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陵,苏琢自幼被打入冷宫般住得是偏僻的小院子,服侍她的仆人也仅有两位默默无闻的嬷嬷,平日吃穿用度在小姐中皆属下等,随便什么人都敢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就算被主子听到也从不会受罚。一切迹象都表明,苏琢虽然是苏绮的亲孙女,但因生父不明母亲叛逃而早早的就被放弃,今后的苏家大权断与她无关。苏琢五岁那年,又因玉轮剑谱与破甲天冲劲心法被苏绮堂而皇之的“卖”给曜辉,外放出南陵,于是彻底淡出有心人的视线。
苏琢幼年在南陵未曾遭遇一次暗杀,不得不说苏绮的计策很成功。
别的小姐大多有一群小竹马伴读陪玩,早熟且善交际的主儿年纪小小就懂得结手帕交拉同盟抱团,起初也曾有人尝试邀请苏琢入伙,比方苏璎,然苏琢冷漠的态度实在叫人生气,其本身又是个公认的弃子,即使入伙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时间久了便再无人试图拉拢她。
苏琢八岁上下,每回南陵就开始有男孩子陆续出现在她身旁,苏琢太沉闷,成年人都很难同她搭话,更别说小孩子,所以愿意主动去接近苏琢的同龄人几乎没有,偶有些或自然或不自然接近苏琢的男孩子皆为苏绮千挑万选后培养出来的好苗子,大多不情不愿只想在苏琢眼前混个脸熟好向长辈交差了事,他们的家族掌权者亦是默许,苏琢并没有值得他们押筹码的价值,不值得浪费族里的优秀子弟。
苏琢性格摆在那里,任何人同她说话,她的反应都是前三回礼貌而疏离,第四回开始,直接不理人,自己该干嘛干嘛,即使偶尔闲得发呆神游也不愿同他们聊聊天玩玩游戏,在同龄人间名声恶劣。小男孩们走马观花的换,没有一个能长留伴读。苏绮也不恼她,一批批的人送过去,一批批的人接回来,在外人看来她这个祖母已经利用职权颇为优待亲孙女了,小丫头不知好歹罢了。
唯有一个孩子,隔三差五的翻墙头而入,在苏琢耳边叽叽喳喳手舞足蹈的说话时苏琢会含笑倾听并小声回应一二。
这个孩子名唤池镜。
自然而然的,池镜被与苏琢凑成一对,虽然小池镜心里非常不乐意,几乎每天都被他家爷爷强压着去“讨好”苏琢。苏琢孤僻又怪异,向来不合群,孩子们大多同情池镜被苏琢另类相待的“霉运”,早熟的他们都知道家里长辈施压逼他们做不愿做的事是个什么感受,若不做又是个什么结果。池镜性子活泼且仗义,与同龄人关系都不错,又嘴甜爱笑颇讨年长者的欢心,小时候苏琢不在南陵时池镜也是各家窜着玩,大人们时常摸着他的小脸半真半假半喜半忧的叹——多好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自然可惜被苏绮暗中许给毫无价值的苏琢,璞玉似的小池镜多少小小姐眼巴巴的瞅着呢,池家居然舍得将这般好的苗子舍给苏绮做人情,不愧是荣宠不衰的池家。
很快,这些人便再也无法摸着池镜的脸感慨,各世家族长看小池镜的眼神巴不得他立马早夭,一度令池家出动最优秀的影卫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苏琢十岁生辰,八大世家、七十二家族、数百部族接到请帖后大多人一时间还没能想起来“苏琢”是苏家哪位小姐,好不容易想起来似乎是有那么一位被外放的小丫头,纷纷猜测是不是那丫头立了功要被接回南陵,从此以后又多一名竞争者。当日晴空朗朗,艳阳高照,白云朵朵,微风徐来。苏绮于碧波湖畔大肆操办,美酒佳肴摆满十里长廊。事前苏绮半点征兆未露,在宴会中突然赐予苏琢当代嫡小姐的信物,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这就“立储”了啊!
