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上周五,楚当当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脸色不大好,有气无力的,走路不太稳当。楚妈妈看情况不妙,就上前去扶她。楚当当却触电般将她的手挡开。
楚妈妈疑惑:“怎么了,你?”
“没事。”连声音都有些虚弱。
“当当,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啊?”
“没事。哦,就是上楼时脚脖子崴了一下。”
“啊哟,疼不疼?别动,等会儿,我去拿正红花油。”楚妈妈就去里间翻抽屉。
“真没什么,不疼,我回房去了。”
“回来!”楚妈妈急忙出来,喊道,“你还没说,这么晚上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妈,我这么大人了,你还担心什么呀。老把人家当小孩。”
“你要不是个小孩就好了,省得我操心。”楚妈妈照例又唠叨起来。“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父母的用心良苦,不好好学习,只知道画画。连素描、水彩之类的基础都没学好,一上手就是油画,不是想一步登天吗?况且,画画能出名的,一百年能有几个?万一出不了名,一辈子都得穷困潦倒。瞧你那臭脾气,谁敢娶你?还不如现在开始,就好好读书,上个不错的大学,以后考个公务员什么的,最起码也得找个事业单位,舒舒服服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到时候要有闲功夫,爱画什么画什么,谁也不会拦着……”
楚当当却最烦这套小市民的价值观,牛脾气一上来,说话就冲味十足。
“就算穷困潦倒,我也认了。”
“你是认了,我们怎么办?我和你爸爸都下岗了,只是临时工,还能挣几个钱?等我们干不动了,你要是还没有固定收入,拿什么来赡养我们?”
楚当当眉头一扬,说:“为什么要赡养?”
楚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叫什么话?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带大,好吃好喝地供养你……”
“繁衍后代,抚养后代。那是生物的本能,没什么好炫耀的。”
“别卖弄学问。什么本能啊?你说,我们抚养你,你不该回报吗?”
“你们养我,难道就图回报?如果真是这样,那还不如养鸡养猪呢。”
楚妈妈气得直哆嗦。
“以后我也会生孩子,也会好好抚养。所谓恩情,一代代传下去,不就行了……你要回报,祖宗十八代都得回报啊。报得完吗?”
她楚妈妈耐不住性子了,厉声骂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孽畜啊。”
“又来这一套,”楚当当嘀咕道,“说不过就骂人。我虽然是你生的,但不是随便你骂的。”
一个响亮的巴掌。楚当当捂着半边脸,看楚妈妈扭曲狰狞的脸,呆了一呆,表情似哭非哭,猛一转身,冲出门去了,一路还有些趔趄。
当然,这些是杨略在事实基础上,加上点想象的。尤其是挨了耳朵,冲出家门一段,似乎是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他不费力地就移栽了过来。
楚妈妈说:“当当出去的时候,也没带什么钱。我连夜叫了亲戚,拿着当当的照片,到处去找。城市那么大,上哪儿找啊?一连三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她奶奶是茶不思饭不想的,天天吵着要当当。可我们有什么办法?登广告,不行。要是到处宣传,以后在熟人面前,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啊。现在想来,也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说,万一当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命都不要了,还要面子干嘛?直到昨天,才好不容易从一个开小店的口中得知,他说见过当当来买东西,这才找到她住的那家小旅馆。那么破的房间,墙上还渗水,床边摆满方便面的碗。我们当当哪遭过这罪啊。虽然我家不富裕,可总能让她吃饱穿暖,住得舒舒服服的。我们见了她,在门口一个劲地道歉,劝她回家去。她不听,还哐当把门给锁了。我们怎么劝也没用,只好把换洗的衣服拿去,又多付了些钱,让服务员每顿都送饭菜进去。”
楚爸爸在一旁低头叹气,一张沧桑的青黑的脸,胀得有点红。
“你别说了,还嫌不丢人,是不是?”
楚妈妈抹着眼泪,说:“我怕什么丢人。这孩子都是你惯的。”
楚爸爸也不服气,回敬道:“你倒管教得好?都把孩子打跑了!”
