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边境?思归亭。
如无外出准许,思归亭是可以踏足的最后一步,过线皆视为叛逃论罪。一旦安上这个罪名,无论何种身份被捕捉到一律降阶为奴,不说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能活命就谢天谢地了。南陵阶级分明,律法严格,在维持良好秩序的同时也少了一丝人情味,无论老幼即使苏琢这般阶级的人只要犯法都没有开脱免罪的可能。南陵住民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成长,再性格跳脱不拘小节,原则上的事都有自己不可动摇的基准,民风不能算淳朴,但偷鸡摸狗之事是极为不齿的。
池越虚扶着小女娃娃站在栏杆上以便她能看得更远,本以为必不可免的会有一场哭闹,毕竟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平日无父母疼爱亦无兄姐关照,苏苑的离开对她而言是唯一一个可以撒娇的对象的残忍离别,哪知小苏琢只是安安静静的听苏苑单方面道别,一言不发的陪他目送苏苑远去。
“小小姐……不难过吗?”即使苏琢年纪尚幼,池越也不敢随意糊弄。严格来说她是主,他是仆,虽然他效忠的对象是苏苑。等这趟“游玩”结束,两人成婚,苏苑很快就会成为南陵新主,以她爱玩闹的性子,之后无疑会过得异常辛苦。想想都心疼,所以池越没有露出丝毫希望她早归的意思,就让她最后无所顾忌的肆意一回吧。
“为何要难过?”小女娃娃不见丝毫伤感的反问。夕阳的余晖染红思归亭,苏苑的身影早已不见,池越摸着怀中另一把檀香小扇久久无语,耳边又传来软糯却与年龄不符异常冷静的童音,“为何不跟姨姨一同走?”
“呃……!?”
“做不到吗?”白嫩嫩的小手指向柱子后边探头探脑一身破烂红衣的小子,“连他都能半路跟踪到此,追上姨姨又不让粗心哒姨姨发现,对池越来说很简单吧?”
“小小姐……”池越哭笑不得,下一瞬又毛骨悚然。
他不知道自己虚扶着一个怎样的怪物,比起虽天赋绝佳但显然还在正常人范围的苏苑,怀中的小娃娃太过异常。池越恍然错觉,手里这具暖融融的身体确实只有四岁无误,但体内的灵魂似乎已经活过相当漫长的岁月,她的见地一针见血,她的目光清冷孤寂又含着淡淡的怜悯。池越努力了很久才克制住把她抛掉的本能冲动,劝服自己怀中的小女娃娃只是一个万中无一的早慧儿,因苏绮的教育才过早告别童年。
池越转移注意力,将暴露了的破烂红衣小子招呼过来。
女孩子一样漂亮的白嫩包子脸微微鼓起,似乎很不满自己被发现,小鹿般的圆溜眼眸格外润黑明亮,一身被荆棘勾烂的破衣丝毫不影响他天真无邪讨人喜爱的模样,小子无所顾忌的仰头瞪自家五叔护着的小女娃娃,“你就是那个苏琢?”
小女娃娃居高俯视,丁点没有对同龄孩子的好奇,仅礼貌作答,“是,苏琢,苏家唯一哒阿琢。”
“耶……听大人说你很特别?不过也听朋友说你很没劲!看起来倒是长得蛮可爱的!”
因为无礼的发言红衣小子受到自家五叔的惩罚,一头到处乱翘的黑发被揉得像鸡窝,小马尾更是歪到一边。
池越凝视小侄子的目光盛着欣慰与自豪。这孩子尚七岁不到,今日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考验——独自从池家出发抵达思归亭,虽然中途偶遇他们一行偷懒做了条小尾巴不再自己辨认方向,但对他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讲,一场需要穿越深山老林独自生存十余天抵达目标地的试炼已经相当苛刻,难为他一张小脸还干干净净的。
看了看稳稳站在栏杆上其实并不需要他相扶的小苏琢,池越不知道该不该恭喜小侄子。小池镜确实是下一辈中出类拔萃的,完成考验,他获得了在苏家内院与苏家的小小姐们共同成长的机会,这是极少数幸运儿才拥有的特殊待遇。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身份今后他可以比同辈优先获得许多至关重要的选择机会,但是……
不出意外,苏苑之后的下一代苏家储君应当就是栏杆上的小女娃娃,客观分析,小苏琢相比苏苑拥有压倒性优秀的家主天分——远超年龄的智慧、轻易看透本质的犀利目光、与生俱来的冷静与理性,那么小的年纪已经拥有十九岁的苏苑尚还欠缺的能力,应该说不愧为苏萝嫡小姐的女儿吗?简直是为了南陵之主这个身份而降生的孩子。
也正因如此,一旦小侄子选错了效忠对象……毕竟,小苏琢在性格上绝对不受同辈欢迎,说得好听点她似乎欠缺领袖与生俱来的张扬魅力与吸引力,换个说法是拥有容易莫名其妙树敌的奇怪性格,客观的讲真不太容易让人敞开心扉来结交。可偏偏小小年纪就拥有过分的冷静理智,外加苏绮亲授的家族继承者教育,无论天性如何,今后的处事手腕必定冷血残酷。若为敌,小侄子越优秀越不可能成活,反之,若小侄子独具慧眼愿意死心塌地的追随她,又难保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无论何种选择,结局都可能是灭亡,这还如何恭喜得出来!
