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温启刚主动跟沈新宇的秘书联系。秘书先是客气一番,说:“区长有事,中午下午都有安排,今天怕是没时间见您。”温启刚说:“不要紧,我等,麻烦您给惦记着,啥时区长有空,一定通告一声。”秘书嗯了一声,挂了电话。温启刚算是领教了沈新宇的厉害。一般来说,像这种情况,上面的人已经打过招呼了,沈新宇就该积极些,这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沈新宇故意摆谱,温启刚分析有两个原因:一是沈新宇知道好力奇是华仁的劲敌,到底能不能跟他见面,沈新宇还在犹豫。二是沈新宇在装。但凡在装的人,一般来说没什么实质性的分量,这是温启刚这些年对此类人的基本判断,很准,没出过错。
温启刚等了两天,快要没耐心了。这天下午五点四十,秘书突然打来电话,说区长晚上在丽景山庄跟几个朋友用餐,温启刚可以过去。
“跟朋友用餐?”温启刚非常纳闷,跟朋友用餐,他跑去凑什么热闹?秘书说:“没事,温总如果想见,就去,区长说非常欢迎温总跟他一起就餐。要是觉得不方便呢,就不用去了,不过区长怕是没时间单独见您。”
既然如此,温启刚只能去。一看时间差不多了,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临出门时又想,要不要再带一个人呢?但这边又没合适的人带。曹彬彬显然不行,吃饭带个记者去,跟砸场子差不多,再者曹彬彬一向无拘无束惯了,很难守那些规则。温启刚明白,跟沈新宇这种人见面,只能带地位比他高的人,绝不能随随便便带个人去见他,这不只是关乎礼节,更关乎以后他跟沈新宇之间的较量。是的,从某一时刻起,温启刚已经将沈新宇摆在了较量对手的位置。
温启刚赶到丽景山庄时,天色已晚。丽景山庄坐落在美丽的淡水湖边,左右被山环抱,绿色层层叠叠包裹着它,将它掩隐在一片葱郁中。秘书候在门外,看见温启刚,稍稍愣了一下,然后清醒过来,迎上来问:“您就是温总吧?”温启刚点点头,热情地向秘书问好。秘书话不多,态度也是公事公办那种,很矜持、很有分寸,将温启刚引到一间叫丽人阁的包间门口,轻轻叩响了门,等门打开,又做了请的姿势,自己并没跟着走进去。
包间里已经很热闹了,温启刚扫了一眼,一共五个人,坐在正中的那位一定是沈新宇。沈新宇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挽起来,露出粗壮的胳膊,留着常见的那种背头,头发梳得溜光。他边上坐着两位美女,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一位长得白皙,戴金边眼镜,留齐耳短发,很干练的那种;一位略有点黑,但黑得特别有味,而且很文静。不是模特阿馨。阿馨的照片温启刚见过,比边上这位更年轻,也更有野性。两个女的边上,坐着两个中年男人。温启刚进去后,最右边的男人起身,礼节性地迎接他,说:“您是温总吧,欢迎欢迎”,同时自我介绍道,“我是招商银行的武锋”。温启刚哦了一声,客气地握过武锋的手。武锋这名字他听过,原先在市招商银行,好像是去年,下派到天塘区这边担任分行行长。武锋说:“久仰温总大名,今天得见,非常荣幸”。温启刚知道这些都是客套之词,便也学他们那样客套一番。这中间,温启刚发现,坐在主位上的沈新宇一直固定着一个坐姿,屁股也不挪动一下,一双眼睛审贼一样地盯着他。温启刚主动走上前,说道:“您就是沈区长吧,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沈新宇往前挺了挺身子,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我一直想,国内大名鼎鼎的好力奇,会是怎样一位传奇人物执掌帅印,今天得见,果然非同寻常啊,诸位是不是啊?”边上两个女的马上应声:“是啊,能见到赫赫有名的温总,太荣幸了。”其中一位还鼓起了掌。这时温启刚已经知道,鼓掌的女子姓墨,叫墨池,是这边一家企业的老总。另一个女的姓贺,是位律师。后来温启刚才知道,这位贺律师在地方上很有名,代理过不少棘手的案子,赢率很高,尤其是企业之间的经济纠纷,比如三角债啊,合同诈骗啊,商业欺诈啊什么的。贺律师目前是女老总墨池的法律顾问。
沈新宇又耍了几句嘴上功夫,可能觉得给温启刚的下马威给得差不多了,冲武锋说:“武行长,温总今天是我请来的客人,也算是我们天塘区请来的贵宾。尽管今天请的方式有点不礼貌,但相信温总不会计较。这样吧,今天啥事也不谈了,好好招待温总。温总可是大财神,你这个行长不能只想着给人借钱,还要想着从温总这样的大企业家身上取经,银行也需要管理,也需要做大做强,是不是啊,温总?”
