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琢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祭坛,等她神思回归已经站在沙滩上,海风徐徐,潮水有节律的冲刷着小腿,温柔的安抚她。苏琢想哭,又想笑,脸上却一点表情都做出不来,她忽然觉得累极了。几千年、几万年的疲惫瞬间爆发,她连动一根手指的劲儿都没有。
不知木头人似的站了多久,她听到背后响起渐近的脚步声,踩在沙滩上,沙沙,沙沙,沙沙,最后一脚踏水声令苏琢微微一颤,随后息音。
苏琢闭上眼睛,一颗心沉入海底,冰凉冰凉。
耳边,响起缠绵婉转的情人细语:
“听闻,你很爱我?”
……
“那说来听听,让我也开心开心。你是在我死后耗费修为为我招魂了,还是跑遍九界寻我的转世寻上千百年,亦或是找逼死我的‘那位’拼命去了?”
……
“你呀,什么也没做,只饮了杯忘川酒,怎么有脸跟人说爱我。”
……
“对了,你是万万不会自己开口的。碧海仙灵是谁?九界第一美人,只需对着我的画像露出一个忧郁的眼神,自有旁人来圆一段凄婉爱情故事。你要做的仅仅是沉默,于你而言最拿手不过,没多久全天下都会深信你爱我。瞧,我多了解你。”
……
“能在旁人心里做你那么多年的爱人,也是赚了。我这人呀就是心态好,不然怎么着呢?就算现在跑出去大喊一声,其实纪染仙尊只是碧海仙灵修炼用的炉鼎,哪怕有一个人会信我就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
“怎么不说话?还是不想同我说话?先说好了,别在我跟前哭,美人垂泪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我都认识你多少年了,你那颗心有多冷,没人比我更清楚。”
苏琢往后让了一让,侧过半个身子,一双碧眸沉如深潭。
纪染盘膝一坐,拽着苏琢肩膀一拉一扯,硬是将她困在自己怀里,下巴仍抵在苏琢肩头,不安分的唇贴住她的耳珠,前胸靠着她的后背。这样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是两人最熟悉的,当年双修时是这个姿势,偷懒浅眠时也是这个姿势,甚至纪染制陶时碧海仙灵也这般依偎着他。
不过此刻,纪染的手臂勒得苏琢生疼,恨不能将她拦腰折断一了百了。
苏琢僵硬片刻,忽然放软了身子往后倚靠,后脑量身定做般搁在纪染颈窝里,半丝抵抗未有。
纪染扑哧一声笑了,迷魅的嗓音似缓缓流淌的月光,“说句‘爱我’听听,就饶你这一回。”
苏琢冷冷掀起眼皮,视线投向海面,万象如常却万籁俱寂,拂过脸庞的风阴冷透骨。
纪染手掌揉着她的腰身,额角蹭着她的耳鬓,“你这个小东西,吃人不吐骨头,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么地步才满意?我自认朝三暮四已是人渣,却远不及你水性杨花渣中之渣。哎,他有什么好的,能有我懂你?别祸害人家了,若是寂寞难耐大可来祸害我,随时恭候。”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池镜。
苏琢没有表情,只是空洞的仰望星空,这一世她不想过了。
纪染还在絮絮低语,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空中弦月渐渐西落,万千星辰闪烁明灭,眼里早已没了泪。
黎明之时,日出东海,苏琢徒睁了一夜的眼睛终于微微波动一下,她听到那句熟悉的怨叹,“哎,小东西,无论你待我如何,我都舍不得伤你分毫,这世间唯独一个你能让我求之不得……”
第一缕晨光投来,苏琢眨了下干涩的眼睛,她背后忽然一空,只得伸出僵硬酸软的手臂撑在沙地上,发了一夜烧本该滚烫的身体此刻耗尽热量,冰冷冰冷。她呢喃着,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谁低低道,“能给的早就全给了……”
“阿琢?”宵风牵着鸾飞一路跑来蹲在苏琢身边,看看天空,看看苏琢,再看看天空,一脑袋疑惑的嘀咕,“天上有什么,老远就瞧见你在看。”
鸾飞眨巴着闪亮亮的大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和抱怨,“师傅……师傅……师傅呀……叫你那么久都不理人!”
