了,就蹲下观战。下棋人收摊走了,伯考还蹲着,一蹲就是老半天,脑中似乎还有一盘棋在和人对弈。害得仲至没日没夜地担心他会走不见了,没日没夜地满街寻找他。仲至很无奈。仲至说:他现在好坏还是个人,又不能拴住他。仲至有好几次流露出不想照看伯考了的想法,都被季少节兄妹好言好语地给劝了回去。他们说:”你是他兄弟,你不照看他,谁照看他啊?“仲至当然有理由说话,但仲至没有说话,他早就认了这份兄弟情义。到后来,人们发现,寻找伯考成了仲至生活中一件重要而有意义的事情,尤其是找到伯考的那份高兴劲,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仲至会高兴地说:”跑啊跑啊,有本事你就跑得让我找不到你。“兄弟俩就说说笑笑、吵吵闹闹、拉拉扯扯、疯疯癫癫地走过老街,成了老街一道风景……

季少节问仲至:”伯考是啥时辰走的?“

仲至说:”昨天不是鬼节吗?“晚上他吃了两个新麦馍馍,吃了好几块大肉,吵着闹着要喝酒。我拿瓶老白干,没敢让他多喝,剩下的半瓶给藏了起来,早早地哄他去睡了。今个早晨,喊他,不理睬人。我想,他这一辈子,不就是爱睡个懒觉吗?就让他好好睡去,反正爬起来也没啥正经事要干,说不定还会偷偷跑出去找人下棋。快晌午了,我把昨天的剩饭菜拿出来,还有几个没动的祭祀碗,一并热了。找酒时,发现那半瓶酒不见了,心想,坏菜了,是不是被他半夜三更地给偷喝了?喊他起来,还是不理睬人。我当时心里就犯嘀咕,咋不理睬人了呢?就去推他,不动弹,那只空酒瓶被他死死地抱在怀里,探探他的鼻息,没有进出气了。说到这里,仲至开始哽咽。仲至说:”谁想得到啊,他果然真是死了。“

这样说来,伯考到底是啥时辰走的,没人知道了,可能是半夜子时,也可能是临晨辰时,到底是啥时辰就悄悄地走了?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猜得到的,伯考死时,满屋酒香。

电话里传来仲至的哭声。仲至说:”我对不住你们兄弟姊妹伙的,没能把你们的伯考留住。你们过年回来,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季少节哑然,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仲至。伯考有七子。伯考曾自豪地对人讲:”你们存钱,我养儿女,我的儿女就是我的银行,还怕没人养老?“可谁能想到,伯考临走的时候,没有一个儿女在他跟前。他们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伯考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老了,病了,被推给仲至照顾。凭心而论,如果没有仲至,伯考的晚年,还真不知道该怎样熬过。

说不定伯考会像叔如一样,在孤独中死去,而且死了都没人知道。

季少节告诉仲至,他会尽快地赶回去。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只能买到明天的车票了。计算了一下归程,坐闽南快运到榕城,转乘火车到车城,再乘客车过汉江,如果一路顺风,紧赶慢赶也要到第三天下午才能赶回度春城。

好在季少候离家较近,他是老季家的长子,从东风汽配厂下岗后,在工地上替人家看场子。接到伯考去世的消息时,当日最后一辆班车已日啦日啦地开走了。他只好向工地借了一台拖拉机,就地向老乡买了一副椿木棺材,开着瞎了一只眼的拖拉机,载着黑棺材,乘着黑夜赶了回去。仲至已给伯考穿好了多年前预备的寿衣,待棺材一到,叔侄俩稍一商量,就把伯考直接给装了进去。然后搭起丧棚,请来吹鼓手,就开始“打待尸”。来了些亲朋,帮忙守丧,大家说说笑笑,竟然没有一个人哭伯考。也许在他们心目中,伯考是寿终正寝,算得上是喜丧。

