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群颇具胁迫感的人面前,我将第一张幻灯片放入放映机,在视频放映机出现之前,我们一般都是用这样的幻灯片。这张幻灯片上介绍了我们目前在747飞机制造图纸的发放上已滞后于计划两个月之久,同时我还向在场的人解释了我们滞后的原因,以及我们这个项目组目前所面临的各种挑战。
介绍完项目进展情况之后,我犹豫着该怎么继续下去。剩下的幻灯片将触及我们召开这次会议的核心问题:我应该裁掉的千名工程人员。
我深吸了一口气。太多太多次,我目睹波音公司的员工在领导一个重要的工程或项目的时候一败涂地。通常来说,他们并不会被公司开除,但是他们再也看不到自己事业的第二春。事实上,在有些时候,他们很快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只有40多岁,作为一个波音工程师,今后还有很多好年头要过,”我想,“这是我的职业,我的生命、我的心灵还有我的灵魂都和747项目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如果我失去了它……”
比尔·艾伦充满期待的目光迫使我继续讲下去。
我的下一张幻灯片是关于斯奈德和我一起制订的裁员规则,我手下负责管理工程师的人正在根据那些条款进行人员削减工作。当介绍完这些信息之后,我将最后一张幻灯片放上了显示屏。
会议室里的人所能看到的是当天上午我自747项目中飞机结构、系统、动力、空调、载荷以及其他各个技术小组的负责人那里收集来的反馈信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张幻灯片,而上面所列出的信息表明的是747项目需要增加人手而不是裁员。
“这些信息告诉我的是,”我拼命使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并总结道,“我不能裁掉任何一名工程人员,实际上,我还需要新增800个人。”
会议室陷入一片沉寂,威尔逊最先发言:“见鬼,萨特,你知道你不可能再新增任何工程人员了。”
“我知道,威尔逊,”我答道,“我只是希望大家能了解为什么我们要拼命加班。”
比尔·艾伦对此并不作任何评论,但是显然他是不高兴的。“我要赶飞机,”他边说边站起来,“这个问题留给你来解决。”他向威尔逊交代完后就离开了。
在很短的一个瞬间,我想艾伦抽身是为了让威尔逊能把我开掉。但是现场人人保持沉默。威尔逊从座位上站起来,叫上泰克斯,两个人一起走出了会议室。其他人也纷纷离座而去,没有人看向我这里,也没有人想对我表示点什么。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看起来就像我得了瘟疫一样。在我整理那些幻灯片的时候,唯一一个跟我说话的人就是玛尔·斯坦普,而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表达他对我的极为不满。
我强烈地感到自己被孤立了,在波音公司里一个同盟也没有,没有支持者,也没有人为我说话。我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我还有一个家庭、一项抵押贷款、需要支付的大学学费和一辆眼看就要报废的汽车,银行里却没有多少存款。
威尔逊为什么要叫上泰克斯陪他出去?我开始想象他们在大厅里会谈些什么内容。在我的想象中,威尔逊说的话应该是这样的:“也许到了让其他人来接替萨特工作的时候了——他太年轻了,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但是,我知道去想这些我所不能控制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由于在埃弗雷特还有大量的工作等着我去处理,我收拾完东西就往停车场走去。“这可能是我在747项目中的最后一天了。”在开车朝北走去的漫长而又难过的路上,我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想。
回到项目组让我感到很自在。但像往常一样,最大的支持来自于南茜。那天晚上,我把当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乔伊,”她问我,“你在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吗?你在尽你自己最大的努力吗?”
