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还算顺利地将他叫醒并且踏上了旅途,那我必须对前几个小时的尴尬行程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一旦被我“这么早”叫醒之后,他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言不发,而且闷闷不乐,你问他什么问题,他也只是勉强地哼几声。只有当我们经过长途跋涉来到郊外的开阔绿地之时,他才会变得豁然开朗。当然,那个时候他就会显得很高兴,很满足,甚至还会感谢我当时坚持把他叫醒。
我们的第一站是维也纳森林的黑曼斯科格尔山,当日的天气简直好极了。我们伫立在山顶,发誓要游遍这里的山山水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又去了趟维也纳森林。尽管我们穿的衣服和便鞋看上去不怎么提劲儿,但其他的事情我们还是准备得很充分。那天我们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根据我们的标准,从图尔纳费尔德开始,途经里德和普克斯多夫,最后再返回到市区。那乡间的景色让阿道夫醉心不已,他说这让他联想起了米尔地区的某个美丽之处。毫无疑问,他内心的思乡之情此时正在蔓延,尽管那里已再无任何一人值得他留恋,但那片土地却承载着他童年和青年时期的美好回忆。
为了到瓦豪去旅行,我特意向音乐学院请了一天的假。我们必须很早就乘火车到梅尔克,直到亲眼目睹了那不可思议的修道院之后,阿道夫才充分地感受到了早起的价值。可他一旦沉迷其中,那谁也拉不走。他不会遵从旅游指示牌的引导,而是东窜西游,到处寻找秘密通道和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想考察这些建筑到底是怎样用石头建造而成的。的确,很难想象这些庞大的建筑居然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过后,我们又花了很多时间去参观图书馆。
然后我们坐上大汽船,在河中游览了美丽的瓦豪。虽然这次游历只是与他心爱的多瑙河的一次重逢,但阿道夫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因为维也纳这座城市离多瑙河并不算很近,不像在林茨,他可以站在横跨多瑙河的大桥上,等候一位与众不同的金发美女从乌尔法尔一路走来。他对多瑙河的思念几乎能赶上对斯蒂芬妮的痴迷。此时,那些城堡、村庄,还有山坡上的葡萄园都分别缓缓地移入我们的视线,然后又缓缓地离我们而去。我们感觉自己好像并不是在前行,倒像这美丽的风景伴随着平静的节奏在我们的眼前浮动。这是一个多么浪漫的世界,如此景致,就像魔法一般的神奇。阿道夫置身船头,全身心地贯注到了这片景色当中。直到汽船驶过克雷姆斯,沿着树木成行,单调乏味的河岸继续前行,阿道夫仍是不发一言。谁也不知道他的思绪飘到了哪里。
就好像是上天执意要为我们的奇幻旅程做些平衡,所以我们下一站来到了菲施门德。我相当失望。难道这还是刚才那条令我们满心愉悦的河流吗?难道这还是为我们所熟悉的那条亲爱的多瑙河吗?码头、仓库、炼油厂,还有坐落于其间的渔棚、贫民窟,甚至还有真正的吉卜赛营地。我们究竟是到了哪儿?这简直就是另外一条“多瑙河”,它不再属于我们祖国那幅美丽的画卷,而是属于一个奇怪的东方国度。回到家后,阿道夫显得忧心忡忡,而我也感到大失所望。
然而在我脑海中最鲜活的一段记忆,要属之前那个夏天,我们做的一次登山旅行。前往塞默灵这段旅途比较遥远,远到足以让阿道夫从早起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火车驶过维也纳新城之后,立马就是一片多山地带。铁路只得修成弧线才能绕上塞默灵的最高点,为了攀升至980米的高度,许多弯道,隧道还有高架桥都是必不可少的。阿道夫对这些轨道的大胆设计感到相当兴奋,惊喜也是接连而至。要是能够对其进行细致考察,他甚至愿意下车,顺着铁轨走完全程。我已经做好准备,在下个机会到来的时候,听他对高山铁轨的修建发表一通重要演讲。因为他肯定已经想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设计,比如更高的架桥和更长的隧道。
塞默灵到了!我们下了车。多么美好的一天,那里的空气是多么的纯净,天空如此湛蓝!在阳光的照耀下,绿草上的水珠晶莹透亮,茂密的树林挺拔有力,放眼望去一片墨绿,在高山的顶峰,依然覆盖着皑皑白雪,有如白塔,直入云霄。
返回维也纳的火车要到傍晚才离开;我们拥有充裕的时间,这一整天都是我们的。
阿道夫很快想出了我们的目标。哪座是这里最高的山呢?据我们所知是拉克斯山。于是,我们就去攀登拉克斯山。
阿道夫和我对登山这项运动都毫无概念。我们平生征服过的最高“山峰”不过就是米尔地区的一座缓和的山丘。以前我们也仅仅是在远处望着阿尔卑斯山。但是现在,我们置身于阿尔卑斯山的环抱之中,并为其两千多米的海拔感到震撼不已。
对于阿道夫来说,他的意志力总是可以弥补任何缺失。我们根本没有带口粮,因为我们原本就只是打算从塞默灵高地下来,一路走到格洛格尼茨。我们甚至连个包都没背,而且身上的衣服都是我们在城里散步时穿的那种。我们的鞋子过于轻便,鞋底单薄,而且不带鞋钉。我们穿了长裤和外套,但一点儿的都不保暖。然而,阳光明媚,我们又是年轻体壮,所以——出发吧!
