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琢细细的声音从池镜背后传出,“阿镜,你能看见……?”
“呃,嗯。”
“为何你能看见?”
“为何不能看见?”
“这……我的心魔我的劫,你居然能看见!?”
“啊,不止能看见,还能摸到,大约也能揍到吧!”池镜挥拳,纪染笑吟吟的出掌挡住。
苏琢从池镜背后探出两只眼睛,正对上耐心候着的纪染,两相凝望,俱是无言。
纪染渐渐收敛笑意,不容忤逆的道,“过来,给我抱抱。”
苏琢又缩回去。
纪染起身半跪在床上,一边绕到池镜背后捉苏琢,一边带着怒意质问池镜,“上回见还好好的,今日怎脸色如此难看?”
池镜鬼使神差的把苏琢受伤之事说了。纪染将苏琢捉在手里掂了掂,又瞪池镜,“这么瘦,你怎么养的?”
这一问倒不像前世情人,更像是爹。池镜心虚的别开视线,“近期正在休养。”
纪染将苏琢放回池镜怀里,自己退到床沿,看了半晌又伸手替发呆的苏琢理理头发整整衣裳,整着整着又露出得意非凡的表情,歪头欣赏,目光流连,更像个正在炫耀自家宝贝女儿的爹了,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倾国又倾城”的骄傲感。
苏琢眼波动了动,纪染伸出一根指头轻摇,“乖。”
池镜低头看看苏琢,再看看纪染,总觉得这两人间流淌着他看不懂的东西。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缠在苏琢身上,另一端握在纪染手中,只要他轻轻一扯,苏琢就会抛开一切随他远走。池镜下意识的搂紧苏琢,苏琢微怔,侧过半张脸柔顺的依偎进池镜怀中,闭眸,倦意来袭。
苏琢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睡去,池镜与纪染似乎有一茬没一茬的说了半夜话,苏琢想听,却熬不过睡意,终究是半个字也没记得。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身上盖了三层被子,房间里还生起火炉,苏琢仍止不住的发抖。苏青城捏着她的手腕眉头倒竖,“你究竟怎么搞的?昨晚去护城河凫水了!?”
苏琢轻蔑的扫他一眼,“庸医。”
苏青城一口气没提起来,放弃研究脉象。又怔怔摸着自己的手,不过一会儿,就冻得他手指僵硬指甲泛紫,苏琢这是什么怪体质,愤然道,“你练邪功了?”
苏琢反讥,“有没有内力青城公子把不出来?”
苏琢没有内力,她修灵,只有灵力,所以苏青城才会推测到体质上去。苏青城与苏琢许是命里犯冲,从小到大都合不来,偏偏他们还必须成为最能相互信任的人,真是雪上加霜。
池镜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枣茶冲鸡蛋进门,服侍苏琢当早膳喝了,趁苏青城在外间踱来踱去低头苦思,压低声音问,“那个原因?”
苏琢一点头,“不碍事,过几日就好。”
窗外倒挂下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落到苏琢床边,是元春潮。他皱着眉看目露诧异的苏琢,又看神色不善的池镜,道,“莲业命我十五夜侍寝,我见池镜公子夜夜陪伴,便未提及此事。”
池镜忽然想起莲业问他的一句话——小姐可有夜间失眠、严重畏寒之症?