苏琢浅浅的笑了一下,“没什么,发呆而已。”她摸摸鸾飞凑过来求摸摸的小脑袋,“你这一世尚未过完。”
鸾飞皱着一张精致的小脸苦兮兮道,“师傅,你不会要我将这一世过完吧?”
“自然得过完。一世机缘,一世因果,岂能中途而废。”
鸾飞抓着苏琢的袖角摇啊摇,做最后的挣扎,“师傅……”
“去吧,为人不易,用心感悟。”
鸾飞扭头挥泪奔走。碧海仙灵众多弟子里,最听话的只有他了。
苏琢强忍过一阵晕眩加黑蒙,天知道她如何惨白着脸装淡定。宵风两只爪子犹豫半天,小心翼翼的扶住苏琢肩膀,入手冰冷,他没有多想,只道是苏琢在这里坐了一夜等他们所至。“师……阿琢,发生什么事了吗?”
“‘窥天术’还记得吗?”
“记得。”简而言之,下头人窥视天上之人用的术法。听名字就知道为九重天上住民所不齿,发现有人间蝼蚁施展必暴揍一顿,故而世人窥天总要付出“惨痛”代价。
“今日教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宵风瞬间振奋,这招乃寻人秘术,只要法力足够,就算在九渊之地施术也能跨越十八层直通九重天!虽然没有水镜术的通讯功能,但“偷窥”时不会被对方发现,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偷窥发烧友必备良术。按理说妥妥儿的要被列为禁术,其实没有,主要原因还是会的人太少,当今世上知晓如何施展的人不过百,能够施展的不过十,这十位能施展的大能也不至于用它去偷窥小仙子沐浴。以前宵风央着碧海仙灵要学,碧海仙灵不愿自己的行踪被人知晓,是以一直没教。今日苏琢要寻九重天上的神湘,她自己法力远远不够,只能以此为甜头去压榨宵风……
半日后,一条白蛟翻着肚皮摊在沙滩上怨气缠身,这“上穷碧落下黄泉”居然是由千千万万个“窥天术”同时施展叠加而成,坑爹呢么!
借助阵法器物之余仍将宵风榨干的术法勉强成功了,阵眼中央是一套神族款的少女裙装,碧海仙灵穿过,神湘也穿过,是以能成为两人间的桥梁。阵法上方映出一面水镜,画像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宵风死狗样吐着舌头表示他已尽力,凑合着半灵半不灵的看吧。
水镜里头神湘正端着一碟五色梅瓣莲子糕走在碧海宫里,忽然金光乍现,神湘的自卫结界自动开启,一柄镶了十八颗红宝石的漆黑长刀由背后袭来,狠狠劈斩在结界壁上。神湘诧异回头,表情呆萌,一声少年人的闷哼从水镜里传出,不清晰的一半画面染上血雾团团,比神湘还矮些的黑色人影摇摇晃晃软倒在地,神湘慢半拍的惊呼一声,画面戛然而止。
“……”宵风心中一万头神兽狂奔而过。
看看神湘是为了放心,这还不如不看呢!苏琢的脸色果然由苍白转漆黑,黑得添些水都能磨墨了。宵风吞了口唾沫,“那个,阿琢,神湘的绝对防御结界连你鼎盛时期都打不破,想必这世上也没人能破。神湘还有兴致做点心,处境应当不会太差……”
“谁?”
苏琢的咬牙一问令宵风胃疼,眼珠子悄悄溜到另一边:画面里总共出现两人,苏琢不会不认识神湘,那问的“谁”只有另外一个。他现在大恨为何画面有一半是清晰的,若只得四分之一清晰,那闪闪发亮的十八颗红宝石就不会该死的惹眼了……哎哟喂,这位所有武器上都镶红宝石的小祖宗的存在他们至今还瞒着呢!
