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会衰朽,继而死去,这是常识。但可爱的少年们不会相信,这种厄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连这种必然都受到怀疑,更不用说偶然事件了。因为偶然发生之前,是半点征兆也没有的。
这一天,杨略骑着单车冲出校园时,冬日暖阳下气温颇高,几乎有点春天的感觉。他刚打了一阵篮球,浑身发热,脱了一件毛衣,塞进单肩包里,还把夹克也敞开了。北风吹得衣摆飞扬,像一只翩然的蝴蝶。
他进入高中已有半年,成绩名列前茅,虽然课业辛劳,但因为成绩不错,所以也乐在其中。他的文章愈加进步,颇有几篇刊登在本地报纸的副刊上。今天是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物理,他完成得非常轻松,提早交了卷,在同学惊愕的目光中跑出教室,但觉身轻力健,精力旺盛,在球场上遇到好友,就扔了几个漂亮的三分球,直到骑出校门,脑子里篮球和物理题中斜坡上的圆球混合起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都是那么优美妥贴。
等过几天成绩出来,他的名次肯定还要上升。到那时,爸妈肯定高兴。班主任欧阳老师会把奖学金证书递到他手上,再拍拍他的肩膀说:“干得不错!”身边盛开着同学们艳羡的脸孔。其中葛怡的微笑最为灿烂。在她心目中,他应该更为崇高了吧。
他思绪澎湃,满心都是愉快,就要从嘴角溢出来了。
“嘿,我当然不错!”
他将单车蹬得飞快。
与此同时,在一幢略显陈旧的小区楼房里,一位穿橘红色风衣的年轻女孩正匆匆地跑下楼,快到楼底,忽然啊呀一声,一拍脑门,顿了顿脚,骂了声笨蛋,又转身匆匆上楼去,高跟鞋踩得楼道噔噔地响。再下楼时,她手里多了一个公文夹。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耽误了三分钟,距离招标会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了。
“还好借了车。”
她自语道,平息了心跳,走进地下车库,启动了一辆红色半新的马自达轿车,驶出小区大门。车子的后玻璃上贴着一枚黄色的圆卡片,写着“实习”二字。
杨略在路边书报亭边下了车,拿了本《科幻世界》,翻了一翻,没什么意思。又抽了本《最小说》,唉,又是歪歪腻腻的文字,放回原处。他挑来拣去,书报亭的阿姨渐渐有些不耐烦,扭头看了看挂钟,秒针都滴溜溜转了一圈了。
秒针又转了将近一圈,杨略选中了《南风窗》。这本杂志是欧阳老师在语文课上时常提及的。虽然里面文章多是政治经济题材的,不太容易理解,但杨略决定啃一啃。他也是个有内涵的人啊!
他付了钱,把杂志往书包里一塞,重新上车。他家在蔚蓝海岸小区,风景甚佳,但地处城郊,平常从校到家,约莫要骑三十分钟。今天他决定要骑快一点,因为爸爸刚从外地回来,据说带了礼物。
“什么礼物啊?”中午时,他在电话里这样问。
“回来就知道了,肯定意外!”
自从初中时爸爸给他写了十封信之后,父子俩关系变得轻松融洽了。他渐渐发现,总是板着脸的爸爸,原来不仅通情达理,而且还富有童趣。上次去贵州,就带回了一套民族娃娃,在客厅里一字排开,服饰各异,姿容俏丽,其中一个还背着小孩。
“我一个男生,怎么能玩这个?”杨略嘟囔道。
倒是妈妈爱不释手。老两口一个个把玩过去,连连赞叹可爱。
不知道这次爸爸会有什么新鲜创意呢?
女孩的车子开出小区,来到一个街口,只见前面堵了一堆人。估计是汽车和电动车刮擦了一下。起先是争吵,继而其中一个动了拳头,于是一阵扭打,都没什么武艺,只好采用最原始的角斗。又是揪头发,又是扯衣服,东倒西歪,头发零乱,个个狼狈不堪。围观的人有的劝架,有的后退,还有的满脸喜色,人群越围越密。道路本来狭窄,这样一闹,往来的车辆停顿时停滞不前,喇叭声响成一片。
时间像个幸灾乐祸的小精灵,咯噔咯噔地跳跃着过去。女孩心中怦怦直跳,双手沁出汗来,喉咙越来越干。
过了一会儿,交警来了,争论却更厉害,但终于被疏通了,女孩一看手表,距离约定时间只有十二分钟了,心里愈发焦惶起来。
都怪自己太磨蹭了,光是描眉毛,抹眼影,都耗了十几分钟。不过话说回来,她连续通宵赶着设计图纸,今天这么正式的场合,关系到前途问题,她能带着两个黑眼圈去吗?
