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非常感激王老师为豆豆画了那幅肖像,我把它命名为“老男孩”。我时常问王老师:你是在怎样的心境和情境之下画出了那样的豆豆?简直就是猫像中的蒙娜丽莎啊!
画上的豆豆乍一看憨憨的,再看坏坏的,细琢磨有点神叨,有点赖皮,有点矫情,还夹杂了一丝的混不吝。王老师的作品诞生之后,我才发现画上豆豆乜斜眼睛的样子,并非是漫画式的夸张,而是它的常态。这种眼神,需要人付出关注才能发现。
豆豆擅长用它的方式引起众人的注意,有时是毫无缘由的话唠,有时则不出声地仰卧于交通要道,冒着肥肚子被踩上一脚的生命危险。乜斜的眼神往往出现在家里有很多客人,且众人将目光聚焦在它的身上时。此时的豆豆,多半躺在客厅的中心位置,或者饭桌上杯盘狼藉之间,它在半梦半醒中貌似不经意地睁开一只眼,待证实围观者的目光和话题的确是自己之后,再度满意地睡去。
如今,这个喜欢闹关注的老男孩安眠于我家的花园。2012年6月11日,豆豆在来到我家的第十个年头,静静地离去。
我们这个多猫之家,因为没有了话唠豆豆,而归于沉寂。我们这个多客之家,也因为没有了迎客豆豆,而归于沉寂。从此不会再有客人推门而入时大喊一声“豆豆”,多年来我已经习惯把这个当作门铃的声响。
在花园里安葬了豆豆的当晚,我和猫爸以及王老师围坐在距豆豆三米远的桌上,点燃蜡烛,倒上酒,为豆豆祝福。我努力地微笑着,说:好了,豆豆和我都解脱了,我从明天开始再不用大早晨起来给豆豆测血糖打胰岛素了。下午在宠物医院,我做出决定时,为了在敬重的男大夫面前哭得特体,也一直这样宽慰自己。
想不到猫爸一口酒下肚,脸上多出了两行泪。这两个月里,尤其在最近一周豆豆病情有所发展时,连续几个夜晚,都是我对着他痛哭,他笑着安抚。猫爸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最近这么脆弱啊,真的是老了吗?
我说,你和豆豆一样,都是老男孩。
只有到了我这个年龄,才能带着女人特有的一脸慈祥说出这句话。在我看来,其实不仅猫爸,我眼之所及,周边尽是老男孩,从我八十多岁的爹,到我五十岁的哥,四十岁的王老师,以及交情甚好的一干大学男生们。无论他们怎样性格各异,都有老男孩专属的特质:经历甚多,童心未泯,力有不足,梦想还在,有时话唠,有时犯葛,有时狂放固执得不近情理,有时空虚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们喜欢他们,守着他们,爱护他们,甚至嫌弃他们,都是因为与他们的亲近,因为没有距离,没有秘密。
面对豆豆的离去,我身边的两个老男孩表现不一。猫爸开始关注过去被戏称为“封建迷信”的理论,说越发理解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何以在年迈时转为笃信宗教,因为有些知识,只有岁月能教给你,从“人定胜天”到“敬畏自然”的转变,不是认怂,而是成长。
王老师不去琢磨这些,他用自然界动物生存法则开导我,嘻嘻哈哈地说:豆豆多快乐,跟你养尊处优地过了十年,从容地带着自尊走,一点也不狼狈,还怎么地啊,我都羡慕这小丫的!
我突然对王老师何以画出那么传神的豆豆有了答案。那是老男孩的自画像。
老男孩们像猫一样,进入我们的生活,相守,离去。我们与他们相爱,受伤,有笑有哭。我们无须为此大喜或者大悲。最重要的是,此生我们遇到过,经历过,快乐过,温暖过。
王老师家漂亮的大猫旦旦来自一个马场,原主人因为猫毛过敏,不得已放到朋友的马场里,在马的世界里形只影单地生活着,被我发现后抱回来,放在王老师家里与刚失去了丫丫的点点作伴。带旦旦回家那天,一直喂养它的人不舍地说:这孩子是法国巴黎猫,血统可名贵了,脾气好,跟人亲,还不择食,吃什么都香。后来我们查了书,知道它不是来自西方世界巴黎,而是一只有巴厘猫血统的东方猫。
旦旦2008年入住王宅时,据推算已经在世上生活了起码八年之久,算得上老猫一只了,它眼神与动作都格外轻巧,安静地卧着,舔毛,走路,吃饭,以至于让人忽略它的存在。因为旦旦,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如此省心而又贴心的猫,它与世无争,更不用说与人与猫,甚至连告别,都悄无声息。
2012年7月的一天,旦旦因为没精神不吃饭被带到医院检查,确诊为肾衰晚期,一周之后,我在清晨收到王老师的短信:旦旦走了,很干净,也很安静。
我们依旧把旦旦葬在了我家的花园里,让它睡在我的咪咪和豆豆中间。王老师和猫爸培上最后一锹土,我摆放了三只玫瑰,说:你们好好做伴吧!
