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在满怀激情的壮志与实力不济的现实之间进行了一番痛苦的挣扎后,他找到了一个摆脱这种窘境的办法。这是个独特而又新颖的办法:他坚定地宣称,他将使用一种与那个时期(也就是说古代德国)相符合的音乐表达形式来为他的歌剧谱曲。我本欲反驳道,照他这么想,是不是观众也该换成古代条顿人,方能显得尽善尽美。可还没等我把这话讲出口,他就已经开始满怀热忱地着手研究他的新方案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不管我怎样苦口婆心地对其进行劝说,他都不肯善罢甘休。非但如此,他反而还要让我相信他的解决办法是可行的,因为他坚持声称,本世纪的人必须要学会欣赏歌剧的内涵。
他想知道在古代德国的音乐中有哪些东西被保留了下来。
“几乎没有”,我简短地回答道,“除了一些乐器以外。”
“那有些什么呢?”
我告诉他,这其中有些鼓类乐器,比如拨浪鼓;另外在瑞典和丹麦的一些地方还出土了一种骨制长笛。考古专家们成功地复原了这种长笛,但它发出的声音并不那么悦耳。但最有价值的当属“卢埃”(Luren),一种将近两米长的铜管乐器,其状弯曲如兽角。这种乐器可能只是在农庄被当作喇叭来吹奏,它们发出的声响根本算不上是音乐。
他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我的讲解,而我也以为这么一来便足以让他打消自己的念头,因为他总不可能用拨浪鼓、手敲鼓、骨制长笛,还有“卢埃”来演绎一出歌剧吧。但是我错了。他开始谈起那些用弦乐器来伴奏的吟唱诗人,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他继续道,从这些曾被诸多日耳曼部落使用过的乐器中,我们可以推测出,他们的音乐是什么样。
这时我的书本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我向他陈述道,“研究表明,条顿人有一套自己的音乐纵向体系,并且他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类似于和声的技法;有迹象显示,他们的音乐中甚至还有大调和小调的区别。但不可否认,这都只是些科学假设,也就是所谓的臆测……”
这足以催生我朋友那夜以继日的创作动力。他那层出不穷的新构思着实让我为之惊讶,但我很难记录下他这些超出了提纲的突发奇想。根据阿道夫武断的理解延伸,维兰德传奇中存在着许多戏剧化的场景,因此必须将其中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写转化成音乐语言。为了使整个作品能够被人们的耳朵所“忍受”,我最终还是说服了阿道夫,让他放弃使用那些从日耳曼古坟里挖出来的原始乐器的想法,用一些类型相似的现代乐器来代替它们。经过几夜的努力,在歌剧的各个主旋律被最终确立之后,我感到了一阵满足。
后来我们一致认为,目前在这部歌剧中,除了英雄维兰德以外,其他的角色都还缺少一些必要的实质内容。于是阿道夫将整个演出划分为了两个部分:表演和背景介绍。与此同时,他还用炭笔在纸上为这个长着翅膀的英雄设计了舞台布景和服装。
由于我的朋友在本该用诗文创作的剧本上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此我建议他先完成歌剧的序幕,他同意了,不过是在经过了几场激烈的争吵以后。基于我为这项工作提供的大量帮助,最后的结果还是比较令人满意的。我还建议他把这些曲子编成管弦乐,在机会来临的时候,就可以请一支交响乐队来演奏,但这项建议立马遭到了他的否决。因为他既不想让这段序幕被归为标题音乐,也不愿意去迎合任何一个“观众”,毕竟,众口难调。他近乎狂热地投入到了这项工作上,就仿佛有一位急不可耐的歌剧制作人,正期盼着能在第一时间从他手中夺取底稿一般。
他马不停蹄地写呀写,而我则忙于音乐创作。当我体力不支,闭眼睡去的时候,阿道夫却将我粗暴地唤醒。我的眼睛几乎都快睁不开了,而他还在我跟前念着他的底稿,在激动之下,他的言语显得磕磕绊绊。此时已过午夜,所以他不得不轻声讲话。而这种举动与他用韵文所描述的火爆场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致使他那饱含激情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有些奇怪和失真。我对他这种行为举止早已了如指掌,当他全身心地贯注于一件自愿接受的任务之时,他就会强迫自己毫不停歇地活动下去,就好像有个魔鬼在控制着他的身躯。在那种忘我的情形下,他从不会感到疲倦,也不会想要睡觉,他甚至可以连饭都不吃,最多也就是偶尔抓起牛奶瓶仓促地朝嘴里猛倒一口,他对这些事情必定是毫无察觉的,因为他已经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工作中。但我以前从未如此直接地被他这种令人钦佩的专注态度给打动过。这种精神将牵引他走向何处?他将精力和天赋都花在了一些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事物上。他那虚弱的身躯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继续倾听。我也不再去追问那些会令我感到郁愤满怀的问题。其实我完全能够轻松地在我们当时任何的一场争吵中,找到退出的借口。而且我在音乐学院的熟人也会很乐意帮我另寻住处。可为什么我没有这样做?毕竟我也时常告诫自己,这段奇怪的友谊将会对我的学业造成不良影响。而且又有谁知道我在我朋友这些夜间活动上耗费了多少的时间和精力?可为何,当时我没有选择离开?是的,我承认我想家,而阿道夫在某种程度上又有点让我联想起家乡。但毕竟思乡之情是一个20岁的年轻人能够克服的东西啊。那除此之外又是什么原因呢?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我呢?
