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情并不像温启刚想象的那么容易。第二天,温启刚开始约见方方面面的人,他把曹彬彬和王小山打发走,自己单独行动。温启刚排在约见名单上的,有领导,也有行业协会的,更有同行业的老板和朋友。饭局连着摆了几次,茶也喝了不少,信息量却一点也没增加。让温启刚非常纳闷的是,这次来粤州,整个气场变了。以前他到粤州,迎接他宴请他的人几乎是在排队,大家在饭局上气氛异常活跃,谈什么都毫无禁忌,天上地下,海阔天空,海量的信息朝他喷。这次完全不一样,宴请的人倒是来了,饭局也热闹,但就是不谈。大家坐在那里,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比如粤州的天气啦,去年某次的台风啦,再就是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和段子。温启刚心里急,请他们来可不是漫无边际地乱聊一气的。他急着把话题往“劲妙”上引,但人们一下子就噤声了。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包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
这天晚饭后,温启刚单独约了工商联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是黎元清的至交,小时同学,这些年好力奇和“宝丰园”没少得到他的帮助。两人在一家茶室品茶,温启刚吸取教训,不敢太唐突,就想聊滋润了再往话题上靠,或者期待领导先把话题说破。可领导就是不说,一个劲捧着茶盅,品茶声令人心烦。最后还是温启刚耐不住了,试探说:“这次来,就是想多了解一点信息,好力奇最近遇到麻烦了。”
“信息,什么信息?”领导刚品了口茶,差点被呛着。
“还能有什么呢,您也知道,‘劲妙’盯上‘宝丰园’了,动作很大。”
“‘劲妙’啊……”领导又捧起茶盅,茶的热气遮住了他的脸,温启刚看不清领导脸上是什么表情。领导将茶盅对在嘴上,不饮,也不放下,就那么对了足足五分钟。就在温启刚快要耐不住的当口儿,领导腾地放下茶盅,道,“启刚啊,你来得不是时候,饭还是别请了,茶也别喝了,没用!”
“究竟怎么回事?”温启刚紧接着问。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领导突然仰起头,自顾自地笑起来,那笑让温启刚毛骨悚然。这位领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告诉他,不过,临别时送了温启刚一番话,“启刚啊,不是大家不帮忙,大家都有难处。你搞企业的,不懂我们这些人的困境。有时候,不让你讲话,半个字也不能讲,真不能。大家也急啊,可急有啥办法,只能憋着。憋着滋味不好受,真不好受。”说完,领导居然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走就走,他竟然把单也埋了。温启刚哪能让他埋单,一个劲往自己怀里抢,领导又说了一句话:“这个单还是我来埋吧,无功不受禄,你埋我羞啊。”
这话说得温启刚立刻哑巴了。他木讷地陪领导出了门,送他到车上,眼看着车子离自己而去,那根神经就是扭不过来。
从他到内地以来,跟领导喝茶吃饭,啥时他们主动埋过单?
这不是个好信号,真不是。温启刚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陌生得让人出汗!
很快温启刚就知道了,这边的领导们之所以高度紧张、高度敏感,问题出在区长沈新宇身上。沈新宇到天塘区以前,天塘区这边的空气还算透明,原区长跟区委这边关系正常,有事请示汇报,区委呢,也积极支持区政府的工作,对政府提出的事,区委这边也能放手。沈新宇到天塘区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一开始是微妙的,不知不觉的。沈新宇爱说话,爱揽权,有意无意就要触碰红线。区委这边呢,书记卢少波本来也是位干将,但在政府换届后,他的积极性突然受挫,似乎没以前那么有雄心壮志了。据说,政府这边换届时,区委那边原本也要换,卢少波要去省里,担任省委办公厅副主任一职。结果就在换届中途发生了变故,办公厅副主任另有人选,卢少波变动的计划落空。后来又传卢少波调到市里担任副书记,这似乎更理想。就在卢少波充满激情地等待时,这一许诺再次变空,市委副书记从另一个市调来,卢少波继续不动。不动倒也罢了,但最近风传,卢少波可能要离开书记一职,提前退居二线,而且是原地退。这样的消息着实令人吃惊,现在的领导干部几乎没这样着地的。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新宇。