温启刚实在搞不清楚沈新宇玩哪招,但他的敌对是明显挂在脸上的。有那么一秒,温启刚后悔不该来见沈新宇,这不是自己找上门讨不自在吗?但他很快淡定下来,既来之则安之,他倒要看看,沈新宇究竟怎么跟他过招。
武锋倒是很热情,急忙向沈新宇表态,一定好好跟温总请教,说着将墨池边上的椅子动了动,请温启刚落座。温启刚倒也客气,跟墨池让来让去,非要坐在最下边。另一边坐着的中年男人是天塘区外经委主任,也起身让座,非要温启刚坐到墨池边上。温启刚只好坐下。墨池脸上一直挂着矜持的笑,看上去极为不自在,能想到她见了温启刚的紧张,她此时碍着沈新宇的面子,也不敢对温启刚表现得太热烈。
这天的饭局其实是沈新宇帮墨池跑贷款,帮她打通武锋这个环节,协调更多的资金。后来温启刚才知道,墨池的企业规模并不大,是搞电子产品的,前两年产品还销得动,去年以来企业忽然走下坡路,订货量锐减,产品积压,资金链出现问题。墨池目前在搞技术改造,想转产,给风力发电厂生产零部件。目前风力发电在国内是热门,这行情温启刚知道,全国各地尤其是西部地区争相上马项目。墨池能把方向转到这上面,证明她还是有点能力的。按说企业找银行借钱,墨池应该恭恭敬敬地侍候武锋才对,可温启刚看到的情景倒像是武锋找墨池借钱。这里面原来暗藏着一个机关,沈新宇垂涎墨池,帮墨池是假,借机将墨池变为身边尤物才是真。基于这样一种关系,这天的主次就有些颠倒。
菜刚布齐,沈新宇便张罗着让武锋他们敬酒。温启刚不善饮,尤其是在这种陌生场合,他是极少饮酒的。以前陪领导,温启刚都是带几个“酒家”,好力奇还专门招聘过一批陪酒专员呢,企业内公的开职位是接待专员,其实就是专门跟着温启刚他们喝酒的。他知道领导吃饭是其次,拼酒才是他们的强项,也是他们战胜对手的法宝。领导拼起酒来,有一种置人于死地的快感。温启刚一开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见得多了,才感悟出,这是权力在另一种场合的辐射,或者说,饭桌是另一个权力场,酒是权欲的膨胀液。
温启刚本还想客套一番,可他哪里知道,这天的沈新宇是有意给他摆这场鸿门宴的。沈新宇为啥要在这样一种场合跟温启刚见面,这也是沈新宇深思熟虑的结果。其一,沈新宇知道,不能在办公室里约见温启刚,但凡在办公室里约见的,都是有求于他沈新宇的人,也是能摆到工作日程上去公开谈论的事。温启刚显然不是。沈新宇知道,温启刚和黎元清绝不会对天塘这种地方感兴趣,好力奇这样规模的豪门企业是不会向他抛橄榄枝的,他压根就没产生过这种幻想。温启刚主动托关系要见他,一度还令他惶恐呢,后来他反应过来,人家有上门讨伐的意思。不就是他支持了姜华仁,拿“劲妙”这样一个地方品牌跟著名的“宝丰园”死磕了吗?既然是讨伐,他就得做好应对。选择在办公室见面显得隆重了点,而且弄不好还会惹出笑话。地方政府跟大企业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应该上升到政治高度,可沈新宇不想上升,遂决定将它降格为私人见面。