第二天在火车上,季少节接到季少候的电话,说是已请阴阳先生看过了,三天后就是下葬埋人的好日子。季少节知道,这个下葬埋人的好日子,是按照他的归程来算计的,现在这个世道,连阴阳先生都没有正义感和责任心了,只要给他钱,他就会顺着当事人的心意,糊弄活人也糊弄死人。季少候问季少节有没有其他啥想法,要不要把丧事办得更好看一些?遇到这种事,季少节是最没有想法的一个人,他总是乐意把责任推给季少候,自己落得做一个不操心的旁观者。季少节说,能赶上看伯考最后一眼就行了,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就好。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季少节的归程,被汉江阻拦。汉江发大水,据说是百年一遇,上游的安康已被水冲。为了安全起见,轮船停渡,季少节等一车乘客,被搁在了江边。

这真是奇妙的景观:头顶骄阳似火,脚下洪水滔天。季少节急得在江边团团转,没得一点办法。

季少候焦急地打来电话,告诉季少节,送葬的队伍已经准时出发,目前正停在半路上等他,问他能不能赶到?如果实在过不了江,要不要把葬期后延?季少候还告诉季少节,说阴阳先生算了的,此后数天都不宜下葬,结婚办喜事倒是可以。有流火七月办喜事的吗?这显然又是阴阳先生的“好心”,毕竟大热天的,多停一天棺多一天花消且不说,尸体还会腐臭。何况已经出棺了,送葬的队伍等得不耐烦了,还能把棺材从半路上抬回去?季少节很无奈,对季少候说:”算了,别再等我了,还是早点让伯考入土为安吧。“

说过这话,季少节长吁一口气。他忽然感到,一件很重很重的心事被轻轻地放下了。原来在他的心里,其实有些害怕见到伯考。躺在棺材里的伯考,骨瘦如柴,他再也不吃喝了,肯定懒得理睬人了,包括他的那些个子女们。用伯考生前的话说:”我活着,你们给我口饭吃;我死了,管你们待我咋样。“还能待你咋样啊,伯考!季少节忍不住哭了起来,他跪到江边,面对滔滔江水,叩了三个响头。

是汉江洪水,给了他一个避开的借口。

还在伯考没有痴呆前,曾给季少节写过一封信,告诉季少节,他想把借棋斋还给张家。伯考在信中写到:借棋斋虽好,但毕竟是张家的祖宅,我咋好意思真住到死?他要季少节找兄弟姊妹商量商量,看该如何安置他?伯考在信中说:我老了,但求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行了。我还能吃几年饭啊?

按理说,伯考的要求并不过分,但问题恰恰出在“吃饭”上,因为伯考有一癖好,爱吃“单行饭”。既然如此,张家爱把借棋斋让给伯考住,为何不住?

“单行饭”这个词,全世界大概只有老季家的人才体会最深,说穿了,就是单独给伯考做点好饭吃。所谓好饭,因时而异。在困难时期,无非就是一口细粮,没有细粮时,就用煎柿桃、玉米饼来将就。留娘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的,再忙再累,也要给伯考做一回“单行饭”。伯考吃“单行饭”时,爱摆上他的残局,边吃边钻研。伯考吃得很慢。他不像是在吃饭,而是在消磨难耐的时间。每当这时,留娘就会把她的一群小儿女安抚到一边,不让他们去打扰伯考。留娘说:大人辛苦啊,待你们长大了,还怕没好饭吃?但留娘也是大人啊,留娘为啥就不吃“单行饭”?留娘总是把能吃的、好吃的尽量留给他的儿女们,还要想方设法、有时甚至是变戏法般地给伯考变出“单行饭”来。

记得那年,大约在冬季,伯考告诉留娘一个不好的消息:我要去陪斗了。伯考说这话时,脸上仍然挂着他的微笑。伯考是一个笑不离脸的人。他的笑,并非全是谦恭,更多的是出于无奈。不知道的人,会误以为老季家日子过得不错,有吃有喝的,天天都开心。

留娘问伯考:”你干啥坏事了吗?“每次伯考去陪斗时,留娘都会这样问。伯考说:”我能干啥坏事?“留娘说:”没干坏事就好,没干坏事你就不用害怕了。“留娘自然知道,伯考虽然无能,但伯考诚实善良,与世无争。她心里倒是希望伯考真能干出一两件坏事来,这起码可以证明伯考尚有血性。但伯考就是伯考,是一个连闲事都懒得管的人。这样的人,干不出好事,也干不出坏事。留娘曾找人交涉过,”为啥总拉我家伯考去陪斗?他又没干啥坏事。“人家告诉她:”还用干啥坏事吗?谁让他是摘帽右派?“