她决定走一条捷径,于是拐进了一条小巷。这里人少车稀,她暗暗庆幸,多亏自己在这里读了四年书,又待业了一年多,平常没少逛街,大街小巷都了然于心。
看时间一秒秒过去,时速越来越高,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照这样的速度,准时到达应该没有问题。
心里正在高兴,忽然眼前一花,似乎有人骑车从小巷中飞速窜出。她下意识地去踩刹车,却鬼使神差地踩了油门。
话分两头,却说杨略在小巷中穿梭,车轮将地上的梧桐叶轧得沙沙直响,心里计划着寒假怎么过。最好的两个朋友——余振和凌霄——都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得好好聚聚。此外还得看上几本书。大仲马的小说仰慕已久,什么《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一直没时间看,趁着寒假扎扎实实看上几本。
骑到街口,他隐约看见一辆红色小车从左侧驶来。他有经验,小巷里车速都不快,他有把握在车子到来之前越过马路,于是用力蹬了几脚,车轮辗得地面嗡嗡直响。谁想小车没有减速,反而昂的一声,如猛虎般扑了上来。
他见势不妙,一个急刹车,想往后退让。太迟了!小车撞上了单车的前轱辘,整车顿时被辗倒在地,将他的身体猛然往前边一甩,左腿的脚踝来不及抽出,被压在车架下面,脑袋被甩着撞向地面时,又感到有些柔软。原来单肩包垫在了下面,里面还有一件毛衣。
一阵惊人的震撼!
然后,一片空寂。
他没有听见不远处尖锐的刹车声、撞击声,以及玻璃的碎裂声。
然后,两个人的一生从此改变。
也不知过了几劫几世。
杨略昏昏沉沉,他的灵魂像没有系安全带的乘客,在空空的身体里跌跌撞撞,又像脱离了引力,在虚空中飘飘荡荡。眼前一阵迷蒙的血红色,接着,又是缥缈的灰绿色,等到他睁开眼睛,白色如闪电般刺来。
他终于适应了光线,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左腿被悬在半空,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捆扎得像个木乃伊。他逐渐想起了刚才的车祸,但对其后果还不甚了然,就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左腿一片麻木,右手肘也有些酸疼,其余地方倒还伸展自如。只是头上有些隐痛,不知道有没有撞坏。这样一想,脑子里愈发昏沉了。
他的身体一动,旁边的爸妈顿时发现了。
“略略,你醒了?你……你终于醒了!”妈妈虽是个医生,但母子连心,早已没了往日的从容,满脸泪痕,肿着眼泡,握住杨略的手,一迭声地问他疼不疼,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说得杂乱无章,还没等到答案,又独自痛哭起来。
还是爸爸镇定一些,说道:
“刚才医生说了,除了左腿……,其他地方都没事。”
妈妈带着哭腔争辩道:“什么没事!左腿都这样了,还说没事!还有头……要是有个好歹,以后可怎么好啊?”
“医生说了没什么大碍。”
“可万一呢?”
爸爸也无语了,表情十分沉重。毕竟,还没对脑部进行检测。杨略心里黯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几乎看到自己拄着双拐,左腿的裤管空空荡荡。或者是脑震荡,记忆力下降,脑子里存不住半点信息。
在病房外,橘红色风衣的女孩脸上血色全无,在长椅上坐着,像一截枯木头。她撞倒杨略之后,惊慌失措,方向盘一转,车子冲进了路旁的一家饭馆。落地窗的整片玻璃粉碎,又撞坏了店内的桌椅冰箱。幸好还不吃饭的时间,里面没有顾客,否则更是不堪设想。
尖叫声、玻璃碎裂声、责骂声,还有一摊鲜血、扭曲的单车,在她脑子里交替出现,不停地搅动,让她心力交瘁。手机响了,她木然地接起来。
“……嗯,王总,我出车祸了,方案拿不过来了,明天送来行吗?”
“这样啊……太遗憾了,你受伤了吗?”