难以服众,有人当场欲反对。苏绮示意稍安勿躁,“诸君先观一舞,再言不迟。”
苏琢自幼十年如一日的苦练舞技,这支舞曲由苏绮挑选,特效为控水,同龄人能在水中造出漩涡已属高超,苏绮那代的能控水成浪用以攻击算登峰造极。苏琢以十岁之资登上凌波台,足尖轻点,漫漫起舞。初时细雨蒙蒙烟波渺渺,碧波湖如拢纱美人温婉可人,而后数条小水龙踏着节拍从湖中腾空,小水龙几乎贴着宾客鼻尖在十里长廊摆尾穿梭,又扶摇直上苍穹,穿云戏日令人叹为观止。
随着舞蹈的深入,风起浪涌,水声轰鸣,头顶渐渐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数条小水龙忽然融合成一条巨型水龙一飞冲天扎入雷电中遨游,翻云弄雨,追风逐电!舞曲进入最后一波高潮,水龙盘旋,忽然携着紫色闪电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碧波湖俯冲而下,水龙猛然炸开,电光大耀,巨浪冲天,遮天蔽日!随着舞蹈收势,碧波湖复又宁息,众人头顶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好一派朗朗乾坤!
场面之壮观令人惊魂夺魄又心潮澎湃,苏琢一支独舞技惊全场。
南陵的规矩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不服,来战!
席间八成人都觉得腿有点软,别说战,一时间站都站不起来,洪水决堤都不及方才的场景震撼啊!
除了池家老爷子抚须大笑,另七大世家掌权者皆惊得一时间回不过神,这已经不仅仅是以舞为媒介调动水行之力了,而是左右天地元气,老家伙们陷入沉思,个个震惊难当:就算当年众望所归的苏萝也无这般天赋,此女……哪路神仙下凡?!
这猜测倒是沾边了,碧海仙灵的一魂两魄,控水何难?
再看苏琢,依旧淡然的站在苏绮身后一步处,毫无疲惫脱力模样,小小的身影完全不起眼,半垂着头像是在数脚尖的蚂蚁,这才叫真正的不显山不露水。怪不得苏琢不与同龄人玩耍,怕是那些孩子在她眼里完全幼稚不堪吧!
从那一日起,苏琢身边就热闹开了。
刀光剑影不说,从五岁到十八岁的漂亮男童俊美少年络绎不绝,其中至少有三成天资比池镜更高,各家族把雪藏起来的好苗子都往苏琢身边塞,更甚者有直接塞上床的,苏琢却愣是没有施舍半分青睐给他们。所以池镜很得意,非常得意,看人都用下巴。
情窦初开时,池镜以为苏琢爱他,而且还早就爱得死去活来非他莫属。胸有成竹的跑去告白,想先下手为强来个私定终身,说不定还能得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池镜一口气连说十句“我喜欢你!”不料苏琢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完全没有别人形容的少女怀春的模样,池镜方觉事情与他料想的大不一样,忙问,“你以前唯独亲近我是什么意思?”答曰,“配合你完成任务。”
今日池镜总算明白了,什么叫“配合你完成任务”。
小池镜不能同小苏琢要好就完成不了族长爷爷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不了任务就要挨揍,说不定他爹池阁都要牵连受罚,苏琢看在池阁是苏萝曾经的未婚夫的薄面上,自愿配合,免去他们父子的皮肉之苦。后来苏琢大了,总归要从苏绮给她安排的人里挑一个做将来夫婿的,挑谁不是挑呢?挑个熟点的傻小子就成了,于是他池镜就稀里糊涂的中了个大奖,而他当时还在被窝里闷头傻乐了好久。
时至如今,池镜仍没有自知之明。这就是池阁和池越两个曾经的失败者告诉他的。
有史以来最天赋异禀的嫡小姐的夫婿,将来南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哪有这般好得!