说实话,其原因正是我们一同度过的这些时光,这些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愈发紧密的时光。我知道我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通常都有着怎样的兴趣爱好:调情,肤浅的肉体享受,闲逛,还有思考许多无关紧要并且毫无意义的问题。而阿道夫则与他们完全相反。在他身上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认真劲,一种追求完美的态度,一种对周遭所有事物产生强烈兴趣的天性,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种对艺术乃至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无穷的奉献精神。正是他这些特殊的品质将我深深吸引,让我的身心在数小时的疲劳工作后,恢复了平衡。所有这些都值得我去付出那几个无眠之夜,值得去承受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近乎激烈的争吵——我已经习惯了用一种平静而理智的方式来处理。
我仍然记得,这部歌剧中的一些戏剧化情景连续在我梦里浮现了好几个星期。但如今我只记住阿道夫设计的某些图片。阿道夫觉得用钢笔和铅笔并不能够很快地表达出他的思想,因此他常常用木炭来作画。他会以寥寥数笔迅速地勾画出剧中的场景,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表演部分:首先,维兰德从舞台的右边出场,然后他的兄弟埃吉尔从舞台的左边出场,最后,他的第二个兄弟斯拉格希德从舞台的后面出场。
我回想到歌剧的第一幕场景——狼湖,依旧历历在目。《古冰岛诗集》是一本在阿道夫眼里显得十分神圣的书籍,通过这本书,他了解了冰岛,这座崎岖不平的北方岛屿,以及在创造天地之时组成当今世界的几种重要元素:猛烈的暴风、裸露的黑色岩石、灰白的冰川、火山的烈焰。这就是他为自己的歌剧所做的背景设置,在那天地混沌初开之时,在众神与人类的灵性被激发的伊始。一天上午,维兰德和他的兄弟们正在狼湖岸边钓鱼,三片薄云随风而至,飘到了他们的眼前。那是三位披着闪亮盔甲的瓦尔基里。她们穿着白色的长袍和魔法衣,以便能让她们在天空中飞翔。我记得当时由于阿道夫明确表示剧中不能删掉她们,所以这些飞翔的瓦尔基里曾一度搞得我们头痛不已。总之在我们歌剧中要“飞”的场面还有很多。在最后一幕,维兰德还得为自己锻造一双翅膀,他照样要用一双金属翅膀飞行,而且在视觉效果上还必须营造出一种轻松自然的感觉,以免让观众对他的手工技艺产生质疑。这对我们两个创作者来说又是一个技术难题。但阿道夫对此却特别的着迷,也许是因为之前正赶上利连索尔、莱特兄弟、法曼和布莱里奥第一次将“重于空气”的东西送上天空的缘故吧。“飞翔的瓦尔基里们”最后分别嫁给了维兰德、埃吉尔、斯拉格希德这三兄弟。周围的居民在号角声的召唤下纷纷来到狼湖,参加他们的盛大婚礼。
要想听我把这些老套故事的各个情节讲完,那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再说我也不可能将我们的作品一字一句地记得清清楚楚。但是,那些用饱含激情的韵文表述出的戏剧事件,以及那些用过于朴实的旋律组成的基本音乐都鲜活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不知道我们的歌剧最后变成了什么样。我只记得有一天,一个十分紧迫的问题降临到了我朋友头上,而且要求他必须马上想出解决办法;尽管阿道夫有着出众的能力,但他也没有三头六臂,因此他只好将那部歌剧半成品放置一边。后来他对这件事情谈论得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他甚至对此绝口不提。也许,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这种创作歌剧的努力尝试是绝对不会成功的。我尽量小心翼翼地不去提起这件事情。
现在,《铁匠维兰德》这部阿道夫的歌剧,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