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马尔宾走近,她好像笼子里的野兽遇见了大蛇一样,恐怖、焦急,但却无计可施。她的手脚虽没被捆着,但瑞典人怕她逃跑,特制了一条铁链,锁在她的脖子上,另一端则锁在一个木桩上,她只能围绕着这个木桩活动。这时梅林被惊恐驱使,一步一步地向帐幕尽头退去。马尔宾也一步一步地进逼着,他伸开十指,像兽爪一样要去抓她。他的嘴张开着,大声地喘着粗气。
她记得詹森答应过,假如马尔宾再来侵扰她,她可以呼救,但现在,她知道詹森打猎还没回来,马尔宾是特意选了这个时间的。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呼救命,总希望有人听见,能来援救她,同时,她的呼喊对马尔宾也是一种威胁。但一次、两次、三次,没人来救,马尔宾却逼到她面前了。他用手按住她的嘴,她拼命抵抗,就像过去在丛林中一样,她使用自己的指甲和牙齿,来保护自己,抵御敌人。马尔宾觉出这小姑娘臂力很强,几乎像一头小母狮。但他也不示弱,拿出全力来对付她,终于把她推倒在地,用一只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梅林用牙齿咬他,用指甲抓他,但因喉咙被掐住,气力慢慢微弱下来了。
在丛林中的詹森打到了两头鹿。他打猎不肯走得太远,就是怕马尔宾有不规矩的举动。他本来就有点疑心,今天马尔宾为什么提出分头打猎?他是深知马尔宾的为人的,于是吩咐部下带好猎物随后回来,自己则匆匆往回赶。走在半途,他就听到帐篷那边有呼救声;侧耳细听,果然,接着又是一声,再往后就没有声音了。他情知不好,边骂,边怒冲冲地往回飞奔。心想马尔宾这个混蛋,自己把什么道理都跟他说清楚了,他还是要这样干,好好的一件事不知要被他断送到什么地步!
在帐篷的另一边,比詹森站的地方更远些,也有一个人听到了梅林的呼救声。这是一个外来人,他从没到过此地,也不知道有白人的营地在这里,他是带着部下来这里打猎的。他也静静地听着,听出这是女人的叫声,也赶快往发出叫声的帐篷跑去。他完全是出于热心肠,路见不平,想去救人的。但他隔得比较远些,所以詹森先赶到,冲进帐篷,一看眼前的情景,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痛恨马尔宾不听他的劝告,一意孤行,非把好好的一件事搅黄不可。这时,梅林还在拼命抵抗,马尔宾却对她拳脚相加了。詹森进了帐篷,气得破口大骂。马尔宾一见,放下梅林,拔出手枪指向詹森,詹森也同时拔出了手枪。两支手枪同时射击,不过詹森是一边走一边开枪的,瞄准差些,所以枪声一响,他中弹了,手臂震颤了一下,枪掉在了地上。但他没马上倒下,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向马尔宾撞过去。马尔宾又举起枪,对准他的朋友,开了第二枪。梅林面对着人类互相残杀的场面,虽然也害怕,但她深深感到了中弹者所表现出的生命力的顽强。她看到詹森中了第二枪之后,眼睛闭上,头渐渐垂到胸前,手也软软地垂了下去,但他仍然站着,身子在摇晃。直到他中了第三枪,才颓然倒下去,悄无声息地死了。马尔宾继续往前走,走到詹森身边,嘴里骂着,用脚去踢躺在地上的詹森。然后他又回到梅林跟前,还想抓她。正在这危急的时候,帐幕的门被掀开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人,他威严地站在门口。他正是打猎从这儿路过,听到喊声前来救援的陌生人。他走路很轻,马尔宾和梅林都没发现有人进来。
那陌生人很快地横穿过帐篷,跳过詹森的尸体,当马尔宾正要向梅林伸手时,却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马尔宾急忙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黑发中已经有了少许白发的陌生人,站在他身后。这人穿着普通军服,戴着战士的凉帽。马尔宾气极了,心想打死了一个,怎么又来了一个?于是马尔宾又要拔枪。那陌生人一笑,以极其迅速的动作夺过马尔宾的枪,远远扔到帐篷的另一边去了。
陌生人用英语问梅林:“你们动武是为了什么事?”
梅林听不懂他的话,便摇摇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阿拉伯话。于是陌生人又用阿拉伯语问她。
梅林答道:“这些人把我从哥鲁克那里抢了来,这个拿枪的人要害我,那一个要阻止他,被他打死了。不过这两个都不是好人,拿枪的这个更坏。如果我的哥鲁克在这儿,一定会杀了他们,救我回丛林里去的。你是不是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陌生人笑了笑说:“杀了他吗? 当然,杀了他也是他罪有应得,从前我也曾杀过像他们这一类人,可是现在的我,不比从前了。我给你做主,他绝不敢再欺侮你了。”
陌生人转头问马尔宾说:“我在路上已经听到你闹得够了,你应得死罪,但应当通过法律,以示法律的尊严。我知道你是谁,对你们的动向,我也了如指掌。现在我放你走,你不准再来,否则,我就要依法惩办你了!你的一切都在我手里,你听懂了吗?”
马尔宾不认识这陌生人,反而叫骂起来,虚张声势,打算以此吓走对方。那陌生人一笑,抓住马尔宾的肩膀一抖,抖得他浑身像散了架,牙齿打战。那陌生人喝道:“现在快滚出去,下次再碰到我,你该记住我是谁了。”陌生人靠近马尔宾耳边,轻轻说了自己的姓名。这一举动果然发生效力,马尔宾听了,比挨一顿痛打还害怕。陌生人一脚把他踢出门去,然后回到梅林跟前,指着她颈上的铁链说:“谁管着这铁链的钥匙?”
