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刚看见、看见……看见一个逝世很久的人活生生的向我走来……”侑贵捂住额头,手指插入黑发,低垂的眼睫下瞳孔微微扩散,呓语般说完便重重喘息。片刻后猛地一颤,掷地有声的断言,“幻觉还未完全解除!”
符清彦盯着侑贵瞧了会儿,又望向台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清澈见底,“幻觉已经解除,这是新的一轮考验。唔……精神攻击?”
苏琢对着投来询问视线的符清彦微微摇头,“没有精神波动。”
楼岚在一边低声对侑贵道,“还好吗?是不是最近精神太紧绷了?”侑贵的模样确实不能算好,自言自语的呢喃着“不可能”“不应该”之类的话,实在叫人担心。
符清彦摸了摸刚刚掰正的脖子,“我去探个路试试。”楼岚和侑贵都想拦他,见平日里最护着符清彦的苏琢反倒淡定的很,也不知苏琢如何考虑的。这一犹豫,符清彦已经蹦上台阶开始数数,“一,二,三!”还站在第三格冲他们挥手,“没什么特别的嘛!”
侑贵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目不转睛的盯着符清彦,符清彦得到小伙伴鼓舞更加得劲,又蹬蹬蹬往上窜了三格,“四,五,六!”回头傻笑,“真没事,我先行一步了!”
见符清彦一口气跑上二三十格台阶没有异样,连数数的声音都不带喘的,侑贵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精神绷得太紧产生幻觉了。苏琢淡淡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冷静响起,“走吧,没有危险,能直面内心的机会不多。”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跑在最前面的符清彦肚子咕噜一声,他甚有闲情的想:到中午了吗?不是吧,才出发没多久,难道早上吃得少了?
楼岚和侑贵相差符清彦二十格台阶走在中间,除了左右白云飘飘很尽心的提醒你掉下去绝对粉身碎骨以外,什么异常都没有。楼岚不时回头张望落后五格台阶的侑贵,倒是对他方才幻觉里看到了什么人产生好奇,侑贵向来成熟稳重,能将他吓得几乎变了个人也不容易。
侑贵突然大喊,“别看我,小心脚下,看前面!”
楼岚收回思绪停步,天色诡异的暗下来,片片乌云在身边聚集。她捏紧了麒麟扇不发出声响的倒退三格台阶,低声道,“侑贵,看来要打一场了,老样子,你主攻我助攻……侑贵?”
楼岚感觉不对,猛的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头,背后也是黑云弥漫,哪里来的侑贵!她放开嗓子大喊,“侑贵!清彦!芍药!苏琢!听到回话!”
喀嚓!咔哧!噗……
乌云诡异的涌动,从离楼岚没几格的下方传来动静,仿佛活生生撕裂牛羊发出的声音,骨头被折断,筋肉剥离,鲜血噗的喷出,有一道儿直洒到楼岚踏脚的那格台阶,黯淡的光线下炙热的鲜血加重了颜色,红得发黑。这声音近期才听过,青鬼食人,是楼岚长这么大唯一一次在心中留下阴影的骇人经历。
怎、怎么回事……?!此处只有一条道,青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楼岚的腿无法抑制的颤抖,声音近在咫尺,最多也就三五格台阶的距离,落单的自己该怎么办?对了!快跑!符清彦就在前面,有他的结界就不用怕了!
不对!在自己之后,三五格台阶,是谁?
……是谁?
还会有谁!除了侑贵还会有谁!????
“呀啊——!!!!”一声大喝,楼岚冲入乌云,含着泪将麒麟扇猛地张开,“管你妖魔鬼怪!纳命来!”
“楼岚!!!”