离开池阁的院子时池镜一身傲气不再,指腹摩挲着手中的小石子心中不住琢磨,脚下快速离开池家向南边走去。周围不少探子正盯着,池镜不予理会,这事早晚要被传开,遮掩也无意义。
麻烦事来的比池镜想象的更快,且是接踵而来,池镜头很大。
一抬头,两名高挑美丽的双十女子朝他盈盈浅笑。池镜顿足,抬手行礼,“见过玲小姐、珑小姐。”
又小半时辰,茶水铺子里横出条马鞭拦路。池镜再行礼,“见过琪小姐。”
未走多会儿,临江小楼上响起一声招呼,池镜仰头继续行礼,“见过瑜小姐、璇小姐、玑小姐……”
终于出城,池镜甩开探子钻入一条山间小道。短短小半天里,居然被拦不下十次,那些已知权利美妙之处的小姐们一来想瞧瞧第一个在命盘里呆足六年还能全须全尾出来的池镜如今是何模样,二来若能打探出些关于嫡小姐苏琢的情况就再好不过,三来到池镜面前露个脸,续一续六年前的情意,言语间再或轻或重的离间一下苏琢池镜二人。无论苏琢倒不倒台,若能得到从小被作为嫡小姐夫婿培养的池镜,其间好处难以计数,况且池镜刚犯事被当家的责罚,情绪正低落呢,说不定有机可乘。
透过树叶缝隙的斑驳阳光洒在池镜身上,行走间光影交替,红衣翩然,好看的眉峰微微蹙着,池镜就是想不明白,池阁到底想透过一个“琢”字提点他什么?他已是样样以苏琢为重,连九死一生的“命盘”都闯了,还有哪里做得不够?池阁眼里的痛心叫池镜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辜负慈父呕心沥血的教导的逆子,他一定赶了三天路累昏头了。
池镜随意找棵树往上一跳,翻过这座山便是暗阁所在,他准备入定调息片刻再继续,却换了十八样姿势都没法静下心。池镜自嘲,在命盘里别说一棵树,就算一根吊在悬崖上的藤他也能入定,果然回来见过苏琢后就矫情了。
苏琢,不知道苏琢今日可有好些?池镜仔细回想,他在一上手点穴止血时就给苏琢摸过骨,并未伤到脊椎,苏琢病危也是因伤口大面积撕裂流血过多,只要处理得当理应不碍事。南陵大家族内部争斗频繁如一日三餐,哪个孩子没有伤过人或者被人伤,更别说位于权力巅峰的苏家,苏绮究竟在愤怒什么?难道他不在的六年里,阿琢又落下什么病根会因此次重伤发作?
越想越乱,池镜站起来,既然无法入定那就算了,早一刻到达暗阁,也能早一刻回到苏琢身边,他不相信苏琢会因这点伤就送命。跃下树,池镜眯起眼眸,午后安静的阳光下,白衣少年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如沐春风。
池镜知道早晚要与此人正面交锋,却不料来得那么快。小道通往暗阁,最是僻静,十天半月不会有人经过,此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适合杀人弃尸不过。池镜的警戒心绷到最紧,咬人的狗不叫,眼前冷不丁冒出来截道的少年正属于这类。
白衣少年自报家门,嗓音温润,“莲业。”
池镜从来就没有对等的看待过他,池镜出生于南陵八大世家之一,叔叔、父亲、爷爷都是曾经的佼佼者,池家与苏家的关系固若金汤,他生来就比同龄人金贵一等。南陵阶级从上到下,苏家、八大世家、七十二家族、两百余部族、最后再是没落部族与没有家族的浪者,莲业只是一个没落小部族的后裔,与池镜相比没有任何势力背景,容姿不过清秀,天赋亦是平平,可谓毫无特长。
池镜少时曾坐在家主爷爷膝头看过一本册子,其上是百名少年在十二岁时的各项能力评定,四五十项考核内容,非常详尽,池镜综合评定位列前十,莲业则是垫底的。莲业的评价中唯有细心这一条分数颇高,其余皆惨不忍睹,池镜多看一眼,还是因为在苏琢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池镜他爷爷花了两天的时间就排名前二十的少年的各项优劣之处细细分析给他听,这些人才是今后池镜的对手。莲业?抱歉,池家家主半点没有关注过他,想必其他家族亦是如此。
瞧瞧今日的莲业,在他离开的六年里,不动声色的将对手悉数踩下,还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直接在苏绮身旁站稳一席之地,城府不可谓不深,当年不过十二岁就懂得隐藏实力自保,让八大世族的老家伙们都看走眼,成长至今日又该强到何种地步?