池越叹了口气,腾出手捻掉小侄子马尾上黏着的草叶,在他漂亮的脑门上轻轻一拍,像是在回答苏琢为何不去追苏苑的疑惑,又像是赠小侄子一句金玉良言,“有些事就算有能力,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有些事即使没有能力,也必须全力以赴。”
小女娃娃若有所思,细嫩的小手指虚沿着思归亭边界画出一道线。是这道只存在于南陵律法的边界线阻断了池越的脚步,也阻断了他今后的人生,令其永远失去心爱之人。
小池镜才不管那么多,活力四射的捧着满脑袋乱发蹦跶,“我只做我喜欢的事!什么可以不可以,管它呢!”
……
天色已晚,月上树梢。苏琢坐在井边,侧首看看被池家五公子的陷阱弄得脏兮兮正打水淋洗的少年莞尔一笑,拍开酒坛嗅了嗅,“嗯……是梨花白。”
“嘿嘿,赚到了吧?”
苏琢中肯的评价,“如果你没有掉陷阱里去,确实算赚到了。”
少年稀里哗啦的甩着湿透的长发,笑意盈然,“失误失误!实在没想到五叔会挖那么大个坑,简直可以捉老虎了!”
没有勺没有杯也没有碗,苏琢就着酒坛饮了一口,惬意的眯起眼睛呢喃,“也只有这片林子的梨花加上你五叔的手艺才能酿出这翻滋味来。”
言罢转身看去,呼吸微微一窒。
苏琢从来就不是个贪恋美色的,却不得不承认池镜长得真好。皎洁的月光下少年一身湿漉漉的红衣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柔美的线条,偏着脑袋以手指梳理长发,小巧的下颌与修长的脖颈连成诱人的弧度。视线随着巧手转动,乌发与皓腕形成鲜明对比,裸露在外的小臂在月光与水渍中折射出莹润的光,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发现苏琢看得出神,少年明亮润黑的水眸故意一转一抛。这一瞬间,苏琢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越是这样,苏琢越是觉得愧对于他,若非未婚夫的名头,他其实可以过得很好。
“阿镜,没有规定你一定要进入‘命盘’。”苏琢蹙眉,低声道,“历来死亡率太高了,是不是婆婆逼着你去?”
“阿琢担心我?”少年心花怒放,也不顾身上还湿着快活的蹦到苏琢身边,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的盯着她,“阿琢放宽心,我只做我喜欢的事,谁也强迫勉强不来!”
苏琢有些迟疑,像是在确认他这话有几分可信,“真的?去年婆婆又选中一个叫莲业的孩子。”
池镜笑眯眯的点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莲业很好,我见过,他可以成为一名很称职的大管家。”
苏琢对他的乐天很是无奈,“我认为婆婆不是这个意思……”
“只要我是这个意思就可以了。”池镜少有的打断了苏琢的话,托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浑然不在意酒液沾湿衣襟,爽快的抹唇眯着眼睛望月,“阿琢还是不信我呀。我没有给任何人让位的打算,就算以后阿琢像苏萝小姐和苏苑小姐一样喜欢上南陵之外的人,我也会追着你不放的,无论天涯海角!”
苏琢定定的凝视他,声线略沉,“你恨我娘和小姨?”
“没有。苏萝小姐和苏苑小姐选择更强大的男人做夫君没有错,是我爹和五叔没用。如果被抢走了那就再抢回来,自怨自艾根本就是浪费人生。”
“还是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进入‘命盘’,如果想获得磨练会有许多更好的选择,甚至申请离开南陵历练也可以。”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获得离开南陵历练的资格,不过以池镜之能显然是没问题的。
少年双手撑在井边仰起脖子,精致小巧的喉结暴露在月光下,半干的长发被夜风吹得凌乱飞舞,身影投在井水中分外妖娆灵魅,“唔……因为我想让我们无懈可击呀!”
苏琢垂眸片刻,默默的打算对他再好一些。
以苏琢的性子,绝对不是随便拉个人来告诉她这是你未来的夫君她就会以未婚夫的规格对待他,苏琢认可池镜,除了这名少年确实样样出色,最大的理由是池镜向来视两人为一体,他思考问题从不会以他自身利益或者家族利益出发,他所想的永远是如何两个人一同成长、一同变强、一同御敌、一同获益。
这样的思考和行动模式起先让习惯独来独往的苏琢很不适应,盖因池镜从未给她惹过麻烦,所以苏琢也就随他去。没想到日子久了,苏琢从不以为然渐渐变得开始认同,随着年龄的增长更体会到一丝不令她讨厌的温情暖意。
“好吧。”苏琢直视少年润黑的双眸,“高风险高回报,你想在‘命盘’里获取什么?”
“首先是力量。”
“力量?”
