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这是一家教授男孩子琴棋书画的艺馆,入夜后,就是一家南风馆,有女子出入是不寻常的。苏琢还是有些恍恍惚惚,也没有注意到过往男客投向她的怪异视线,其中几位老客更是神色一呆,交头接耳互相确认。在涯月的护送下,苏琢来到清风馆顶层,尚未登上台阶,就听到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伴随着尖锐的女子叫骂,“宵风,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居然给本小姐脸色看!你不就是个出来卖的吗?!怎么,有钱还不赚了!?”
几名小厮不住的劝一名男装女子,“赵小姐歇歇气,莫伤了您金贵的身子。馆主今儿个实在是累了,您看,改日再……”
小厮们话还没说完,抹了把眼泪的赵小姐正眼对上苏琢,忽然厉声笑起来,“约了新欢,看来确实是活累了!”言罢从腰间抽出一柄华而不实的短剑,抬腿踢开雕花木门,举剑向琉璃窗旁毫无戒备的坐着喝茶的人刺去。
苏琢升起一股厌恶感,清风馆最上层的琉璃阁,是她少数几个喜欢的地方之一,如今却乌烟瘴气。苏琢皱了皱眉,后退半步,已经想走了。她身边,涯月如弦上之箭掠去,一招空手接白刃止住了赵小姐的短剑,馆主是不会武功的,就算赵小姐的剑法再拙劣,刺上去馆主也会死。涯月瞬间换上一副职业笑颜,“赵姐姐,涯月有话想对你说,可否借一步?”
虽然不如馆主,涯月也是名俊秀非凡的少年,再加之赵小姐的剑被他死死合在掌中动弹不得,只能跟着他退到一边。也不知涯月在她耳畔说了什么,赵小姐满脸绯红,羞答答的点了点头,乖乖下楼去。苏琢对他们这行当里的手段不感兴趣,却对涯月的变化暗自惊讶,初见时他倔强得像头小牛,出身剑术名门,虽重伤沦落不夜城,仗着一身武艺和剑客的骄傲天天在清风馆大打出手,才没多少时日,照样被宵风调教得服服帖帖,如今一段时间不见,都“待客有道”了。
清丽俊美宛如仙人下凡的清风馆馆主宵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放下杯盏亲自迎出来,“阿琢,我等你很久了。”
苏琢“嗯”了一声,瞥见涯月懂事的合上门出去。
“你想要的舞台我都准备好了,宵涣也会回来。”
她默了默,问,“阿涣在都城过得好吗?”
“虽说安排的身份是皇帝最喜欢的画师,但宵涣天性里厌恶争斗,都城那种地方他是待不长久的。我还顺道叫了商羽。”
发帘儿一颤,苏琢明显动容,“师哥?”
“要他错过你的斗琴,打死也不肯的。”
琉璃不夜城是苏琢的伤心地,更是商羽的伤心地,那场大火让他们失去了同一个心爱之人。
宵风走近,他是少数知晓大火真相的人,犹豫片刻极轻的拥抱了一下苏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宵风比苏琢大七岁,是名姿色惊人的男子,避世喜静而待人温和,苏琢来到不夜城之前年纪尚轻的他已经一手主事清风馆了。在苏琢的感触中他的美丽融合着冷冽幽静的阴气,特别是黑眸深处那一点碧色神秘莫测,偶尔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宵风宵涣是被寄放到清风馆学艺的,并非涯月那般遭人强卖而来,属于台面上的人。宵风自幼天资秉异,习得一手好琴与好棋,深受前任馆主宠爱,再加之他手段非凡很早便成了清风馆实质上的主人。
宵风总待在琉璃阁内,鲜少外出,也没有与谁人特别交好的风传,宵涣离开后一个人更显孤单影只,馆内大小事务几乎全由他亲手带出来的涯月处置,呈半隐退状态。只是偶尔在日落前露面待客,也仅仅陪必须的客人喝茶、弹琴、下棋。即便态度如此寡淡,宵风也不曾得罪过任何大人物,数年间与城中明暗两道皆交好,各方龙头都愿意真心诚意的唤他一声馆主,是公认的不夜城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苏琢深而长的吸了一口气,就是这种平日藏匿在温和表象下的气息,冷冽、阴鸷、汹涌、带着一丝不同于血的腥味,即使对气息敏锐如苏琢,也只有这般几乎贴在一起才能嗅到。苏琢奇怪的想,她会喜欢清风馆的琉璃阁,大概还是因为宵风和宵涣两人身上独有的气息隐隐牵动了她心底某根隐秘的弦,虽然宵风不是什么好人。苏琢忆起一些往事,任宵风从背后将额头轻轻抵在她发顶,不喜欢被人触碰的苏琢并未挣扎。
宵风忽然轻笑起来,苏琢自幼因过于敏锐的感知能力结合女子天性中的细腻心思,即使无意也能窥得他人一二心念而待人疏离,这会儿居然出神到被自己如此接近,究竟在想什么呢?思及此,宵风一偏头嘴唇贴住她的耳廓,嗓音低沉带着些许磁性,“……阿琢,你喜欢我吗?”