而苏琢所想的是:神湘乖乖听了碧海仙灵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没有碧海仙灵陪同就不出碧海宫半步,苏琢担忧神湘不是怕她身体上受到伤害,而是精神上的孤寂忧愁,对于纤柔的美人来说久郁成疾也是要命的!今日看来神湘心情不错,比起苏琢印象中的也没有瘦多少,但为何阵法复杂到连自己人都一不小心被困死的碧海宫内部会有别人?!那黑影看起来不过少年,哪来的通天本事一路闯入内宫?!
苏琢看向宵风,宵风两眼一闭装死,犹做最后的挣扎。苏琢风轻云淡的开口,“红宝石挺漂亮,如此个性鲜明的武器想必知道的人不少。”
宵风顿时哭丧着脸,“是魔族的少主。”
苏琢一头雾水,魔族的少主理所当然活得比一般人恣意,也理所当然修为比一般人厉害,但远远没到能闯九重天的地步吧!更别说九重天外的碧海宫了!事到如今宵风说话还藏一半,苏琢瞅着他,“继续。”
宵风的蛟龙身子扭了扭,大概想化人形却没力气,扑腾起一点细沙后横在沙滩上晒咸鱼,他无力的呻吟了一声,声若蚊蝇,“……姬渊的儿子。”
苏琢微微一愣,姬渊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却是又苦又涩,不过有这重身份小魔主能出现在碧海宫内部也有解了。虽然仙气与魔气相克,倒也不是没法子令魔族安然无恙的出入九重天,当年碧海仙灵也特意为姬渊炼制过护身之物,不然姬渊一魔族常驻在仙气最浓郁的碧海宫,早化成一滩尸水。
见苏琢不再追问,宵风的心脏才开始恢复正常跳动,他连瞄一眼苏琢都不敢,生怕被她察觉他真正隐瞒的是什么。
苏琢早已外强中干,几日熬下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还站得住。本来想看过神湘后封闭灵觉浑浑噩噩的把这一世过去就结了,小魔主的出现令苏琢措手不及。蹲下身子拎起一只酒葫芦,巴掌大,紫金的,雕刻粗糙但被摩挲得滑溜,是使用过很久的玩意儿了。扒开葫芦塞,神力磅礴外泄,摇一摇还有七成满。
苏琢将酒液倒入阵法,心疼得直抽抽,这可是碧海仙灵最喜欢的美酒之一!神力转化为阵法的动力,空酒葫芦往阵眼一坐,阵法再度启动。
宵风简直吐血,不过他倒是知道这紫金葫芦是谁炼制的,其中的神酒又是谁酿造的,那人确实堪称神界排得上名号的强者,但留下来一点酒就可抵他一身法力,太打击蛟龙了!
苏琢眉间紧蹙,这回并不顺利,景象初初成型,金色光影一闪便裂了。
酒葫芦由神霆炼制,赠予碧海仙灵,其中的神酒是他亲手酿的。神力足够,阵法也正常启动,没能找到人只有一种结论——身死魂消。
保护神湘的同时几乎陪伴碧海仙灵成长的神霆,死了。
碧海仙灵出事的时候神霆还好好的,他足够强大,无心权势,不结仇人缘亦不错,没人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去谋求什么。苏琢想不出谁有本事能杀的了神霆,那剩下的唯有渡劫失败。一劫成仙,三劫成神,据苏琢所知,神霆早就度过三劫稳固神位了,之后又降劫了?难道是他做了什么事惹怒天道秩序了!?
苏琢想得头痛欲裂,她在人身安全上最放心的两位故人居然一位意外生亡,一位正处于意外被袭中!
九重天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必须亲自回去一趟才行,可要回九重天何其艰难,难不成真要修一次仙!苏琢想想都快吐血,无论是碧海仙灵还是现在的苏琢,都不耐烦修炼这码事,所以身在苏家那么好的条件里她只选择了舞技和琴艺,外加一些手上功夫,她知道自己有很好的修仙天赋,可她完全没有兴趣去走这条道!
苏琢几欲抓狂,以前的碧海仙灵是有实力但不管事,现在的苏琢是想管事却没实力!