既然是私人见面,场地和环境就不重要了。其二,沈新宇其实还是很怕跟温启刚这样的企业家见面的。甭看他们这些领导个个肚子挺着,腰粗圆着,但心虚啊,更多的时候,他们需要在别人的助威下完成一些事情。比如今天,沈新宇就是想借在座几位的手,给温启刚一点颜色看。领导的威风更多的时候是借助下面的人来展现的,缺了这些帮场的,领导立马会矮下去一大截。所谓领导喜欢造势,喜欢借势,喜欢前呼后拥,就是这个理。
“温总,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喝一场,你可千万不能嫌弃我天塘区没好酒啊,你看看,为欢迎温总,我特意把两位美女请来,她们可是轻易不给别人赏脸的哟。”沈新宇笑眯眯地看着温启刚,肚子里已经想好怎么让温启刚走出这道门了。
酒局一拉开,就像开闸泄洪,再也控制不住了。温启刚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让几位灌得头脑里轰轰作响,眼也开始冒金星。酒桌上的文化是最复杂的文化,酒桌上的礼节又是最难以把握的礼节,而酒桌上的恶毒更是笑里藏刀的恶毒。武锋倒还行,不是那种下手多狠的人,这天的温启刚倒霉就倒在贺律师和外经委主任两人身上。这两人玩起酒的花样来,那才叫精彩纷呈,新鲜百出。尤其是贺律师,虽是女人,但喝起酒来既猛又干脆。她给温启刚敬酒,都是自己先干,满满一大杯下去,然后眼角溢出很专业的笑来:“温总,如果看得起妹妹,就干了吧,妹妹也挺辛苦的,讨口饭吃不容易,今天沾区长的光,认识温总,以后就不愁活路了。”话说得多动听,可话里全是毒。温启刚只好干,可他哪有酒量啊,让人家连敬六杯,就天旋地转,脚下安摇摆器了。接着是外经委主任:“温总是大企业家,是我仰望的对象,今天我真是太兴奋了,没想到能见到温总这样的大人物,我自干三杯,温总随意,要是看得起我这个小弟,就赏个脸吧。”说完咣当咣当,三杯下肚,目光温和地看着温启刚的杯子。温启刚心想,这哪是敬酒,分明就是罚,就是打,但他还是硬逞英雄地喝了。
一片掌声。
是沈新宇带头鼓的。
“温总爽快,到底是大企业,敢做表率。真是受教育啊,我不敬都不行了。温总,咱俩这样,你端一杯,我喝两杯,不计数,一直端,只要温总今天能让我倒下,我沈新宇以后就听你的。你说不让哪家企业发展,我就让它关门;你说不让哪个产品进天塘,我就让它滚蛋。甭说是‘劲妙’,就是‘可乐可口’‘茶师傅’,只要你温总看不过眼,我照样让它走人。天塘人民以后只喝一个品牌,‘宝丰园’!”他在真真假假中就把温启刚启不了齿的话全给说破、说开了。这叫啥?功夫!你温启刚找我什么事,不就是有人抢你的摊吗,不就是想跟我讨价还价让“劲妙”收敛吗?行,先喝酒,一切靠酒解决,你能喝,我就能让他们退。这种豪迈,纵是黎元清这样能玩转大市场的企业家也不敢有,可沈新宇敢。为何?人家是领导啊,酒对他们来说早已不是一种液体,而是权力的另一部分,是他们控制这个世界的另一种利器!