苏琢闭了下眼睛,从被窝里向元春潮伸出一只手,元春潮微愣,在池镜的眼神示意中伸手牵住,顿时大惊,自发运转内力抵抗。他修炼的是纯阳的内力,化寒气的效果不错。
苏琢暗叹,果然,莲业是知道的。
接下去几日苏琢闭门谢客,由元春潮贴身陪伴。苏苑闻讯大惊,心痛池镜却又不忍斥责苏琢,亲自陪池镜到演武场过了几招意欲让年轻人发泄发泄,却意外发现池镜相当有能耐。叫来流萤与池镜切磋,流萤三十招不到落败。这一消息勾起曜辉的兴趣,两日后曜辉将苏琢与池镜请去参加曜家城高层将领内部的一个小比武。苏琢算了算日子,应当是新一轮的七曜选拔,曜家城的顶尖战力都会出场,是个观摩学习的好时机,苏琢叫上池涵与元春潮同行。
依旧是曜家城最大最坚固的那个下沉式演武场,人数并不多,只五六十人。曜辉与苏苑端坐观台中央,两侧四人分座,分别是金曜夏侯毅,火曜流萤,木曜宁清蔚,土曜平乐子,还有一张本该属于水曜宵涣的空座。
苏琢到的时候压着封场时间截点,她本人依旧一身碧海蓝裙,微垂头抱着琴,试图不引人注目。不过身后跟着张扬如火的池镜,众人瞩目。又一个俊俏可人的池涵,众人继续瞩目。再一个佩剑冷峭的元春潮,众人眼眶里的珠子就有松动的倾向了。最后一个是颜值倾城但苏琢从小视作赤脚庸医的苏青城,众人眼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连主位上的曜辉都有些不淡定。
苏琢先向曜辉与苏苑行晚辈礼,再向平乐子行师徒礼,低调的退到一边,有人引她入座。苏苑与苏青城乃同辈姐弟,苏苑眸中黠光一闪,故意扣住苏青城将他叫到身边说话,苏青城自幼心思玲珑,往下一看,悟了。
座位十有八九是苏苑安排的,苏琢一行五人,但只给了两个座,摆明了是要她在池镜、池涵、元春潮中排个一二三出来。结果四人丁点犹豫都未有,苏琢先入座,池镜坐下手位置,元春潮自发站到苏琢身后,池涵抱着琴站在自家六哥身后。苏苑心情不错的让人加了张座位给苏青城,告诫的目光扫过池涵与元春潮。
池涵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冲苏苑羞赧的微笑,完全没搞懂自己被人警告了。元春潮目视比武台,一只手随意搭在苏琢肩上,苏琢扭头,元春潮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苏琢眸光流盼展颜一笑。
如果池涵不姓池,苏苑绝对会真的以为这孩子年少不谙世事,但是!池家教出来的孩子哪个不是人精!?另外那个元春潮,不过七十二家族里名不见经传的玩意儿,行事居然如此大胆,乱棍揍死都不为过!苏苑一口气堵在嗓子里,端茶灌水,抬眼瞥见曜辉唇边弧度微妙的笑意,二话不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拧了他一把。曜辉身子顿时绷得紧紧的,小声讨饶,“夫人莫气,等下替你出气。”
上头曜辉在偷笑,下面池镜在坏笑。苏琢略感提心吊胆,不得不未雨绸缪,“阿镜,三分力就够了,给小姨留点面子。”
池镜从善如流,“嗯,不会把所有人都揍趴下的,我有分寸。”
苏琢捂住额头,观台上端坐中央的那两人大概就是池镜这辈子最厌恶的两个人,在他心里一个是对五叔池越始乱终弃的苏苑,一个是横刀夺爱小三上位的曜辉,池镜会给他们留情面才怪,机会难得,不把脸打得啪啪响就不叫池镜!
曜辉说了几句开场白,中心意思就是今天是新一轮的七曜选拔比试,能有资格进入演武场的都是人品能力衷心都被认可的,想要哪个位置可自行挑战。水曜空缺,能者得之,大家放开手脚竞争吧!
先是一名三十不到的小将挑战流萤,流萤上台应战,三两下把人挑下台。再有两名术士挑战宁清蔚,宁清蔚人品不怎么样,实力是有的,胜得轻松。不多时老牌战将夏侯毅也被拉下场,夏侯毅练的是金钟罩,他的比试方法比较特殊,站着不动给打三招,刀砍剑劈随你来,他若是动个脚尖就算输。
苏琢看得有些无聊,总体来说同往年差不多。说是七曜选拔比试,其中日曜曜辉、月曜苏苑、土曜平乐子以及水曜宵涣基本没有人会不自量力去挑战,流萤最是苦命,每回被挑战次数最多的都是他,一连二三十场,打到脱力,第二天陪曜渊过招都手抖。
苏琢四顾,曜渊呢?回曜家城后就没见过总喜欢黏着她的表弟曜渊,闭关了吗?
苏琢一个闪神,池镜溜到台上,轻飘飘一掌将夏侯毅击飞,池镜自己也愣了一下,仿佛失神道,“这般轻易?啊,抱歉,下手太重了,我该只用两分力的。”
池镜干净利落的惹上众怒,苏琢再拦已是不及。夏侯毅瞬败,流萤自认不敌,跳上台三两只小猫都在池镜手里过不了三招,不多时就没人上比试场了。池镜自然把目光转到观战台,平乐子是苏琢的师父池镜大度饶过,随即笑盈盈的盯上宁清蔚,暗地里又心虚的觑了苏琢一眼,见苏琢没有怒意,越发神采飞扬,火红衣衫艳如骄阳。
倘若池镜敢大言不惭的挑战平乐子,苏琢定要变脸,至于宁清蔚……苏琢端了茶暗中幸灾乐祸。苏琢和池镜玩过两手,除非术法到了心随念动的瞬发境地,要在限制颇多的比试场上赢过池镜几乎不可能。宁清蔚主修的术法以辅助为主,能直接掠阵杀敌的不多,对上池镜要吃苦头。
宁清蔚刚硬着头皮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道稚气未脱却锋芒毕露的声音响起,“我陪你过招!”