王老师家此时剩下点点一个孩子了。他在网上发了一张黑猫点点的照片,名为“孤独一只”。看到点点那双略带惶恐的圆眼睛时,我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随即想起我家的狸花猫面条,在失去好友豆豆之后的种种寂寥。
十年前我为了给独生子咪咪找个伴儿,领养了面条。寄养人送猫的当天,在电话里问我:面条有个好朋友叫豆豆,可不可以一起送给你呢?我犹豫的当口,猫爸在边上说,行啊一起拿来吧!
已经成年的豆豆理所当然地作起了半大猫面条的兄长。在我家有了老四老五老六七八之后,它俩依旧多数时间腻在一起混在一处。俩猫常常是一分钟前还你舔我三口我回舔你五口,亲密恩爱得难解难分,一分钟后就彻底翻脸,挥爪出拳,文攻武卫,猫毛漫天飞舞。据我观察,历次豆面之战,都是以豆豆居高临下地把一只爪子按在面条的额头上,眉心之处,面条发出气若游丝的嗷嗷声,并逐渐衰弱,最终不是瘫软倒地,就是灰头土脸地落荒而逃。
多猫之家的有趣,就在于你能看到猫江湖中的各种猫际关系。它们相互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看似无厘头,实际上皆有逻辑和情理,细一推论,你还能从中品出与人世间的亲情友情爱情各种七荤八素的情感及其学问。
比如我家猫口鼎盛时期,咪咪和豆豆两只年长的公猫,长期处于争老大的对立情绪之中,偶尔发生火并,但更多时候为树立威信与维护尊严而保持按兵不动;和事佬面条对权利地位毫无兴趣,不时在二位老大中间和和稀泥;豆豆以欺负恐吓母猫芒果为乐,但十分惧怕芒果的儿子年糕;芒果对小母猫加加像极了大房对待小三,没好脸子不说,动辄就劈头盖脸地一通呼哈怒骂;加加的兄弟非非是个小怂货,每天颠颠儿地跟在它看好的未来老大年糕身后……这一盘散沙的八只猫,居然也有过空前团结的时刻,小猫菠萝因腿伤进了家门,面临被截肢的厄运,被我万千宠爱于一身,放单间吃独食达一年半之久,病愈后试图融入大家庭,结果每天被众猫围追堵截,吓得屎尿横流,最终去了我和王老师的工作室,才得以保全性命。
我猜大部分养猫者跟我一样,总是在诉说猫孩儿们的“恶行”中,享受着它们童真世界奇趣横生的乐儿。偶尔,这颗快乐着的心,会被周边某个离世的猫儿刺痛,在忐忑中希望那个悲伤的日子距离自己越远越好。
但我们终究躲不开离别。猫生短暂,是我们养猫人之大痛。其实人生又何尝不短暂呢。我们在有生之年能够相遇,能像面条和豆豆一样,依偎缠绵,打架和好,我们能够拥有那么绵长而灿烂的回忆,就是最大的美好。
念着旦旦,我脑海中回荡起音乐剧《猫》中最著名的唱段《Memory》:“当黎明到来,今夜也将成为回忆,而新的一天也将开始……来吧,你的爱抚和温存,让我独自留在回忆里,回想着我灿烂的过去。如果你爱抚我,你就会了解什么是幸福。看呢,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我相信,点点和面条的寂寥都是暂时的,它们会在喵星球与豆豆和旦旦再次相遇。我还相信,咪咪、豆豆和旦旦,以及那些暂时离我们而去的猫儿,跟唱《Memory》的老猫Grizabella一样,终将带着一生的回忆,踏上重生之路。
我们无需太过悲伤。只需怀着希望,虔诚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