伯考是个摘帽右派,十几年如一日,虽然帽子摘了,但人前仍然抬不起头来。连累到他的妻儿,全家下放到农村,伯考很是过意不去。

留娘只好去做饭,给伯考做“单行饭”。她从床底下找出一双破鞋,倒出几把麦子,这是她从队房里用鞋子带回来的麦种。留娘连夜将麦子放到喇叭窝里,捣去糙皮后,给伯考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麦娃米”干饭,伯考捧着这碗干饭,情不自禁地啧啧称奇,唉唉唉地叹息了好几声。有这一碗“单行饭”垫底,伯考就不怕外面的风雨。

伯考每次去陪斗时,就会在家里留一盘残局,留娘嘱咐她的儿女们,别去动伯考的棋局。留娘知道,伯考能笑对人生,是因为他心中有他的残棋。

留娘12岁时到老季家当童养媳,15岁时嫁给季伯考。季伯考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还没准备好就到了新社会。新社会不养闲人,而季伯考除了会下棋外,别无其他谋生的技能,日子就只好过得有一天没一天的。如果没有留娘和棋,他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留娘曾对她的儿女们这样解释过,要她的儿女们多体谅伯考。留娘说:”他这样活着,不容易啊!“

真不容易的其实是留娘,她不仅要想方设法养活她的一群儿女,还要照顾伯考。正是因为操劳过度和严重缺乏营养,她过早地耗干了自己。1975年夏天,留娘终于昏倒在劳动中。季少候背着留娘,站在收割后空荡荡的麦地里,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伯考也急得团团转,拿不出个主意来。是旁边的社员提醒了他们,先背回家再去请医生。季少候就背着留娘一路奔跑,还没到家,留娘就在季少候背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后来季少候回忆,在半路上,留娘似乎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但他只顾奔跑,什么也没有记住。

这一下,老季家的灾难真正开始了,伯考的灾难真正开始了。因为只要有留娘在,老季家就有依靠,再苦的日子也能过出些滋味来。留娘走了,他们还能依靠谁去?

在给留娘换寿衣时,发现留娘身上东一把、西一撮的藏着些麦子。老季家人知道,留娘会小心地保存这些麦子,以备不时之需。

伯考捧着这些麦子,长跪不起。

伯考哭留娘,哭得最伤心。他到留娘坟前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夜。他还用山涧水竹,自制了一管长箫,逢年过节或月明星稀之夜,就到留娘坟前去吹箫。伯考通音律,尤其爱吹《胡笳十八拍》之类的古曲。留娘活着的时候,偶尔吹给留娘听。唯此一刻,留娘饱经沧桑的脸上,才会盛满幸福的笑容。

伯考吹的曲子,没人听得懂。它缠绕在山乡山山水水之间,听到的人都会静下心来。

没了留娘,还好还有象棋。伯考立志要对象棋进行改革,他把他的生命完全寄托在棋上。白天他不再出工干活了,睡觉。晚上就守着一盏孤灯,研究他的棋谱。棋下得累了,他就到留娘坟前坐坐,有时还会狼嗥般地哭几声。伯考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抛下一群待养活的儿女由季少候去管,对家里家外的事不闻不问,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饭,饿了就自己做“单行饭”吃。

因为有这样的心结,季少候兄妹,对伯考有的只是责任,少的是父子情深。加上回城后,大的没找好工作,小的还要上学读书,生存压力很大。伯考简单的要求,就常常得不到满足。城里不比农村。在农村,可以到地里去找饭菜;在城里,什么都得拿钱去买。伯考没钱,只好拦住季少候索要,季少候也不是每次都能拿出钱来。伯考很不高兴,就骂季少候无义不孝,说自己白养活了一群儿女。骂得多了,季少候就顶撞伯考。季少候说:”我们又不是你养活大的。“伯考说:”不是我养活大的,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季少候在心里冷笑:你天天吃“单行饭”,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能养活我们?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说出口的话是,”我们是留娘养大的。“留娘已经死了啊,你们拿什么孝敬她去?伯考有时会这样反驳。但更多时候,只要一提到留娘,伯考就会哑口无言。他会久久地站在那里,抬眼看天。伯考一定看得很远很远。他看到远在天堂的留娘了吗?伯考的样子给人一种心向往之的感受。