一时间,苏琢的脑海一阵混沌。她闭了闭眼睛定定心神,“不要对我用媚术。”
宵风在苏琢开始挣扎的第一时间笑着放开了手,他并非武者,而是术士,“你还是这么厉害,我这个师哥脸面都挂不住了。”
宵风偶尔玩笑般自称是师哥,苏琢从不承认,她所认可的师傅只有琴师平乐子一人,师哥也仅商羽一人。
相识已久,宵风哪能不明白苏琢在闹什么别扭,“虽然师傅收你做徒只有短短七天,好歹也费心替你打过底子,把你赶出师门是因他死要面子,怕你几年内就赶超他。师傅小心眼得很,你又不是不知。”宵风没告诉苏琢,他给这人也寄了邀请函,苏琢知道了大概会转身就走。
苏琢想起这事就怒不自禁:一天,某个嬉皮笑脸的不良术士闯入苏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死活要收她做徒弟,开出的条件好处一大推,其中一条还真让苏琢心动了。认认真真学了七天,那名不得好死的术士把脸一板,什么理由都没就宣布将苏琢逐出师门,还顺走了苏家一件宝贝,最终,谎言与偷窃的罪行都落到小苏琢头上,让她蒙受了人生第一大辱。这辈子苏琢都不会原谅他!
“阿琢,来喝杯茶吧。”
宵风心思复杂难测,但煮茶的手艺可称一绝,奇怪的是宵风最爱的茶除了宵涣和苏琢,没人觉得好喝。宵风煮那茶从来不告诉别人里头放了什么,商羽喝过一次后曾断言,那绝对不是正常茶叶煮出来的味道,并且发誓打死他都不喝第二次!这让苏琢很不解,明明非常好喝……然商羽打死他都不做的事实在太多,且这人绝非硬骨头,真要让他再喝一壶也不难。苏琢一边想着怎么矫正师哥商羽心中对宵风煮的茶的偏见,一边又添了一杯乳白色的茶水。
苏琢又开始神游天外,看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宵风隔着一张茶桌望她,玩笑的眼神变了变,就算苏琢不回来,近期他也要派人去找她的。宵风正迟疑着手中已经耽搁了五日的密信该选择什么时机交给她,倒是苏琢在静默中开口,语气是独有的悠悠漫漫,还带着一丝神游中的恍惚,“宵风,你见过大海吗?”
宵风闪电般蹙眉,转瞬如常,“……算是见过。”
“海是什么样子的?”
“怎了?”
“我时常梦见大海,又从未见过海,奇怪吗?”
宵风给她添了茶水,不真不假的道,“你前世指不定是海中人鱼呢。”
“……能吃吗?”
“能吃啊,人鱼一身是宝,据说吃了人鱼肉可以长生不老,如果是术士,还能灵力大增。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阴阳观的镇观之宝‘九转还魂丹’,其中一味便是人鱼泪。”
苏琢捧着香茗,不自觉轻叹,“诶,连你也这么说,看来不用向九九去确认了呢……”
宵风目光一凛,苏琢的交际关系他最清楚不过,连师守镇的小花妖栀子他都心中有数,“九九是谁?”
话中透出的警惕使苏琢回神,呆然,“咦,什么?”
“你方才说‘以为九九是骗人的’。”
苏琢歪了歪头,“我……说过吗?”
宵风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而苏琢也不会在闲聊中无意义的同他撒谎。宵风倾身支在茶桌上,面色凝重,“阿琢,看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被人下了咒术?”
苏琢摇摇头,那不可能。却又暗自惊疑,自己好像是脱口而出了“九九”这个称呼,可九九是谁?本还有一线影子,却越思越渺茫,难道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被下了混淆记忆的咒术?她抬手将过长的额发掠到耳后,不情愿的露出眼眸与宵风直视。
一时间,宵风屏气凝视,这双眼眸正统得不含一丝杂质,每一次直视都仿佛要被深深吸进去般美丽慑人。苏琢的不情愿更加浓重了,宵风连忙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异样,他想了想,“阿琢,你从何时开始梦见海的?”
“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了。”
“频率?”
“唔……一月能有两三次,似乎越是疲惫越容易梦得。”
“梦见了什么?”
“就是大海啊,海面,海水,海藻,珊瑚,小鱼……”
“还有呢?”
苏琢托住腮帮,似乎还有什么,却连回忆都无迹可寻。她摇了摇头,“要是今晚能梦到,明天再告诉你。”
宵风忽然拉住苏琢手腕,明显有些失控,声音激动,“想不想去海边看看!”
“住手!!!!”伴随着喊声一把折扇狠狠敲在宵风手背,“不准花言巧语诱骗吾妹!”
苏琢笑着站起来,“师哥!”
来者一把握住苏琢双手,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个遍,“吾妹哟,可念死师哥了,在师守镇吃得好吗?睡得好吗?过得好吗?那帮参加荐试的小屁孩可有欺负你?”
苏琢都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玉树临风的倜傥青年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护,“我再次警告你,姓宵的,不准碰吾妹一根汗毛!”
宵风摸着手背上一条红印,有些气恼,他不姓宵,宵风只是名字。“商羽,一些日子没见,精气神十足啊!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正牌师哥气焰顿时矮下去,“咳,两日后!”
“怎么,又要靠你的宝贝师妹来还钱?这次准备在阿琢身上压多少?”
“当然要压上全部家当!”真是理直气壮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