“没有,是别人受伤了。”
“哦,”那边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打电话过来,是想告诉你,我们采纳了UNO公司的方案。”
女孩的眼里闪现一丝绝望的光芒,语速也加快了些。
“可是,我的初稿您曾看过,您还大加赞赏呢……”
“的确如此!可你没有准时出席。而UNO公司的方案让在场所有人眼前一亮。池小姐,也许你的方案很有创意,但毕竟只有我一个人看过。在公司里,我要尊重大家的意见。真对不起。”
训练有素的声音,沉稳,温和,而不可动摇。女孩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手机那边的声音,又与刹车声、尖叫声搅在了一起。
真对不起。唉,无数个通宵的辛劳前功尽弃。房租还没有交。车子需要修补,饭馆需要赔偿,还有不知其数的医疗费,以及伤者父母尖厉的目光……真对不起。
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她出身农村,家境贫寒,在大学里读财务管理,但对于这个跟风选择的专业,她提不起半点兴趣,却对景观设计情有独钟,于是常常逃课,去环境艺术班上听课。但毕竟学得不深入,毕业时两头没着落,又不敢告诉家人,只得谎称自己在一家公司做财会。其实呢,她只是窝在出租房里,靠开个网店维持生计,没日没夜地在网上挂着,但仅够混个温饱,做了媒体上所谓的“蚁族”一员。
但她心气是高的,平日讲究穿着,还考了驾照。过年回家时,借辆车回家,后备箱里满是礼物,街坊邻居都有份,给小孩递红包时也绝不含糊,似乎在城里过着好日子。她爸妈也由此感到得意,落魄多年,此刻终于能在村里人面前昂首挺胸。
她还是怀揣着梦想,靠着旁听时认识的同学,她还帮衬着做点景观设计,但被采纳的并不多。偶尔有些小区角落里用了她参与的设计,她无比得意。只是,她毕竟生活在城市边缘,宛如无根飘萍,前途未卜,用梦想来支撑自己的尊严,用谎言维护着家庭的荣耀,不免心力交瘁。有时走在街上,看万家灯火,自己却孤身一人,心里懊恼绝望,甚至有轻生念头。如今一晃就是毕业一年多,好不容易逮到个招标的机会,却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唉,不受这罪了……”
她默默念着,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楼顶,看了一眼黄昏中的城市,太阳像一枚橙子,被城市的楼顶戳破了,橙汁洒了一地,混入尘土,粘稠,冷漠,然后是灰暗,黑暗。夜风吹来,砭肌梳骨。但她已感觉不到了。
她将左腿探出去,继而是右腿。
此时,杨略正看着窗外,酡红的夕阳中,一群白鸟飞过,是鸽子,还是脑中的幻影?忽然一个橘红色的影子从窗口一闪即逝,看不清是什么。而后是沉闷的一声,像麻袋重重地扔在地上。而后是尖叫声。爸爸奔到窗前,往下一看,脸色顿时一变,对妈妈简略交待了几句,迅速出门去了。
而后是嘈杂的人声。而后是警车的呼啸声。而后是推门声。杨略看到了爸爸,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胖警察进门就说:
“跳楼者池菲菲,女,23岁,待业,于1月14日在人民医院1号楼顶跳下。我们来录个口供……”
杨略猜到了事情的大概,脑子一片混乱,看着胖警察嘴巴一启一阖,却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似乎坐在时间的外面,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是梦,肯定是梦,一切都太可怕了,太荒唐了,赶紧醒来吧。醒来一切就好了。他的头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模糊。
终于,他又晕倒了,没有听见爸爸的怒斥,妈妈的惊呼,警察的道歉……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杨略依然看见自己的伤腿,手肘依然酸痛。爸爸不在房间,妈妈衣不解带,在旁边的床上睡得正酣。不是梦。悲惨的一幕幕都是真的。我的腿还好吗?那个女孩呢?现在怎么样了?
窗外阳光灿烂,麻雀在枝头啁啾,听得见街道上人声喧哗。一切都照常进行,似乎什么不幸也不曾发生。
他起先是痛恨那个女孩的,车技不好,还开飞车,可现在却有些同病相怜。
也许她也才华横溢,雄心勃勃,准备大有作为,可一场意外,却把人生彻底终结了,抹煞了。唉,人生何其无常啊!自己也许报废一条腿,她却连性命都丢了。
报废一条腿!他心里猛然一震。以后怎么办?怎么骑车,怎么打球,怎么吸引女孩子的注意?他几乎看见同学们友善,然而怜悯的目光。他不要这些,不要被视为弱者。
他内心痛苦极了,嘴唇几乎咬出血来。他想起爸爸初中给他的第一封信中的第一句话:
年轻人,你年方十六,正是初升的太阳,充满着希望。你是要去高远的天空中放射光芒,给人间以无限的温暖;还是仅仅在地平线上优游,不思进取,浪费时光?
当时他选择了前者,也为之努力奋斗。可如今想去,立志高远,和优游卒岁,两者又有什么区别?一场意外,足以删除所有努力。那么,何必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而辛苦辗转呢?倒不如趁着年少英俊,享受美好人生。
可现在,若是失去左腿,还有什么美好人生可以指望?
爸爸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哭得面目扭曲,眼泪不住涌流,把枕头也濡湿了。但没有发出声音,他怕惊醒一旁熟睡的妈妈。
爸爸看到他的表情,鼻子一酸,眼眶顿时湿润,过来坐在床边,强作镇静,从保温罐里倒出温牛奶,还有面包、鸡蛋。
“略略,饿了吧?来,吃早饭。”
杨略泪眼模糊地看着爸爸,忽然问道:
“爸爸,你说,我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爸爸似乎知道他要这样问,但还是很难问答。这个问题太本质了。历史上多少人曾追问过,没有答案,或者答案太多,莫衷一是。于是渐渐的,大家都不问了,只顾追逐眼前的利益,借此回避这个让人恐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