沈新宇这人太能上蹿下跳了,自他到了天塘区,天塘区就没安稳过,先后有两名副区长因为跟他作对被调离岗位,安排得很不尽如人意。区人大常委会主任因为跟他吵架,对政府工作提了批评意见,尤其是对沈新宇个人的一些做法进行质疑和批评,结果沈新宇直接到省里告状,人大常委会主任被提前免职。最近沈新宇又四处告卢少波的状,说天塘区正是在卢少波多年主政中变得死气沉沉,各项指标掉到全市最后,干部队伍一潭死水,不见活力,经济建设四平八稳,没有创新。总之,在沈新宇眼里,卢少波和前任区长所在的这几年,天塘区一无是处。区长告书记状,按说很少能成功,但这次成了特例。最近一个阶段,卢少波到处挨批,情绪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正是因为他的低落,区里干部才个个自危,谈沈色变。沈新宇借机树立自己的威信,打压和排挤异己,对干部画圈,凡是对他不恭者,一律被划入另册。
除了这一点外,造成市区及省里领导集体对沈新宇和华仁集团噤声的,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温启刚得知,最近围绕着沈新宇的大抓项目、大铺摊子,省里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应该支持,没有项目就没有增长,就没有GDP。在一个全民追逐GDP的年代,沈新宇的做法没什么不妥,只能说他顺应时势,敢搏敢拼,省里应该对这样的干部给予大力扶持。另一种相反的意见却说,沈新宇是在胡搞,盲目追求速度,不顾及天塘的事实。这种只问速度不问效益,更不问社会效益的做法,看似是推动经济发展,实则会对经济造成巨大破坏,是典型的泡沫制造,一旦整个大环境发生变化,泡沫破灭,不但天塘区的经济受损,整个市里甚至省里的经济都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两派争执不下,主要领导又不急着表态,结果矛盾步步升级。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反对的一方忽然另辟蹊径,抓住白石湾开发项目大做文章。温启刚这次来粤州,最大的收获就是对白石湾有了新的了解。以前,白石湾在他脑海里不过是一小水域,一风景区。虽然听说白石湾大搞开发,但由于开发项目跟他所在的饮料行业不沾边,所以关注得很少。没想到这一次,他听到了许多关于白石湾的神话。白石湾很敏感啊,原以为姜华仁那两个项目是白石湾的重点建设项目,错!据知情者讲,白石湾大大小小的项目不下百个,滚进去的资金能买下整个粤州城。姜华仁那两个顶多算是中等规模,压根还排不上号呢。可见,这潭水深得跟啥一样。可小小的白石湾能装得下那么多项目吗?温启刚很是怀疑,等弄清原委时,他笑了。什么叫特色,什么又叫超前,也许,白石湾在当今内地经济的神话中算是一例。据温启刚目前掌握到的信息,白石湾一半以上的项目都是空壳,根本不存在,只是打着白石湾的旗号,搞一个非常诱人的开发主题,再将这个主题延伸扩展,一个神话般的项目就登场了。奇怪的是,这样的“影子”项目居然能越过条条红线,取得政府立项,并能在银行搞到贷款。粤州这边目前已形成一个关于白石湾的地下市场,一大批人围着白石湾,做空手套白狼的生意。炒来炒去,“白石湾”三个字是炒响了,牵扯进去的资金据说有几百个亿,但真正能看得见的项目,十分之一都占不到。
姜华仁之所以成为敏感点,居然是因为他这两个项目真实存在,看得见摸得着,而且据说即将动工。
你说奇怪不奇怪。
更奇怪的是,这样一部荒诞剧,有关部门居然视而不见,批文一个接着一个,项目论证会一场接着一场,不明真相的外来投资者被诱来一批接着一批。据说最近省里宗源副书记突然对白石湾发了火,跟当初强力支持白石湾项目的一位副省长拍了桌子。还有一种说法,宗源副书记在省委的一次会上立下誓言,不揭开白石湾这个盖子,他就向中央辞职。此话一出,整个省里的空气陡然变紧,大家都感觉一场风暴将要降临。可就在此时,那位副省长突然去了趟北京,回来后,省里的空气变得更为紧张,“白石湾”三个字忽然成了禁忌,谁也不能再提,包括宗源副书记好像也不再提了。
受此影响,天塘区甚至市里,对白石湾,对经济发展,对项目建设,一时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乱讲乱评,生怕在这节骨眼上讲错一句,引祸上头。