众人回顾,曜辉、苏苑、流萤少数几人面露喜色,宁清蔚大感获救,“恭喜少城主顺利出关!”笑得见牙不见眼,许是从未觉得曜渊这般可爱迷人过!
曜渊刚沐浴过,头发还未干透,身穿黑底银边的贴身劲装,浑身翻腾着诡异的煞气。苏琢回头时他如鹞鹰般腾空掠起,十多岁的年纪轻功实在是俊。越过众人头顶,下落在苏琢身前,顺势两只手往苏琢座椅扶手上一撑,漆黑如墨的双眸直迫苏琢心神,口中却温柔道,“我想你,天天想,夜夜想,想得骨头都疼……”
旁人听不见,池涵和元春潮却神色一变,元春潮出于常年徘徊在死亡线上的本能甚至手都握在剑上浑身蓄势待发。
苏琢一瞬间魂惊魄动,又强压住惊惧,淡声道,“曜渊,你忘了给你爹娘请安了。”
曜渊勾唇低笑,再深深看了苏琢一眼,目光邪肆难以形容。一转头,又表现出少年人该有的神态向观台上跳去。
苏琢听到身后池涵与元春潮长长的松气声,曜家男人的威压确实不是一般人能经受的住的。被凉在比试台上的池镜目光亦闪烁不定的追随着曜渊的背影,曜渊给他的感觉很不一般,这名少年,简直就像他在命盘里厮杀到最后一战的对手!
强,非常强!
池镜战意勃发,却听到苏琢的声音,“阿镜,你不是曜家城的人,别捣乱,下来。”
观战台上曜渊扬声道,“没关系,就切磋两招而已。不过我闭关多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池镜。”
“是阿琢在南陵的朋友吗?”
“苏琢小姐是本公子的未婚妻子。”
曜渊从来不是多话的人,刚有人察觉今日反常,就被池镜的最后一句话吸引去全部注意力,场子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觉得苏琢与池镜二人相配的不相配的都有。
曜渊闻言居高临下的睨了苏琢一眼,见苏琢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忽而转头凑到曜辉身前,“爹,我喜欢阿琢。”
苏苑伸出指头戳了下儿子的脑袋,“你呀!从小就喜欢阿琢,何时说不喜欢阿琢了才奇怪!渊儿,觉得你池镜表姐夫如何?”
曜辉看着儿子的眼神却隐隐发寒,果然,下一句就听到他说,“儿子长大了要娶阿琢。在那之前,谁敢肖想阿琢,我就杀谁!”
苏苑笑容冻在唇边,曜辉头皮寸寸发麻。曜辉出手想把怎么闭个关就性情大变的儿子扣在身旁,不料曜渊轻松一闪,飞上比试台。
“住手!”
“住手!”
曜辉与苏琢同时大喝,台上两人却充耳不闻,出手皆是凌厉至极的杀招,毫不留情。单纯从武技角度比较,池镜胜于曜渊,但曜渊的威压不容小觑,奇怪在两人的厮杀经验具是丰富,且都是下得了重手的狠角儿。这一场比试观赏性甚强,招招毒手,咬得死紧,分毫不让,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架势,旁人想插手劝架都没条缝。
明儿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苏琢居然同曜辉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出手,一个架住曜渊,一个逼退池镜。池涵与元春潮本以为苏琢只善舞善琴,不曾想过她身手也是非凡,刹那间吓得冷汗津津。池镜还想说什么,被苏琢一个眼神制止,另外那头曜辉居然管不住儿子,让曜渊说出一句吓得人跳脚的话,“阿琢,你选的男人也不过如此,我到他那个年纪一定能强过他数倍,你再等我两年可好?”
池镜的反应是亲热的将苏琢的手一牵,反正打不起来了,下台就和苏琢腻腻歪歪气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刚走两步身后又响起曜渊的声音,“阿琢,二十岁之前你是曜家城的人,你跑不了。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足够让你喜欢上我,我们的孩子会非常可爱。”
苏琢如坠冰窖,缓缓回眸,万般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渊?”
曜渊笑得异常灿烂,“是我!”