季少候十二岁不到,不得不缀学跟随留娘,学习各种各样的劳动。下放农村时,人还没有粪桶高,就硬要挑大粪,干壮劳力活。作为长子,他对弟妹的照顾,比伯考对他子女的照顾,肯定要大得多。季少候当然有资格这样讲话。而伯考,身上没有力气,干活又不会弯腰,常常受到农民的耻笑。队长就这样说过他,”除了陪斗,你还有啥用啊?“但伯考有文化,会下棋,会吹箫,会写毛笔字,还会讲古今。加上性情温厚,有些村妇就对他好奇,老爱拿他开玩笑,插秧时朝他身上涂泥巴,下雪时朝他裆里塞冰块,有时还会脱了他的裤子挂到树上。她们爱看伯考面红耳赤狼狈逃窜的样子。

凭心而论,刚回城那几年,伯考很想找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但他人到老年,又能找到什么工作?没有办法,只能靠子女养活。伯考给季少节的信中,有一句话令季少节刻骨铭心。伯考说:”我就想简单地活着,咋就这么难呢?“当他提出要把借棋斋还给张家时,他的那些个子女都认为他是瞎折腾。不住借棋斋,又能如何呢?

伯考老年痴呆后,季少节曾回去探望过一次。痴呆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的伯考,却能一一叫出他子女的名字。这使得季少节很感动,毕竟是亲生父子啊。现在好了,再也不缺吃少穿了,可以满足伯考过简单生活的愿望了,可是伯考说声走了就真的走了。季少节感到,伯考没有留给他们兄妹任何机会。他愧对伯考的生,也愧对伯考的死。

直到伯考入土为安后,季少节才匆匆赶到他的坟前。季少候介绍,伯考托体的山岗,叫天梯山。据说人死后可以沿着天然的石阶通往天堂。这里本来是一片乱坟岗,被开发成“通天墓园”后,墓穴如同房价一样,一个劲地往上涨。如今一个墓穴,已被炒到上万元。季少候感叹,都说丢不起人,如今更是死不起人啊。简单地死一个人,光安葬费就得两三万元。就是这么贵墓地,死人还是源源不断地涌来。才几年时间,这里的山坡就布满了一座座坟头,风水好的穴位,还被有钱人拿去造了活人墓。站在高高的天梯山上,眺望度春城,就会发现,环城皆坟也。这座秦岭深处的山城,生与死的界限竟是此亲近:中间一座城,四周都是坟。清明或过年节的夜晚,街市的灯火衔接坟头的灯火,坟头的灯火爬上高坡连接天上的星光,天地生死抱成一团,混混沌沌,蔚然成风景。据说这道奇特的景观,已被开发成了旅游项目。

季少节专门给伯考带了副花岗石象棋,是惠安石雕工艺品。他本想以此作为陪葬,让伯考带往那个世界,以棋会友,免得孤寂。可是阴阳两隔,他已无法将这副象棋送给伯考了。他考虑着要不要掘开坟墓,把棋子放进伯考的棺材。仲至很反感。仲至说:”你们早干啥去了?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季少候安慰季少节,说他已给伯考陪葬了一副象棋。说起来,这副象棋才是伯考的至爱:它是留娘死后,伯考进山,好不容易寻找到一株千年黄羊古木,然后亲自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共有三十八枚棋子,比传统象棋多了四枚,而棋盘,则是用从老乡手中购得的一块木板制作而成。这块木板,一米见方,上有一只漆雕朱雀,看上去栩栩如生,很可能是出土的棺材档板。伯考用土漆勾划出棋路,比传统象棋多了四条斜路;这就是伯考的“季子棋”。在那穷愁潦倒的年代,没有留娘的岁月,季子棋成了伯考生命的寄托。他研究季子棋,到了忘我的境地。