楚妈妈的眉毛竖起来,拍得胸口嘭嘭作响,嚷道:“你说这话?有没有摸过良心?……”
硝烟弥漫。欧阳老师急忙说:“二位,二位,你们先别互相埋怨了,当务之急,是得想个办法,让楚当当回家。”
“欧阳老师说得对。”楚妈妈这才清醒过来,抹干了眼泪,对葛怡说:“当当不愿见我们,可应该愿意见同学吧。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们帮忙的。你叫葛怡吧?我听当当说起过你。这次阿姨求你帮忙,一定要把当当劝回来。我就这么个女儿啊……”泣不成声,作势要向葛怡跪倒。
葛怡急忙扶住,说:“阿姨,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劝她。”
欧阳老师说:“葛怡,杨略,你们一起去。”
在楚氏夫妇的带领下,坐了出租车,左拐右拐,开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在狭隘的小巷深处找到一家小旅馆。门面寒微暗淡,“欣悦旅馆”四个字,就贴在玻璃门上,已剥落变色。这样的小地方,楚氏夫妇居然能找到,其中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波折。
楚氏夫妇站在外面,葛怡和杨略进去,一间狭窄的厅堂,一道低矮的柜台,柜台后坐着一个女人,脸蛋肥圆,正在看电视。杨略道明来意,她一听不是来住店的,小眼睛全是不耐烦,挥了挥手,侧过脸去,继续看电视。杨略留意了一下,是台湾的电视剧,所谓的偶像剧,粘粘腻腻的对白。
爬上两串楼梯,楼梯上铺着破旧的红地毯。杨略看准了房间号码,敲了房门。门开处,就见到了楚当当,穿一件松垮垮的白色睡裙,表情有点神游物外,也有些被打扰后的不耐烦。
看到是他们,她点了点头,让开了路。这是一个有一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子望出去是对面灰色的楼房,靠得很近,几乎要压到身上来。窗下支着画架,边上有一把椅子,地上是画笔和调色板。窗台上摊开一本彩色的画册。房内放一张单人床,被子零乱地堆着。床头柜上却有一个水晶花瓶,盛开着金黄色的太阳花,艳丽得有点突兀。
“你们坐吧。”
杨略却没有发现另外的椅子,就和葛怡在床上坐下。楚当当坐上唯一的椅子,面无表情,用力将油彩一笔笔抹在画布上。
杨略一看,此画线条粗犷,晚霞红得发黑,似乎山峰像在燃烧,喷射着黑色的火焰,中间几个扭曲的人形,似走非走,似翔非翔,只有惊恐的脸孔有点写实,却被抹得发青。看不出什么好来,只觉阴森压抑。
旁边还有些画板,是一些模仿画,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池塘,都有些神似。
葛怡打破了沉默,问道:“当当,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杨略想让气氛活跃一些,就说:“好家伙,你够自在的呀。还隐居起来作画了?真有情调,把这当家了?”
楚当当不作声,又画了几笔,才轻轻地说:
“我想自力更生。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而我,想要自由。”
杨略说:“可父母又不是别人。”
楚当当摇摇头,说:“其实都一样,靠父母生活,就必然要接受他们的那一套理念。整天说他们为我付出多少,可有时想想,我未必需要这些啊。接受越多,束缚越多。现在我自力更生,不是很自在吗?”
葛怡说:“就算你说得有理,可你现在能养活自己吗?”
“到这里以后,我才发现,人的需求其实很少,饭能吃饱就行,这里虽然破旧,但租金便宜,可以长期住下去。我又不是讲究的人,所以养活自己,花不了多少钱。”楚当当用画笔指了指旁边的画板,“这是我帮紫苑画廊画的,有报酬,尽管不高,但也够我生活了。另外呢,”又点了点眼前的画布,“这幅是我自己想画的,有人会帮我挂在网上。你知道,现在网上购物也挺方便……”
杨略不禁对她肃然起敬,但心中毕竟有些不安。况且,他们还身负重责,要劝楚当当回去的,他努力要找出措辞。
“可你就算得到自由,每天画这些,不怕沦为画匠吗?学习绘画,毕竟要进美院进修才好。”
楚当当冷笑了一声。
“我又何尝不这样想,但我爸妈是不会同意的。在他们看来,画画就是不务正业,而且风险太大,是拿一辈子去赌博。他们是小市民,会觉得画画还不如学裁缝,那倒是个稳当的手艺。”
葛怡说:“通过这件事情,你爸妈应该会支持你了吧?”
楚当当叹了一口气。
“默许,有可能。支持?不敢奢望。”
“能默许也不错呀。”
“可是,默许可能就是漠不关心,让我自生自灭。你能忍受一家人形同陌路的感觉吗?”
这是他们不曾想到的,杨略和葛怡无话可说,三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楚当当停止了抱怨,只顾在画布上刷刷点点。过了一会儿,她笑了一笑,对他们说:
“你们还有事吗?没事先走吧。我还得画画呢。告诉我爸妈,我很好,也不怨他们。”
二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办法,只好默默出来。楚氏夫妇一见他们,急忙迎上去,忙不迭地问怎么样。
葛怡支吾说:“她说,她说……”
杨略接过话头,说:“楚当当说,她根本没生气,只是最近有灵感,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作画,等画好了,她就回去了。”
楚氏父母连连说:“这就好,这就好。真谢谢你们了。”又朝里面喊道:“当当,你就安心画,画好了就回家。想吃什么,想穿什么,给家里打电话。”
到了周六,杨略和葛怡买了水果,带了一些书,又来到欣悦旅馆。楚当当吃着葛怡削的苹果、杨略买的手抓饼,说话也活泼了些。
最好的话题,自然是大家都认识的曾泉。杨略把这家伙的种种趣事一一数落出来,说他袜子极破,有的后跟磨了个洞,有的脚趾戳了个眼,却全不在意,把两双袜子一起穿上,来个互补有无,就没有破洞了。他大为得意,到处宣扬节约的好办法。
楚当当与葛怡捧腹大笑。
忽然响起敲门声,继而一个男人压低了嗓音:“宝贝,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宝贝!杨略和葛怡都是一怔。莫非楚当当还另有隐情?