弄清原委,温启刚心里反而不太急了,他原以为大家的沉默和缄口是因为好力奇和华仁,现在清楚了,不是,那就好。既然是大环境的,那就证明,华仁并无特别,而且只要上面有异议,华仁就会处在风口浪尖上,裂变也许是早晚的事。温启刚调整策略,一开始他是想见卢少波的,想跟他认真谈一次。温启刚跟卢少波的关系,说深也深,说不深,也可算是君子之交。前年,有关方面组织了一次企业家跟地方领导的交谊会,温启刚有幸认识了卢少波。两人一开始都很客气,彼此彬彬有礼,谈什么也是浅尝辄止,并不往深里去。但两人都能感觉到,他们是对味的,是属于能谈到一起的那类。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谁跟谁都能谈得拢,更不要以为天下领导都喜欢跟企业家做朋友,不是那么回事。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要看气场,气场相投,交流起来就滋润,气场不投,下多少功夫都是扯淡。要不怎么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呢。温启刚跟卢少波算是少有的那种投缘之人。温启刚对行业形势的把握、对经济政策的解读,以及对过快过热发展中的诸多问题如何防范、危机如何化解的看法,对卢少波启发很大,卢少波非常喜欢听他谈这些。温启刚也不客气,既然卢少波爱听,他就将自己这些年的所思所想毫无保留地道出来,请卢少波批评。卢少波真诚一笑:“批评不敢当,权当学习。温总啊,我们这些为官的,有时脑子空得很,看似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在会上讲,但都是空话大话,要求别人去做的话,真正遭遇问题,尤其是经济问题,不怕你笑话,我们是两眼一抹黑啊。”“怎么会呢?”温启刚礼貌地笑笑,为卢少波的坦诚和直率所感动。从领导嘴里听到这些,不容易。领导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不懂装懂,什么都懂,什么都要他们说了算。卢少波如此谦虚,如此能把自己的心亮开敞开,让温启刚看到空白的地方,证明他在领导里是个另类。后来接触多了,温启刚更是发现,在他认识或交往的区一级领导干部中,卢少波是非常特别的一个。一个有头脑、有抱负、有思想,也有作为的地方官,缺点就是不善钻营,别的领导热衷的那些,卢少波一项也热衷不起来。当然,温启刚跟卢少波关系的发展还得益于另一个人——东州市工商联前秘书长、现已调到全国工商联任职的霍筱琪。温启刚有次在饭桌上跟霍筱琪说,他去粤州,结交了一位新朋友,这人非常有特点,于是将他对卢少波的看法说了出来。没想到,霍筱琪听后哈哈大笑。“是他呀,我以为温大老板又认识了多大的领导呢。一个仕途里的寂寞者,一个对现实有点灰心、想改变却很乏力、现在有点悲观也想放弃的人,时代的弃儿。”霍筱琪说。“你认识他?”温启刚当时好不惊讶。“我的师兄啊,大学时代我们的学生会会长,我当时是宣传委员,嘻嘻。”霍筱琪扮了个鬼脸。温启刚差点重重地给霍筱琪一拳:“怎么不早说啊,我还在为怎么跟他深交煞费苦心呢。”
温启刚跟霍筱琪是很好的朋友,他们的关系超出了男女之间、官商之间的沟沟坎坎,有时候他们像哥们儿,有时候又像师生,更多的时候是一对无话不谈的益友。霍筱琪告诉了他卢少波的仕途历程,以及许多跟眼下的仕途格格不入的言行。霍筱琪还告诉他,卢少波是她的第一个暗恋对象。可惜呀,人家当时心里没我这个小学妹,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呢。有了这些基础,再加上霍筱琪几次做东,将温启刚跟卢少波拉在一起,他们就有了深度了解的机会。这次来粤州前,温启刚在电话里征求霍筱琪的意见,问能不能跟卢少波见个面,请他助好力奇一臂之力。霍筱琪当下就触电般地高声警告:“温总,你千万别,我师兄最近正有难处呢,心情极度不好。”
“难处?”温启刚当时并不理解,诧异地问。
“谁说不是呢,那边最近风云变幻,神秘得不行,种种传闻都有,师兄好像遭人暗算,怕是要离开舞台了。”
“啊?”
现在温启刚明白了霍筱琪说的风云变幻是什么,他能想到,在这样的背景下,卢少波的处境可想而知,遂打消了约见卢少波的念头。
第二天,温启刚突发奇想,要见沈新宇。这个念头把他鼓舞了,是啊,与其这样毫无作为地乱碰乱撞,不如直接去会会这个被传闻包裹着的神秘区长,见见他的庐山真面目。想法一出,温启刚便加紧行动,这次他没找地方领导给他牵线搭桥,既然沈新宇来自北京,那就直接让北京的领导说话。很快,温启刚有了消息,北京的一位私交很好的官方朋友给他回电话:“见面的事我跟他谈了,人家好像不大积极,不过你温总的面子他还是得给。我把电话给你,明天你跟他秘书联系。”温启刚说行,记完电话,朋友又多了句嘴,“怎么想起跟他见面呢,不会有事求着人家吧?”温启刚赶忙说没有,只是礼节性拜访。朋友又说:“我就说嘛,堂堂的好力奇CEO,全国叫得响的企业家,有事也不会求到一小区长头上。既然你非要见,我也不拦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这人很无趣,自高自大,恶习很多,你要做好失望的准备哟。”
温启刚说不至于吧,朋友说到时你就知道了,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