侑贵魂魄被吓飞一半,要不是他熟悉楼岚的出招方式还真架不住这一招!双手牢牢禁锢住楼岚双腕向上抬,麒麟扇一击冲天,顿时空中片云不见,碧空如洗,一道白色气流扶摇直上没入天际。侑贵额上淌下大颗汗珠,活生生被楼岚吓出来的。
楼岚这才醒神,呆呆的看着眼前那张五官里挑不出好的也挑不出不好的偏偏组合在一起端正温和的脸,眼泪一滴、两滴、哗啦一下全淌下来,闷头扎进侑贵宽实的怀中,往日坚强的楼岚哽咽难抑,“你没死,真好!你没死,真好……真好……”
侑贵愣了愣,轻轻将手扶上楼岚的肩膀,心中像是塞满了棉花又柔又暖,“没事了,我好好的。先前你走着走着突然停住,我叫了你几声都没反应,随后你转身就是一记杀招。别怕,我在,不哭了,是看到幻觉了吧?”
“我看到你被青鬼杀死了!呜呜……哇啊……!”
“呃……扑哧!”侑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着问,“死样很惨吧?”
“不知道,我没看见。”楼岚抬起脸掏出帕子开始擦眼泪,很没有大家闺秀的擤了回鼻涕才道,“我只想着一定要给你报仇,冲过来就听到你声音了,幻觉也消失了。”
侑贵低笑出声,“谢谢你,不想着赶紧逃跑却要为我报仇。不过以后不准这样了,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不应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应当晓得,发现一只青鬼就意味着附近有很多只青鬼,还极有可能隐藏着操控青鬼的赤鬼,那不是你能对付的怪物,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楼岚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住他,“本军师是将门儿女!别把本军师当弱质千金,不然揍得你爹妈都不认识你!”
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可爱之处。侑贵正打着小主意,后方传来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两人迅速回头,相差十格台阶的后一位同伴是芍药,只见她被拢在一道白光中,随后消失在原地。芍药之后是苏琢,苏琢向他们摆手示意继续走,自己竟折返回去。
楼岚微微皱眉,“你第一次也是这样,突然停步,然后被一道白光笼罩,随后就出现在平台上。啊!若是我方才只顾着自己逃跑,怕现在也得回平台从头开始。还记得我们登台阶前苏琢说的话吗?”
侑贵回忆道,“‘能直面内心的机会不多’这句?看来苏琢早就知道如何过关了!苏大小姐究竟何方神圣……”
楼岚沉吟片刻,正色道,“她是何方神圣我不知道,不过我承认,我很怕青鬼,这鬼东西是我活到现在最害怕的。直面内心,直面自己最恐惧的东西,这条道大概就是对内心的试炼!”楼岚眨了眨眼睛,抵不过好奇,边往前走边装作不经意的问侑贵,“你前面看到什么了?”
侑贵沉默。
楼岚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侑贵会如实告知,若非隐藏试炼中苏琢和司徒腾一同出现意外招来三王爷,楼岚还不知道侑贵在三王爷跟前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侑贵身上秘密很多,他总是用商贾之子自幼在各地跑动的借口来掩饰他的博学多识,有些辛秘不是区区商贾层次能接触到的,但侑贵知晓,还习得一身普通商贾根本用不着的强大武艺,甚至他遇险了三王爷直接派出接班人司徒腾来营救,侑贵的真实身份岂能是一介商贾?
“我见到了我娘。”
“嗯。”楼岚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顿了顿,声音拔高八度,“你说什么?!!”
侑贵不愿实话告知的时候不是巧妙转换话题就是沉默以对,楼岚已经潜意识里断定这个很私人很隐秘的问题他不会回答,突然听到回答竟大惊失色。楼岚的反应令侑贵觉得很有意思,继续道,“我娘在我八岁时过世,她再度出现在我眼前真的吓到我了。”
犹记得那是一个飘着雪的清早,乌漆墨黑的院子里,小侑贵在教头的监督下练了一个时辰棍法。回到屋里小厮备着热毛巾给他擦身,侑贵正脱掉练功服,母亲的贴身丫头跌跌撞撞的跑进院子,推开门就大喊,“少爷!快去瞧瞧夫人,夫人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叫不行了?!虽然父亲与母亲一向感情冷淡,好歹也十分考究的将母亲养在深院里,除了不允许母亲外出见人,衣食用度无一不精致。记忆中两人极偶尔的见面也敬重有礼,给年幼的侑贵造成夫妻就该如此的错觉。在家里母亲并未受任何人苛待,即使素来体弱些容易受凉伤寒,母亲也从没有到“不行了”的程度!