温启刚没敢接招,也不可能接这种招。他抓起酒杯说:“实在抱歉,知道区长是好意,可我不胜酒力,今天已经喝得太多了,如果有机会,我再请区长喝,手中这杯,就当我谢罪吧。”说完,一口,将杯中酒饮了下去。
这当口,温启刚见边上女老总墨池的脸色紧了一下,看他的眼神也一跳一跳,像惊着了似的。前面贺律师硬要给他灌酒,墨池是暗暗帮过他的,还要替他喝酒,被外经委主任叫了停。见他不接沈新宇的招,墨池显得很紧张,可又不敢多说什么,一双眼睛在温启刚脸上扫了扫,马上又去看沈新宇的脸色。
沈新宇的脸色突然变得黑青,这是正常表现,在他们眼里,是没有人敢拒绝他们的。他们说什么,别人都得响应。哪怕喝死,你也得接他的招。温启刚居然不接,居然不给他面子!沈新宇动了下屁股,身子往斜里坐了坐。“温总就是温总,大企业啊,这气概,让我真心学习了,我把这两杯喝了。”他抓起酒杯,正要喝,又突然放下,看着温启刚说,“不过有句话我要提前告诉温总,免得这两杯下去,我醉了,让温总白来一趟。”
“洗耳恭听。”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温启刚的话语里也有了一股酒劲。
沈新宇听出这酒劲了,越发带了狠劲说:“温总这趟来,不就是想让‘劲妙’退出市场吗?我在这里明确告诉温总,不可能!我沈新宇虽然不才,但也不是让哪个企业吓大的。地方企业是小,正因为小,政府才要扶持。天下不是哪一家的,温总能做到的事,我想华仁也能做到。说穿了,饮料是啥,不就是塑料瓶里装虚伪吗,号称文化,号称祖传。我不知道温总祖上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你们黎老板祖上卖过什么,但我相信肯定不是卖饮料的。可据我了解,姜华仁祖上是千真万确卖过凉茶的。哪个该扶,哪个不该,温总这下该明白了吧?”
说完,沈新宇爆出一声大笑,然后起身,突然用力打翻两只酒杯,让杯中酒洒了一桌。“好啦,你们替我招待一下温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还真就走了。
温启刚被彻底晾在了那儿!
温启刚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宾馆的,他吐了,吐天吐地,隐约记得,是墨池在照顾他。贺律师和外经委主任对他的行为表示出相当大的反感,他还在呕吐时隐约听到贺律师抱怨了一句:“什么素质嘛,好好的场子愣是给搅了。”
是,他搅了人家的场子。他该死,他怎么能去这种场合见沈新宇呢?但是,第二天酒醒之后他明白了,他只能在这种场合见到沈新宇,人家不肯给他其他场合。
就在他懊恼和追悔时,手机突然响了。一接,居然是墨池打来的,问他好点没,温启刚说了一大堆“谢谢”。墨池说:“该道歉的是我,昨晚把您喝成那样,实在遭罪啊。”温启刚说:“别,是我不识趣,不该跑去搅你的场,弄得你事也没谈成,抱歉啊。”墨池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道:“哪是我的场,我们这些人,永远没场,设场的是他们,搅局的是他们,砸场子的最终还是他们。我们既没那资格也没那雅兴,我们只是器皿。”
“器皿?”温启刚觉得这话有点新鲜。
墨池没多做解释:“算了,不说这些堵心事了,但愿昨晚没伤着您。要不要去医院打点滴?身体要紧。”
“别,我没那么脆弱。”
“那行吧,您温总是久经摔打的,这么一下也碎不了。对了,下午您没应酬吧,少波书记想见您。”
“谁?”
“少波书记啊,刚才我去他那儿,跟他提起您,一听您温总来了,少波书记马上让我安排,说今晚必须跟您吃饭。”
温启刚有点不相信,以为自己还醉着,半天才反应过来,回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