少年握紧双手,纤细莹白的胳膊与力量八竿子打不着,“池家的功法是放弃力量成就速度与技巧,越是修炼力气只会越小。俗话说‘一力降十会’,又常言‘一力破万法’,力量是武者不可或缺的一项能力,但你我都不可能习得。想达成不可能的事情只能采用非常之法,所以我选择‘命盘’!”
苏琢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将自己了解的有关‘命盘’的情报整理一番,既然池镜已经下定决心,那她能做的只有尽力给予支持,“‘命盘’相传乃三古时代南斗星君与北斗星君奉紫微大帝之命联手炼制的仙器,实为异空间玄关,连接多个小世界入口,理论上为单向通道,不过以苏家的力量可以三年强行打开一次出入口。三年期限内,你必须获得一个小世界的全部归属权才能令紫薇大帝降临求赐仙力。据我所知,能在命盘里熬三年活着回来已属不易,仅仅三年掌控一个小世界简直不可能。”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少年笑容可掬,夜风捎来他身上醉人的梨花白香气,几缕调皮的发丝飘到额前,短一些的已经风干胡乱翘着。
苏琢本还想说什么,视线却被这些不听话的发丝揪住。小风吹呀吹,发丝便像野草摇来摆去不停歇,搔得苏琢心痒难耐。忍了又忍,苏琢忽然跃上狭窄的井边单膝半跪在少年身后,手指插入长发往后一顺到底,凌乱的发丝服服帖帖垂在后背,同时小指灵巧的勾住耳边鬓发束拢、编盘、固定,一气呵成。
池镜因为苏琢从未主动有过的亲密举止瞬间僵硬,回神来摸摸脑后,照照井水,用以固定的是一对款式简约的银夹,他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送、送给我?”
苏琢也是一愣,显然并非特意准备送人的,只是她自己备用的发夹,再简约也是女款,送人没什么,不过送给池镜似乎不太妥当,“等下换……”
“我很喜欢!这是阿琢第一次送我东西耶!”
苏琢略有些纳闷,池镜眼里是丝毫不假的欢欣,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对不值多少钱的发夹就能令他欣喜若狂。发现苏琢呆呆萌萌的表情,少年忽然张开手臂猛的扑来使劲蹭她的小脸蛋,“小呆子!小呆子!你怎么这般可爱!?明天我都舍不得走了!”
在苏琢被蹭得七荤八素满眼金星摸不着北之后,又欢快的抱过酒坛唱起来,偏中性的嗓音醇和柔软,吟唱童谣或者催眠曲别有一番滋味,“朔风过,旧枝发,梨花开。东风来,乱蝶飞,梨花满。暖风吹,妖红笑,梨花落。晚风醉,月笼纱,请君一杯梨花白!来,阿琢,今夜不醉不休!”
梨花白的香气久久缭绕在鼻尖,三年前她从曜家城快马加鞭赶回南陵,随绮婆婆等候在“命盘”之外,一天一夜,却没有等到他出来。苏琢说不清那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一丝不甘,一丝愧疚,一丝叹息,更多的是意料之中,同时她也默默的下了一个决定,不允许再有任何人去“命盘”送命。
“阿琢,醒醒,吃点东西……”
温柔的呼唤在耳畔响起,苏琢努力睁开酸涩的眼睛。虽说一直睡着,可接连入梦让她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仍困倦的厉害。时隔六年,自然而然的叫出那个名字,“阿镜,什么时候了?”
池镜的目光愈加柔和,伸手拂开她脸颊上的散发,“莫夫子施术刚结束,子时了。”
洞穴里并没有点火把,稍远的地方传来宵风与莫夫子的低声讨论,莫夫子显得很激动,也很不解。池镜伸手轻轻揉按苏琢额头上的穴位,含笑道,“阿琢,你可能是天神转世呢,凡人三魂七魄,你身体里只有一魂两魄,还比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厉害,莫夫子惊得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了。”
苏琢抿了抿唇,这件事情就交给宵风去鼓捣吧,反正宵风和她上一世也有些关系,她本人对此没多大兴趣。想了想,又问,“我身体差,也是因为这个?”
“嗯,所以我们接下去又多了一件事,将你的三魂七魄找齐,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
苏琢有些回不过神来,离开身体的魂魄不就是游魂了吗?早就不知道被什么鬼怪吞噬了,还轮得到她十七年后再慢慢去找?“现在也不差,不需刻意去寻,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
池镜扶着苏琢坐起来,“手臂还疼吗?”
苏琢试着动了动,嗅到绷带内散发出的清香,“生肌续骨露……临行前婆婆给你塞了不少好东西吧?”
“是给了不少好东西,不过我也没想到一来就能用上它。若是没带,你这只手臂至少一个月别想动。”池镜在黑暗中静静的凝视她,欣慰的轻声道,“阿琢,你修灵了。”
“嗯。进入遗迹后才发现以前我一直错了,不该浪费资质的,若是更早修习昨夜就不会那般狼狈了。”苏琢撑着池镜的手臂站起来,一边问一边向洞外走去,“其他人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