登顶前的豪情壮志已经完全被下山时的狼狈不堪给掩盖,以至于我都记不清我们是选的哪条路线了。如今我只记得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登上山顶的一处平台。当时我们好像是登上了顶峰,但可能并不是拉克斯山的顶峰。我还从来没有登上过一座大山的顶峰;我有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仿佛我已不再属于地球,而是来到了天庭的门口。
阿道夫显得颇为感动,他站在山顶的平台山,一言不发。
我们极目远眺,宽广的大陆尽收眼底。草地与森林犹如一张巨型彩色地毯,教堂或村庄点缀其间。人类的事业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时刻,或许也是我和阿道夫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情绪高涨的我们早将疲惫抛到了脑后。我们在兜里找到点干面包,于是就靠它充饥。沉浸在快乐气氛中的我们根本没有去留意天气的变化。刚才不是还晴空万里吗?转瞬之间,乌云就已浮现,雾气也笼罩而来;其变化之迅速,就像是舞台剧的场景切换一样。
大风骤起,将云雾吹至我们眼前,宛如一张摇摆不定的长罩子。一声闷雷从远处传来,闪电不时地在我们头顶上交织,其状神圣而令人敬畏。
穿着“戒指路散步装”的我们开始感到有点发冷了。于是我们便匆忙地往山下的村庄赶去,单薄的裤子贴在我们腿上被吹得哗哗作响。但山路崎岖,布满了坚石,我们穿的鞋子根本就不适宜爬山,此外,由于当时风暴正在向我们逼近,所以我们只得全速前行。起初只是能听见雨点打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而后来,雨越下越大,与其说是雨,倒不如说是挂在树梢上的水柱,直愣愣地浇打在我们身上。我们只顾拼命地跑呀跑,能有多快就跑多快,根本不指望能够采取点什么有效地保护措施。不多时,我们全身上下就找不到一处干地儿了,简直被淋成了落汤鸡。
不管我们绕到什么地方,始终都找不到一处避雨之所。阿道夫并没被这场暴风骤雨给吓到。令我惊讶的是,虽然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全身,但他的心情却显得十分愉悦,雨下得越大,他就越显得从容。
我们沿着石块路蹦跳着跑步前行,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小棚屋。我想,继续像这样在大雨里奔跑也不是个办法,再说,天色已渐晚,于是我建议阿道夫到那个小屋里去过一夜。他立马就答应了——在他看来,这段探险之旅的确是没法再继续了。
我查看了一下那所小木屋,屋子里的左侧堆放了一些干草,容我们两个休息一晚上是不成问题的。阿道夫脱下鞋子、外套和裤子,然后开始拧衣服。“你也饿坏了是吧?”他问道。当我告诉他我的确是饿了的时候,他反倒感觉好受了一些。一份痛苦,两个人分担,便成了半份痛苦;明显这句话也适用于饥饿。
与此同时,我在小木屋的右内侧发现了几大匹粗帆布,那是农民们下山时用来包裹干草的。阿道夫穿着已经湿透的内衣站在门口,一边拧着衣服袖子,一边瑟瑟发抖,看着这一幕我心里真的感到相当愧疚。因为他的体质相当虚弱,稍微受点冷就要得肺炎。所以我拿起一匹帆布铺在了干草上,我叫他把打湿的衬衣和内裤脱掉,然后用布裹住身体。他也照做了。
他光着身子躺在铺好的布料上,我扯起布料的一端严严实实地将他裹了起来,然后我又抓过第二块布料给他盖上。给他盖好之后,我又拧干了我们所有的衣物,然后将它们全部晾了起来,最后我也找了块布将自己裹住,躺下休息。如此一来,我们晚上便不会受冷了。我又额外抓起几块布分别搭在了阿道夫和我的身上。
我们两个都没戴表,所以不知道时间。我们只知道外面一片漆黑,而且雨水还在不停地敲打着木屋的屋顶。远处传来阵阵犬吠声;可想当时我们离住户还不算很远,这点让我感到很欣慰。然而,当我给阿道夫讲明这个情况的时候,他却显得漠不关心。他似乎觉得,就当前环境而言,其他的人都是多余的。他尽情地享受着这次冒险之旅,尤其是这种浪漫的结局对他最具有吸引力。渐渐地我们就暖和了起来,要不是我们还忍受着饥饿,这间小屋子就能称得上是舒适了。
我又想起了我的父母,而后我就睡着了。
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稀疏的阳光已经透过木板照射了进来。我们的衣服都差不多全晾干了。
我依然记得,叫阿道夫起床是件多么费神的差事。当他最终醒来之后,只见他双脚蹬出铺盖,把帆布往身上一缠就走到门口观望天气。他那苗条的身材配上搭在身上的白色帆布,看上去就像个印度苦行僧。
这是我们两个最后一次愉快的远足旅行。
正是因为我去医疗队体检这件事情中断了我们在维也纳的生活,所以这些旅行和冒险才变得如此的美妙,同时也为我们在斯通帕街,那暗无天日的悲惨生活增添了几分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