如何给那多出来的四子命名,伯考颇费了一番脑筋,思来想去,无以名之,姑且命名为:飞。飞的功能是:飞隔三子可打斜。这样飞就成了棋盘上功能最大的棋子:可以直线攻击、横线攻击,也可以隔空斜线偷袭,集车马炮功能于一身。但也有限制条件:只能隔三子往前打、横着打、斜着打,不能朝后打,这又类似过河的卒子。因此飞难以轻易使用,一旦攻击过了头,就丧失了威力,奇兵变为废子。所以飞的妙用,就像核武器,主要是威慑。

曾经有一位姓马的收藏家,潜入度春城淘宝,要收藏伯考的季子棋。他出的价钱虽然不是很高,但对当时只求温饱而寄人篱下的伯考来说,还是很有诱惑的。但伯考不会出卖他的季子棋,这一点季少节是深知的。即使有人出再高的价钱,伯考也不会动心。季子棋寄托了伯考太多的情感,也许是他一生唯一想干成的一件事情。当马收藏家后来提出,也可以单独收藏棋盘而价钱不变时,伯考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看中的不是他的季子棋,而是棋盘上那只从古墓中飞出的栩栩如生的朱雀。季子棋是无法复制的,棋子落在棋盘上,会传出清幽的余响,似深山鸟语。没有了那只朱雀,季子棋还叫季子棋吗?

那只朱雀,就是季子棋的魂灵。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伯考很热心地向人们推荐他的季子棋。他拉叔如帮忙,有事没事了就在大街上演示给人看,教那些过路的人如何行棋。按伯考的想法,先从度春城开始推广,然后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三五年,季子棋就会风行天下。起初叔如很是配合,可是后来发现,季子棋很难下,因为飞的威力太大而棋盘太小,如果扩大棋盘,其他棋子就像断了一条腿,走起来十分别扭。这令酷爱象棋的叔如很是不爽,他干脆就不配合了,还公开反对。叔如说:“象棋就是象棋,今天你兴趣来了添个飞,明天他心血来潮加个电,象棋还叫象棋吗?“很多好玩艺不改还好,一改就死球了。伯考做梦也不会想到,因季子棋他们兄弟差点反目成仇。他虽不认可叔如的说法,但无奈地发现,人们对季子棋的热情,就像一阵风,吹过后就烟消云散了。虽然季子棋是对象棋的改良,但人们热爱的还是象棋。

伯考推广不了他的季子棋,因为除了叔如外,他再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对手,棋逢对手才玩得下去啊。没有办法,他就只好自己跟自己玩。每当夜深人寂时,伯考就戴上他的老花镜,守着孤灯,反复演练季子棋局,并把棋谱一一记录在案。伯考坚信,他的季子棋一定能够传世,现代人理解不了他,那后人呢?伯考寄望后人中或许有知音。

季少候应该知道,伯考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季子棋最终成为他的陪葬品,和他一起被埋葬。但季少候还是把伯考的季子棋装进了棺材,季少节对此很有些想不明白。也许对季少候来说,季子棋有啥用处呢?除了伯考,谁还会对它感兴趣?既然如此,那就让季子棋永远陪伴季伯考,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晚上,自然要给伯考熰怕火。

熰怕火,就是绕坟烧一圈烟火,这是秦岭一带的习俗。据说新死的人胆小,才到阴间难免孤寂害怕,就熰一圈人间的烟火给他做伴。有这一圈烟火在,死人和活人就似乎若即若离还没有彻底分开。其实熰怕火是为了吓唬狼。秦岭多狼,狼怕火。有怕火在,狼就不敢掘墓啮尸了。

给伯考熰着怕火,乘着天色未暗,季少节决定顺便去看看叔如。

叔如的坟与伯考的坟在天梯山同一面山坡,中间只隔了一条小沟,有一股泉水顺沟而流。彼此隔水相望,声息可闻,这样的距离对他们兄弟来说也许恰好。清风、明月、松岗,流泉叮咚,彼此吆喝一声,即可相聚相叙,手谈一局。与岁月相守,与青山坐忘,天地悠悠,他们已没有了人间的烦恼,他们拥有的是无穷无尽的时间。