“是的。”我答道。
“在我看来,你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做得和任何人一样好,”她跟我说,“把问题先搁一边,试着暂时忘记它们。在睡觉前看看书或做点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然后重新开始回到埃弗雷特的工作中去。我向现实环境妥协,尽管自己对此并不满意。也许我所做的还不够好——如果这是波音公司所认为的,而他们将让其他人取代我的职位,让它去好了。
在之后的一周里,我没有听到其他人再提起这件事。尽管我并不希望接到电话,但这还是使我颇为困扰。给我打电话这可不像威尔逊,他总是习惯于让人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中。泰克斯·布利翁和我的关系倒是极好,但本质上他是一个销售人员,并不愿插手技术部门的工作。而在那个最好的时机,斯坦普连话都不愿跟我说,直到今天我也没期待他会主动找我。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我逐渐意识到这一点。我仍然是747项目的技术总监,这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得知威尔逊告诉别人他认为我做得很好。很显然,在那间会议室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认为我是一个不服从命令的特立独行者。
之后,波音领导层的目光开始落在更大的范围内,而情形相当坏。受外界各种事件的影响,波音公司入不敷出,贷款数额则迅速增长,超过了整个公司的净值。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超声速运输机项目从一个超级无敌的项目变成一个蹒跚而行的项目。一些看似不能跨越的技术障碍以及预期的糟糕的运营成本问题导致这个雄心勃勃的项目摔得很惨。美国政府出资的额度仅占波音公司这个项目总支出的75%,而该项目的总成本当时已暴涨到了5亿美元。到1971年4月该项目正式下马的时候,波音公司在2707项目上累计砸进了2亿美元。
与此同时,727-200和737项目都在消耗着波音公司的资源。当时这两款飞机都已投入运营,既然交付工作已在陆续进行中,这两个项目原本都是能为公司带来现金收入的,但是737飞机却需要进行设计更改,而这将是耗资不菲的一件事情。
在航天领域,波音公司当时正在为阿波罗项目研制大型的“土星”V探月火箭,而这同样需要不少支出。1967年1月,格斯·格里森、爱德华·怀特以及罗杰·查菲等三名宇航员因发射台起火不幸丧生,在这之后,失望的NASA悄悄地转而向波音公司求助。和玩杂技抛球的人一样,NASA在管理美国的“月球竞赛”工作上已失去了控制。尽管时机并不好,比尔·艾伦还是答应介入这个项目。他赞赏阿波罗项目对于国家和世界的巨大意义,因此他咬咬牙就将我们之中几千名最优秀的工程师派给了NASA。
波音公司派出的这些支援人员中大部分来自波音军用部门,但也有不少是从超声速运输机项目中撤下来的。这些优秀的工程人员很快就使阿波罗项目走上了正轨。如果没有他们的援助,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提出的登月设想不可能在20世纪60年代结束前实现。
数十年来,波音公司在这个被称为“波音技术综合和评估”(TIE)的项目中所做出的贡献一直不为人所知,波音公司保持沉默的目的在于避免NASA陷入尴尬的局面。不过,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这个话题已经解冻了。我猜想,超声速运输机项目之所以遇到当时的种种困难,和这么多人被临时抽调不无关系。
结果,波音公司内人人都开始认为这个项目将会把波音从财务的泥潭中拉出来。在商用飞机交易过程中,制造商在获得飞机订单的时候并不会拿到很多钱,航空公司只是交一点定金,并在之后定期地支付一点钱,但是一旦飞机交付工作启动,飞机制造商很快就会拿到很多现金。
如果波音公司能撑到747飞机出世,我们的现金流就会充裕,情形也将开始好转。思想上的这种转变,使得公司上下忽然之间就把宝都压在了我身上,这可是一项非常、非常重大的责任。
绑在我们身上的责任是那么的真切。我们必须完成并向客户交付747飞机才能把公司从深坑里拉出来,然而各大财务机构却越来越不愿意借钱给我们,来支持我们完成这个离终点还很远的项目。
真正的领导力指的就是具有做一切你认为是正确事情的勇气。当我拒绝从747项目组中裁掉1000名工程人员时,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原本可以服从那个命令,但是那样做的后果将是,747项目最终会失败。但是,我坚持住了,一个人也没有裁掉。
总而言之,当时的情形十分糟糕,但是747项目坚持下来了。我认为我这个项目组中人人都应该学会的一件事就是,集中精力完成各自所承担的工作。我们要信任波音公司的财务人员,他们会为我们提供让747飞机冲上云霄所需要的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