侑贵正要呵斥丫头胡言乱语,他父亲沉着脸跨入门槛,“快去,你母亲要见你最后一面。”
待侑贵被小厮丫头拖着跑到母亲房外仍不能回神,最后不知被谁一脚踹进去的。往日布置雅致的屋子因为主人临终而死气沉沉,精美的珠帘被撩起,通往内室的入口犹如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仿佛所有进入里面的东西都会被它吞噬。侑贵的母亲据说本是都城名门女子,还是位名气颇盛的才女,因为与父亲私相授受闹出丑闻而被家中除名,随着一口空棺下葬,十七岁的她从此成为无根浮萍。幸好父亲非薄情人,他将无依无靠的母亲带离都城,花光所有积蓄在一座风景优美的山脚下为她购置一座老宅改建成院子,独属于她的院子。
没多久,侑贵出生了。在侑贵的记忆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就算大年夜也很少见到父亲归来。只有一次他追问得急了,母亲才看着窗外心不在焉的告诉他父亲是商人,一年到头奔波在外,为了家人能生活富足而辛勤工作,很不容易。到侑贵懂事的时候,也传出流言,老爷在外头养了女人,所以才冷落夫人和少爷。侑贵无意间听到下人嚼舌根,说是尊称一声夫人,其实同老爷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正式的成婚礼都没有,所以她才是被包养的那一个,老爷在都城有正牌夫人。
第二天,这名仆人就不见了。随后来了几位据说是父亲替他请来的名师,天文地理学术武艺样样有人授业。侑贵的日子很充实,充实到他没空去细想自己大约是私生子这回事。直到八岁,直到那一天,原本容颜姣美的母亲拼命睁大乌黑的眼圈,颤抖着因为剧毒而变成暗紫色的唇对他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本该在都城锦衣玉食鲜衣怒马……却跟我受累困在乡野……娘亲走后你要多出去见见世面……凡事多看多听多思考……记着……老爷只是养父……你的亲生父亲……很出色……他是我知道的……最出色的男人……你长大了……要……好好……助他……”
八岁的侑贵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他很清楚父亲与养父的区别。直到他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默默的从榻边站起来,走过梳妆台时顺手带走了其上比往常多出来的一个陶瓷小瓶。回到他自己的院子里,除了授业的教头先生和那个他叫了八年父亲却尚未见满八面的男人,只有一名老管家守在门口,其余人等全部清除。
他将陶瓷小瓶托在掌心,无声凝视一日之间变成养父的男人,视线扫过一圈,却不料所有人齐齐下跪,“少主息怒!这是主子的命令,我等不敢不从!”
侑贵如醍醐灌顶,忽然间神奇的明白过来,“你们的主子,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总有一天主子会亲自接少主回府,请少主耐心等待!”
侑贵沉默片刻,哧的冷笑一声,“最出色的男人……好,我等着!”
之后几年,他行遍了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见识了诸多古今胜景。商贾确实是最好的掩饰身份,他们一行人还弄到他国的通行证,将周边国度的风土民情也见识了一番。渐渐的,他从同行先生的授业中悟出些道道来,这些人教授他的可不是普通的课业,随着他年纪的增长,教授的帝王学也越来越不加掩饰。母亲说他本该在都城锦衣玉食鲜衣怒马,难道他的亲生父亲还是当今圣上?
直到侑贵见到三王爷泰泽,直到他当面出言不逊,直到他被跟在泰泽身畔的司徒腾轻松撂倒,他才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天意弄人。侑贵素来脾气温和,被先生们教导得喜怒不行于色,正是在司徒腾手里被激起骨子里的凶狠血性。那一****向司徒腾挥拳二百二十一回,被撂倒二百二十一回,爬起来二百二十一回,若非泰泽亲自出手制止,侑贵多半会力竭身亡。
十五岁的侑贵从缠满绷带的状态下醒来,浑身都痛。漆黑的夜里,窗外大雪簌簌,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屋子,歪倒在榻上的女人抛去往日的娴静优雅,狰狞的瞪着他,那双眼睛仿佛在说,“你是我儿子啊!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娘亲就要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你至少也该流两滴眼泪,嚎哭几声才对!你果然流着皇家血脉,冷心冷肺的东西!”