叔如的坟,垒得还算可以。一座棋子形的白色水泥包,前立一石碑,上书:”棋士季叔如之墓。“除此之外,没有落款,没有其他铭记,显得干干净净。季少候告诉季少节,叔如死时,跟前没有亲人,是张三友出面找到民政局,又找到叔如生前的那些棋友,凑了些钱,才把叔如的丧事给办了。那块碑就是他们立的,张三友算是对得起叔如兄弟了。

回想起来,季少节最后一次见叔如,还是多年前的暑假。季少节回家探亲,在度春城老街上碰到叔如。季少节感到很意外,张了张嘴,连声招呼还没打出来,就听叔如说到,我算定你要回来,专门在此恭候好多天了。叔如在吐出“恭候”这个词时,怪怪地笑了笑。

原来如此。

季少节早就听说,叔如多年不在度春城生活了。每年农历正月初三,不管刮风下雪天气如何,他都会背上陈旧包袱,怀揣一副象棋,外出流浪,走棋为生。叔如仿佛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盲流,但叔如不是盲流,熟悉的人都知道,叔如是外出寻找他的妻子花椒婶。花椒婶离家出走好多好多年了,至今是死是活没有一点音讯。只是叔如寻找的方式很奇怪。每年,他从春天出发,选定一个方向,漫无目标地走下去。白天,他行在路上,晚上,他随遇而安,有地方住就住,没地方住就睡在路边。没有饭钱了就摆一副象棋摊,和人赌棋。叔如发现,在祖国大地,无论城乡,只要棋摊一摆,就会有人找他下棋,叔如总能挣到他的饭钱。运气好时,还会被人挽留,陪人下棋,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但无论多好的招待,叔如也不会久留。三五天后,叔如就会继续上路。

有人询问过叔如,你这样找,能找到她?叔如说,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她?没人能告诉叔如,怎样才能找到他妻子花椒婶。有好心人劝他::算了,你这样寻找还不如不找。:叔如像是听到的不是一句人话。叔如说:她是我老婆,我能不寻找吗?到后来人们发现,叔如似乎并不在乎是否能寻找到花椒婶,寻找妻子似乎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他要的或许正是这样一种生活:走棋天涯,以棋为生。

但无论行走到什么地方,离家有多远,每年腊八节后,叔如就会悄悄地回到度春城。度春城每年都要举办一届象棋大赛,到时棋迷们都会相互打听,季叔如回来没有?如果季叔如还没回来,他们的心中就像少了点什么。想想看,在度春城,没有季叔如参加的棋赛,还叫棋赛吗?

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决赛时,叔如会碰上伯考。伯考年长,不愿兄弟相争,往往弃权。这令叔如很不爽,一点也不领情。人们私下议论,季家兄弟,到底谁更强啊?举办者非要他们拼出个高低不可,专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番棋大战。没办法,伯考只好应战,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下盲棋。在南十字旧衙门口立一块大棋盘,兄弟俩不面对面,用黑布将脸蒙住,背对棋盘,分坐两边。然后报出棋路,进进退退的,由讲解员摆在大棋盘上。下盲棋,伯考年长,叔如自然要占些便宜。但伯考自有伯考的绝招,在胜负未明时,只要他愿意,就能下出和棋。结果可想而知,伯考没输,叔如没赢。对此结局,叔如很不以为然。叔如说:”下棋就是为了争胜负,如果一味地求和,象棋还有什么趣味?“伯考不这样认为。伯考认为,象棋的最高境界,就是一个“和”字。如果双方每一招都是最佳选择,结局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和棋,和为贵嘛。

因为没想到会碰到叔如,季少节没有给叔如带礼物。见叔如衣服很旧,露出破象,季少节就给他买了套西服,没想到叔如死活不要。叔如说:”我又不穿这种外国人的衣服,你买它有啥用?还不如拿去送别人。“这倒是季少节的疏忽了,他应该知道,在穿衣服上,叔如有一个谁也改变不了的习惯,他只穿一种自制的蓝布衣服。这种衣服,类似唐装,也很像道士服。叔如穿在身上,混迹人间,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为此花椒婶没少和他吵嘴,但叔如就是叔如,如果轻易改变自己的习惯,他就不是季叔如了。