宵风在沙滩上晒了半个时辰幻成人形,他小心翼翼的瞅瞅苏琢,发现她正天人交战,脸色很不好。宵风将爪子轻轻放在苏琢肩上,正要安慰两句,不料苏琢就这么被他轻轻一碰给碰晕了。
宵风大惊失色,赶紧将苏琢抱回去,这才发现她真的极其虚弱,可以说奄奄一息,身体几乎被掏空,昏迷中尚眉间紧蹙神色痛楚。
接下去自然又是一通鸡飞狗跳。
鸾飞太听话了,苏琢让他过完这一世他就真的走了,青鸾殿是鸾飞的巢穴,鸾飞要寻个东西神念一扫轻而易举,换做别人只能一个柜子一个柜子的去翻找。后来白徵现身帮忙,好歹他在青鸾殿鸠占鹊巢了那么多年,常用的物品还是知道存放在哪儿的,当日就给苏琢灌了很多仙丹玉露下去,可惜都不对症。
池镜与宵风片刻不敢离。池镜擅长外伤与急救,这些东西他打小学,“命盘”里又在自己身上实践了六年,技术不比御医差,可惜这次全然用不上。宵风杂七杂八都会一点,但俱是通而不精,换做别人他敢大胆下药,可眼前躺着的是苏琢,他哪里敢晃荡着半瓶水开药方!
白徵研究了苏琢一个下午,最后不太确定的说,“她身上阴气有点重啊……”
宵风莫名其妙,“阿琢这一世为女子,灵魂本体又是水精,自然阴气盛。”
白徵在宵风与池镜扒狐狸皮的目光中掀起苏琢一点衣角,目不斜视的看着墙,手指却准确无误的指住苏琢脐下鳞片,“这玩意儿只得龙族处子才会有,这具身体是龙族血脉,能缺阳气?”
宵风瞪大眼睛,忽然一拍桌子,“哪条杀千刀的干的!阿琢不会和我是近亲吧!”
白徵给了个鄙视的眼神儿,“你们龙族还讲究近亲不近亲?难道不是兴致来了提枪就上!?”
池镜拍开白徵的狐狸爪子,替苏琢拉好衣裳,想想又坐到床边,将苏琢抱到怀里,合握着她冰冷的手一言不发。
白徵与宵风拌了几句嘴回头就见他的尾巴兄弟发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男子身上的阳气总比女子盛些,抱着确实能渡些阳气过去,但就苏琢现在阴阳不平衡到奄奄一息的状况,这点阳气着实不够用。白徵秉持着优待自家兄弟的想法,隐瞒了对苏琢而言最好的方案,另辟一径建议道,“贴身抱吧,当然,同房效果更好,咳,我们出去。”
说完了头也不回就扯着宵风往门外走,没想到的是关门时传出池镜冷静得过分的声音,“把司徒腾叫来。”
白徵捏着鼻子仰天长叹,宵风一脸吃苍蝇的表情。
一个时辰不到,宵风在先前施展“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术的沙滩上找到司徒腾,小侯爷那会儿正围着阵法残迹好奇打量,手里拎着紫金酒葫芦,半眯着眼嗅里头的酒气,见到宵风的第一句话是,“喂,这种酒还有没?”
宵风脸色很臭,就像呵护在手里几万年的仙芝尚未舔一口就被凡猪给拱了。想到接下去苏琢还要靠他救,咬咬牙答,“你喜欢就把葫芦带上,七七四十九天后就有了。”
司徒腾也没想到宵风这么好说话,顿时狐疑的打量他一眼,“有事?”
宵风点了下头,“救人。”
他司徒腾什么时候会救人了?转念一想,“谁?”
宵风扭头就走,“跟上!”
司徒腾一进门就对上池镜压抑杀机的眼神,搞得他每一根汗毛都乍起来,池镜给他的感觉比苏琢更强、更难对付,正摩拳擦掌,池镜放开似乎在他怀里熟睡的苏琢,吻了吻她的额头,整理衣服,盖上薄被。一边极温柔的做这些事,一边用毫无起伏的声调道,“阿琢需要阳气,她是第一次,温柔点,不然我杀了你……”顿一顿,“和你义父。”
司徒腾顿时凌乱了。这几句话他都能理解,但合在一起就不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