侑贵想着想着,无声发起笑来,自己就是这么个母亲死了都没流过一滴泪的畜生。
母亲死后第二天,落葬。第三天,他就整理完行装离家远行。之后每年清明、冬至和祭日的上坟也由老管家代替,那座张着黑洞洞的嘴整个就像是只妖怪的院子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漆黑的屋里,忽然亮起火光。侑贵眯了眯眼睛,看见手持烛台的男人就坐在离他床边不远处的轮椅里。在原本的侑贵心中,三王爷泰泽前半辈子是个英雄,后半辈子是个毁在女人手中的狗熊。他爱苏绛,所有人都知道,他自愿饮下苏绛敬他的毒酒,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所以他从和曜浒并称的一国双壁沦为废人皆是自作孽。除此以外,侑贵还知道一件别人并不知道的事情。
十二岁那年,他游经楚国边境村落,那是一个坐落在山谷中四季如春的小村子,因为一位先生严重水土不服而多停留些日子休整才暂住下来。教头带侑贵入山谷狩猎,学习如何在山谷中一个人生存,那天夜里他在树上搭建了个简易棚屋挡风,忽见对面山涧两旁奇光微亮,许是当地人说的一年只有一回的月见草开花。侑贵选择的地方欣赏此景正好,离得不算太远,又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在月见花的微光映衬下,溪涧之水若天上银河美不胜收。
忽然一名女子挎篮而来,一身令人赞叹的轻功轻而易举吸引住侑贵目光。仔细观察片刻,侑贵发现她衣饰虽然简单但用料极其珍贵,年纪也不小了,应当在三十开外。她采药的手法很熟练,素手纤纤,看起来善心悦目,能采到稀有药材她显然非常高兴,以至于都没注意两头猞猁正悄无声息的从背后接近她。
侑贵刚想出声提醒,两柄短刀从耳畔穿过噗噗两声扎入猞猁后颈,两只畜生颤了颤就没有声息了。侑贵闪电回头,身后另一棵树上,教头正恭谨的陪同在一名戴面具的男人身边,男人闷咳了两声,抬手抹去下巴上滴落的血迹,似是无奈的摇摇头,教头扶住他转身掠走。
侑贵隐约察觉这人就是教头口中的主子,他的亲身父亲,但是看起来身体非常糟糕的样子!他是特意来见他的?果然先生的水土不服有诈!就说他们这几年里不知途经多少环境更险恶的穷山恶水,也没见谁水土不服得下不了床,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这个男人来!侑贵的念头还没全转完,对面树上传来悦耳的中年女子声音,“小弟弟,多谢你了!”一物抛来,她身影远去,“此为续命丹,只要有一口气在,服下此丹以锡瓶为信物来找我苏绛,保证还你一个健全的大活人!”
侑贵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莫名其妙的收下颗救命丹药,还让苏绛误以为欠他一条命,妥妥的亲爹呀,这份礼太超值了!当时,他是这么想的,如今才知道自己有多无知。
人人都道三王爷恨透了苏绛,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恨她?恨她居然会拼着残废的身体进一步败坏也要出手,即使知道这点小伤要不了苏绛的命?!只要猞猁再接近一些,苏绛必定发现,她的轻功准能化第一击重创为轻伤,再以她施毒的本事立刻就能放倒两只大猫。可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他根本没法看她受丁点伤害不是吗?!千里迢迢跑来见十二年未见过的亲儿子,却因为一个冲动引来苏绛注意将大好机会生生毁掉!
少年侑贵躺在床上,恹恹的道,“如果你想要个继承人,司徒小侯爷能比我做的更好。如果你想要血脉延续,我生了孩子可以给你,你想怎么养就怎么养,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我对你的宏图霸业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