见季少节很难为情,叔如就给他找台阶下。叔如说:”季少明爱穿西服,留给他穿也许正合适。”叔如在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叔如说:“不知季少明什么时候能出来。”

季少明是叔如的儿子,此子很难教养。因为不知从啥时起,他养成了个坏毛病:爱拆东西。家里的家具、电器之类,凡是能拆卸的,都被他反反复复拆了又拆。他拆东西上了瘾,没东西拆时,就像一个丢了魂的人,呆头呆脑的,别人和他打招呼,除了憨笑外,再无其他表情。他不仅爱拆家里的东西,还偷拆人家的东西,有时还潜入工厂拆机器。为此叔如夫妻没少打他,但季少明的坏毛病就是改不了。那次半夜三更的,他潜入汽配厂,把一台价值几十万元的进口机器拆了个七零八落。他太投入了,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当第二天工人上班时,还在满头大汗的瞎忙活。有人呵斥他,他也不逃,只是望着人群憨憨地傻笑,直到警车开来把他铐走。结果他以破坏生产和偷窃罪被判了劳教。叔如感到实在太冤,季少明哪儿是破坏生产和偷窃啊,他只是太爱拆东西了,结果拆毁了自己的人生。也许坐坐牢就能改掉他的坏毛病吧,季少节曾拿这话来安慰叔如。但这话安慰不了叔如,叔如是坐过牢的人。他知道人只要坐过大牢,无论你是好人或坏人,今生今世正路就很难走通了。叔如是个正路没有走通的人,他寄望他的后辈能好好读书,能走通正路。这下好了,季少明步其后尘也坐牢去了,小小年纪的他,今后的路该咋走啊?

叔如曾求过季少节,看能不能想个啥办法,把季少明早点弄出来。叔如是个打死不求饶、一辈子都不愿求人的人。要不是太担心季少明,他也不会求到季少节名下。碰到这种事,季少节能想出啥法子来?但他又不能拒绝叔如,只好含糊其辞地说:“看看吧,看看能有啥办法没有。”

其实在季少节眼里,叔如坐牢才是天大的冤案。

叔如是老三届知青,回城后安排在搬运站当搬运工。那时的搬运站,虽然干的是力气活,但收入稳定,每月能准时发工资。加上花椒婶摆了个修鞋摊,也能有些收入,叔如家的小日子,过得还算马马虎虎。后来劳务市场放开了,搬运站的活路,被城郊的农民给抢了,叔如只好跳出来单干。他买了一辆板车,每天一大早的,就把板车停靠在城门口,等待有人来雇。找叔如干活的人少,有时空等一天,也揽不到一桩活路。找叔如下棋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其中就有张三友。他退休后没事干,除了下棋,又无别的爱好,加之人老了,瞌睡少,睡到半夜就醒了,眼巴巴地等天亮。天一亮,他就沏一杯浓茶,跑到城门口,摆下棋摊,静候叔如到来。有时他们棋到中盘,活路来了,叔如要去干活,张三友扯住不放,两人难免争执。后来张三友想了个办法,要叔如干脆别去干活了,收对局费,凡找叔如下棋的,输了的一方掏对局费。这样一天下来,叔如多多少少有些收入,月底结算,比干活挣的还要多些。

见下棋能挣到饭钱,叔如就找伯考商量,想合伙开一家棋馆。伯考建议,这事最好先问问政府,政府不允许干的事,最好别干。这话叔如没有听进去,他认为自己开家棋馆,凭手艺吃饭,又不干违法的事,咋就不行了?