池镜没有在莲业身上捕捉到杀意,连敌意都不曾有,俊眉微微挑起,这人是想找他联手?姑且一试。
“莲业公子,有何贵干?”
“不敢当。”公子二字没有家世是不可随意用的,莲业四平八稳的微笑着,问,“小姐在受伤前,身子可好?”
不关心此刻的伤情,却在意之前的?“我不在的六年里,阿琢受过重伤?!”不应该啊,若是有,池阁给他的资料里一定会提及,池镜不可能不知道。
莲业沉吟片刻,又问,“小姐可有夜间失眠、严重畏寒之症?”
池镜越发疑惑,口中道,“失眠不曾有,畏寒……有。”
这回莲业看着池镜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莫让小姐子夜独寝,尤是十五夜。”
“理由?”
莲业不答,抛来一物,“主上赐药,服下。”又道,“三日后由青城公子去曜家城为小姐治伤,池涵、元春潮同行。”
池涵?元春潮?药丸入喉,池镜心里的火轰的一下就点燃了,红影飞快消失在林间。只有三天的时间去了结暗阁之事,然后寻苏青城帮忙,不然池镜离不开南陵了。
池镜一路施展轻功飞掠至暗阁,出来引路之人又叫他一惊——池越。
池越悠哉悠哉的摇着桃花扇,上下打量他一眼,“主上倒是看得起你,还赏药了。去吧,能不能活着出来看你造化。”
步入开在山中的暗门,池镜忽然内息一滞,不多时药效完全发散,内力仅余一成。黑衣蒙面的少年们持各式兵器现身,池镜指尖滑出薄如蝉翼的刀片,无言,交锋。
三日后的深夜,池镜倒在暗阁出口处,被大松一口气的池越提溜到整装待发的苏青城面前,“喏,带走。”
青城公子抽了抽嘴角,“五舅舅,阿镜都快被你们玩坏了。”
池越不以为然,“谁叫他傻,活该。”
“二舅舅近日可还好?”
池越用扇子敲敲肩膀,“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苏青城往熬了六日睡得死猪一样的池镜身上扎了几针,又往他嘴里倒了一瓶药汁也不管会不会呛到,回头再次叮嘱,“二舅舅不可劳累,不可思虑过重,万万不可动武动怒,切记!”
池越摆手赶人,“琢小姐那头为重。池涵与元春潮已在传送阵处候着了,快滚!”
苏青城拖着池镜走远,头也不回道,“你们就不怕阿镜把池涵打死?”
池越意味不明的笑,“小涵在你二舅舅手里学了五个月,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苏青城冷哼一声,将比他还高的池镜往背上抗抗,语气十分嫌弃,“究竟是不是二舅舅的种?怎能笨成这样?”
池镜撑开眼缝,有气无力的吐出二字,“闭嘴……”然后很自觉的将自己往苏青城肩上挂好,继续爆睡。
苏青城四人到曜家城正深夜,一出传送阵池镜就活过来,与守阵的术士打了个招呼,拖着苏青城直奔凌霄院。池涵与元春潮互看一眼,跟上,在凌霄院外被赶来的苏苑拦下,另行安排住所。
苏苑强硬阻拦了池涵与元春潮一个月没让他们见到苏琢,一方面摆明立场支持池镜,另一方面也是不信任他们。苏苑也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嫡小姐,身在其位有多危险她十分清楚,苏琢被紫苑用多了麻药不分白天黑夜的嗜睡,在那种状态下任何人有一点点异心都可以置苏琢于死地。不止池涵二人,连符清彦小妩小媚等人也被谢绝探望,唯有苏青城、池镜、苏苑三人可近苏琢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