外面又喊:“宝贝,你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啦。”
声音大了一些。是少年男子的音质,杨略又是一惊,这声音好熟悉啊。再看楚当当,她的脸早已赤红,眼神一片慌乱,似乎要喊话,但又不知说什么。门没锁,那人推门就进来了。杨略和葛怡与那人打了个照面。这一见不打紧,三人顿时僵住,同时失声喊出:
“怎么是你?!”
“你们怎么在这儿?”
一杯奶茶掉下去,落地四溅,泼洒得到处都是。
原来这人,竟是凌霄!
杨略和葛怡顾不上抹去身上的奶滴,用怀疑的眼光,看看凌霄,又看看楚当当,一时整理不出头绪。意外,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楚当当脸上红色渐渐褪去,淡淡地说:
“就是他,最近一直在帮我。”
原来,这凌霄一心扑在电脑上,以比尔·盖茨为榜样,全不把学习放在心上,成绩自然不好。父母见了成绩单痛心疾首,严厉斥责之后,将电脑封了起来,要他先把功课学好。自不免起了一阵冲突,剑拔弩张言语锐利。爸妈深恨自己养了个逆子,而凌霄则觉得父母不可理喻。他们封的是电脑吗?是他的爱好与前途啊。
于是叛逆之心陡然而起,更不学习,常常泡网吧。原来是想去钻研软件的,但网吧喧嚣之极,哪里能安下心来。耳濡目染之下,就开起了网上商店,卖衣服,卖饰品,倒也有些收入。只是这与理想背道而驰,毕竟有些空虚无聊,于是更加怨恨起父母来。
有次聚会,他认识了楚当当,有机会就聊天,二人情况有些相近:都有自己的爱好,却得不到家人支持;脑子都聪明,不想碌碌无为,但就是没心思读书。所以他们颇有些相见恨晚。日子一久,竟渐渐生了情愫,时常出去约会,唱歌,逛街,旅游,互为精神的慰藉,借以度过寂寞的高中时光。
在别人看来,他们像是恋爱了。
这一时期,楚当当做了许多色彩明快的画,凌霄将之扫描进电脑,又细心作了修整装裱,贴到商铺里,赢得了许多赞赏,有人出钱购买,之后便形成了惯例,楚当当作画,凌霄负责出售。
这次楚当当离家出走,也得到了凌霄的支持,连旅馆都是他订的。
“老爸老妈总以为离开他们就不能活,还拿这个要挟我们,让我们做这做哪。哼!我们就自力更生,活得好好的,让他们瞧瞧。”
楚当当与画廊合作,也是他张罗的。他甚至也想,等商铺生意蒸蒸日上,他也离家出走,不受那约束,可以安心学编程,做未来的比尔盖茨。等日后功成名就,看谁还敢小瞧他。
楚当当入住旅馆后,每日勤奋作画。他们约好,每到周末,凌霄就送画板过来,顺便把画作带走,或送画廊,或贴网站,日子肯定会过得有滋有味。谁料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踪迹。
凌霄在收拾地面,低着头,掩饰着心里的一阵阵发慌。刚才太失态了。这是做贼心虚吗?他想起刚才经过厅堂时,那个服务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又转为会意的假笑。显然,她认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周末偷偷来旅馆与一个女孩相见,肯定不是做什么规矩事的。旅馆,和床一样,是个很暧昧的所在。
杨略他们会怎么想呢?要是往外一宣传,他还有脸见人吗?心里死命地自责:
“还‘宝贝’,这回老孙可糗大了。”
楚当当还算从容,简单地解释了他们的合作关系,一人作画,一人销售而已。但杨略知道,他们之间,恐怕没这么简单,不过他也权当不知,就问道:
“猴哥,当当的画卖得怎么样?”
凌霄心绪平静下来,恢复了以往的活泼,将扫把往门后一扔,拍了拍胸膛。
“老孙出马,还有搞不定的事吗?”
而后絮絮叨叨地谈起与紫苑画廊老板谈判的经过,紧张曲折,几乎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