他在城乡结合处,把废弃了的生产队队房租了下来,稍加修缮,挂出“季叔如象棋馆”招牌,周围远远近近的棋迷,都闻讯赶来,他们终于有了以棋会友的固定地方。见前来下棋的有不少政府官员,伯考不再说什么了。他每天都要去坐馆,有空闲了,就极力推荐他的季子棋。

季叔如象棋馆,红火了一段时间,但是好景不长,20世纪80年代那场严打,打到了他的头上,罪名是“聚众赌棋”。这罪行可大可小,尤其是“聚众”两字,在当时可是一个敏感的字眼。更要命的是,叔如认为自己没错,所谓“聚众赌棋”,简直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因此在拘留期间,他不停地反抗,甚至以命相搏。结果自然是罪加一等,未经审判,就送到了襄阳劳改农场。

叔如后来说,其实坐牢就那么回事,坐过一次牢,你就不会害怕了。

话说得轻巧,但叔如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的妻子花椒婶,在其坐牢期间,头两年还去探望他,送些衣服和食物,后来就去向不明了。而“刑满释放人员”这一称呼,从此和叔如形影相随。

叔如曾悄悄地告诉过季少节:“你花椒婶可能是跟野男人跑球了。”季少节问:“有啥证据没有?”叔如说:“这种事,还要啥证据吗?猜也猜得出来。“

听叔如这样讲,季少节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是前年冬天,腊月二十好几的,应该是过小年的那一天,他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季少节问:”哪位?“半天没有回音,他正要关掉手机时,那边忽然问道:”你……还好吧?“虽然多年音讯全无,但季少节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花椒婶的声音。季少节有些不相信地追问一句:”您哪位啊?“对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然后急匆匆地挂掉了电话,像是旁边有什么人在催她。从手机显示的电话号码看,花椒婶人在榕城,电话是从路边电话亭打来的。榕城离季少节所在的晋江,不到半天路程。十多年了,花椒婶从未和老季家任何人联系过,她是咋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季少节有点发愣。季少节想,花椒婶忽然打来电话,是有啥急事吗?他赶紧把电话打过去,却是一串盲音,没有人接。想到花椒婶一大把年龄,快过年了,却人在江湖,流落异乡,有家不归,有亲不探,季少节心里,难受了好一阵。

季少节没打算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劝叔如,别再寻找了,一个人要是存心躲你,你是找不到她的。叔如哼了一声。叔如说:”反正我也没啥正经事要干,咋过还不都是过一辈子?“

叔如说:”也许季少明出来后,她就会回家。“

后来季少明出来了,他没有回度春城,而是直接投奔了他的舅舅。连过年时都不回来看望叔如。对此叔如没说一句话,他一如既往地,从春天出发,到冬天回家,行走在寻找妻子的路上,走棋为生。

季少节给叔如烧了些纸钱,他还烧了副象棋给叔如。下山的路上,季少候告诉季少节,叔如可能是死于自己的设计。因为他生前不止一次说过,他这一辈子,活够六十岁就够本了,而叔如死时,恰好就是六十岁。他可能是在他六十岁生日这天,办了一桌酒席,关起门来,自己给自己过完生日后,就走了。他留下了一桌残酒,还有一盆炭灰,炭灰呈棋子形状,久久不散。季少候推测叔如很可是烧棋自尽……

走了,叔如走了,张三友走了,伯考也走了,度春城还会有棋赛之盛事吗?

给伯考熰过七天怕火,季少节的假期也到头了。他去向仲至辞行,仲至要他们兄弟去看看借棋斋,去看看伯考还有没有遗产需要处理。伯考能有什么遗产啊,季少候说:”他要仲至抽空去看看就行了,有用的就留下自用,无用的一把火烧掉算了。“仲至不同意。仲至说:”就是烧,也要当你们兄弟面烧。“季少节本来想去看看借棋斋的,就说,”去看看吧,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打开借棋斋的木门,迎面扑来一阵阵陈旧的气味。室内设施非常简陋,一床一灶一棋桌,还有几把竹椅。床头上放置一小木箱,上面挂了一把不用钥匙就能打开的铁锁。季少节把小木箱搬到室外太阳下,打开,里面装的是伯考的手稿,有一迭象棋棋谱,还有一迭是《棋经》残稿,共13篇。说是残稿,因为伯考显然还没有写完整,缺失的是那些配图。而伯考穷其一生研究的季子棋棋谱却不在内,难道连季子棋棋谱也拿去陪葬了吗?季少节想问季少候,话到嘴边他没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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