两句莫名其妙的对话过后,苏琢将池镜往台下轻轻一推,对上面色难看的曜辉,横下心道,“曜城主曾与苏琢约定,二十岁之前苏琢何时能胜过城主,何时放苏琢自由。”
曜辉瞬间明白苏琢的意思,出手如电制住儿子周身大穴,往跟过来的苏苑手里一塞。
苏琢行礼,“曜城主,赐教!”
台下人不明所以,突然发现苏琢要和曜辉过招了,一个个又惊又诧。机灵的退开老远,几个没见过曜辉出手的年轻小将急吼吼往前凑,被老将们抓回来按住。
池镜刚坐回椅子,池涵在他身后小声道,“六哥,小姐她……”
池镜止住池涵的话,蹙眉问元春潮,“依你看,阿琢有几分胜算。”
元春潮目光游移在各占半边比试场对峙的曜辉与苏琢身上,摇头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小姐藏得太深了。”
池涵心念一动,“小姐除善琴舞外,还是术士?”
池镜静静望着苏琢,道,“无论今日看见什么,回南陵后不准透露半个字。”
二人皆答“是”。
曜辉手中提着一把兵器架上的重剑,神情凝重。苏琢将独幽放在椅子上没带,身上也不曾有过别的兵器,她不觉得赤手空拳能在杀神曜辉手里讨得好处,想赢曜辉,压箱底的绝活是留不住了。右手凌空虚握,一把晶莹剔透的寒冰长剑凝成。这一手令在场的术士大为惊叹。兵器在手,双方战意同时提升至巅峰,比武台上飞沙走石,无形的气劲相互较量,劲风刮得皮肤生疼。
宁清蔚捏了个诀,一层绿莹莹的结界罩住比试台。
结界方稳固,苏琢与曜辉同时发力,苏琢以锋锐凌冽的苍流剑法与回风舞雪的轻功身法同曜辉战得不相上下。重剑与冰剑相击的瞬间二人再度较劲,以曜辉为中心撑开一个猩红色空间,以苏琢为中心撑开一个碧蓝色空间,两种颜色的光芒无声却激烈倾轧。“领域!”底下有人惊呼。曜辉的杀神领域从不瞒人,旁人却是不知苏琢也会领域,吓坏群众。
池涵傻愣愣的盯着苏琢,眼里崇拜的星星越来越亮,口中随着台上招式往来而低低惊呼。
元春潮毕竟年长,考虑得更远一些,台上光芒四射的苏琢令他又是心潮澎湃又是哭笑不得。苏琢这位实力彪悍的小姐,居然能在南陵低调那么多年,还被人指着脊梁骨说难听话,韬光养晦到这种程度着实可怕,能想象她二十岁真正回南陵大展抱负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情景。自从被莲业选中,元春潮就明白自己余生要和苏琢绑在一起了,他出身暗阁,无论苏琢拿他当杀手、当影卫还是当死士用都很正常,刚来几日还因前途迷茫而食不知味夜难安寝,如今看来,说祖坟冒青烟也不为过。不明白传言怎能歪得那么厉害,苏琢漂亮,性子又好,实力又强,待人真诚,尤其暗示他去偷酒时的表情灵动又顽皮,甚是可爱。元春潮感叹,真不知道为何有那么多人诋毁她。
台上二人过到三百招开外,同时铤而走险兵行奇招,苏琢的冰剑割破曜辉的长袖,曜辉的重剑架在苏琢脖子上,苏琢左手捏着诀,目光直视耀辉双眸。此刻停手,可算战平,若再打下去就要两败俱伤了。以曜辉以往的性子,今日绝不会放苏琢走,但曜渊的一反常态令他犹豫,最终,曜辉收起重剑,“……走罢。”
苏琢撤去施加在耀辉身上的寒冰术法,被冰剑割破的地方立即沁出血迹,观战台上的几个人都紧张得站起来,曜辉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血了。
苏琢忽然双膝跪下,朝曜辉与苏苑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小姨与姨夫十二年教养之恩苏琢没齿难忘。”
苏苑手里按着死命冲击穴道的曜渊,眼里看着养了十二年的苏琢,“阿琢,凌霄院永远是你的家。何时想起,回来住住。”
苏琢又朝平乐子躬身,“师父,保重身体。”
平乐子看她很久,嗯了一声,不舍的闭上眼睛。
苏琢跃下比试台,“收拾东西,立即出发。”
池镜、池涵与元春潮紧随其后,苏青城与苏苑告别,同行离场。曜家城,今后若非有十万火急之事,苏琢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