梅林指了指詹森的尸体,说:“是他常带在身边的。”
陌生人到尸体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找到了钥匙,马上给梅林打开锁链,使梅林恢复了自由。她问:“你能放我去找哥鲁克吗?”
陌生人说:“现在我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里?”他看梅林的衣着很奇特,像是蛮族,可听她说话,又像是阿拉伯人。他从未见过阿拉伯少女穿这种衣服,于是他又问:“你们的部落是哪一族?哥鲁克是谁?”
梅林说:“哥鲁克?他是一个人猿。本来哥鲁克可以做大猿王的,可是他不愿意做,就让给阿特去做大猿王了。以后,哥鲁克就和我住在丛林里。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亲属。”梅林常常习惯把阿库特叫成“阿特”的。
这些话引起了陌生人的惊奇,他仔细地看了看她,又问:“哥鲁克是人猿吗?那么,你呢?”
梅林说:“我叫梅林,我也是一个人猿。”
陌生人听了,露出既惊诧又怜悯的神色。他走到她面前,举起手来想摸摸她的额头,看她是否发烧讲着呓语。她不知他的用意,见他也动手动脚,很快地掉转身,低低地咆哮了一声。陌生人不觉一笑,柔声说:“你别怕我,我不伤害你,我恐怕你害了热病。如果你没有病,不妨跟我走,我可以帮你去找哥鲁克。”
她看看陌生人,知道他不是坏人,于是让他过来摸了摸额头。他又替她摸了一下脉搏,知道她没有发烧,他问:“你做人猿有多久了?”
梅林仰头想了想说:“具体时间我说不出,反正已经有很久了。那时候,我还是个一丁点儿的小姑娘,我父亲很凶地虐待我。哥鲁克到我父亲村里来,把我救出来的。从那时候起,我就住在树上了,同伴就是哥鲁克和阿特。”
陌生人问她:“哥鲁克住在哪一片丛林中?”
梅林用右手向南方画了个半圈,几乎把半个非洲的面积都包括在内了。
陌生人又问:“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梅林说:“我不知道,哥鲁克一定会来找我的。”
陌生人说:“这样吧!我有个办法,我的家离这里不过几天的路程,我先带你回我家去。我妻子见了你,一定会喜欢你、保护你的。然后我们再寻找哥鲁克,或者等他来找你。假如他能寻到这里来,也一定会找到我的村子里去的。你看这样好吗?”
这时,马尔宾已经带着部下逃窜到丛林的北方去了。梅林看了看陌生人,觉得他是可信赖的。她站在他旁边,一手握着基卡,毫不胆怯地和他说着话。陌生人听她讲的阿拉伯话并不流利,似乎她很久没讲这种话了。原来,梅林是被瑞典人买来之后,才又重新讲起来的,这么多年,她和哥鲁克一直讲猿语,所以阿拉伯话几乎忘了一半了。其实,阿拉伯话还是老酋长教她的,在这以前,她讲什么话,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当然这位陌生人就更无从知晓了。
陌生人劝她到他的庄园上去暂住,梅林却执拗地一定要去找哥鲁克。陌生人看出来如果要强迫她,效果一定会适得其反,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就顺着她的意思朝南走,然后再慢慢转到自己庄园的方向去。陌生人的庄园本来在东面,他却带着梅林向南走去。他领着她走,边走边聊些闲话,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慢慢地改变了方向,径直朝东走去,幸好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同时,她对他的看法,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开始时她只是以为这个人未必会伤害自己,这一路上见他和蔼可亲,对他自然也越来越信赖了。不过,她盼望能找到哥鲁克,这件事在她心里还是占第一位的。
走到第五天,前面出现了一片大平原。她从树林边望去,见平原上有许多房屋,房屋之外绕着围墙。她觉得万分惊奇,指着房子问:“咦!我们这是到了哪里?我从来没有见过。”
陌生人回答说:“我们没找到哥鲁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我的庄园了。我带你住在这里,有我妻子和你做伴,绝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另外我再派人去找你的哥鲁克,或者等他来找你。孩子!我看这样很好,你和我们住在一起,会十分安全的,你也一定会很快乐的。”
梅林说:“宛那(阿拉伯语中对长者的尊称)!我很害怕,在你庄上,也许有像我父亲一样的阿拉伯酋长,会打我的。让我回丛林去吧! 哥鲁克一定会来找我,他不会到白人庄园里来找我的。我若住在这儿,他永远找不到我。”
陌生人说:“孩子!庄上的人都是我的部下,他们决不会打你的,他们当中也没有什么酋长。我是庄园的主人,我也不会打你。我们一起走了这么好几天,你看我打过你吗?我庄子上从来不许打人的,我妻子一定会很疼爱你。你安心地等着哥鲁克来,我也会派人去找他的。”
梅林摇摇头说:“他们即使找到哥鲁克,也无法把他带来,哥鲁克不懂阿拉伯话,语言不通,他会杀掉他们的。他对我谈起过,人类常常要伤害他呢,我害怕啊!让我走吧,宛那!”
陌生人说:“你不认识回去的路,一走进林中,一定会迷路的。丛林里狮子和豹子很多,也许第一夜就把你吃了。再说,你不认识路,也找不到你的哥鲁克呀!我看,你还是和我一起回去好了。我是从坏人那里把你救出来的,所以你应该听我的劝告,先在这里住几个星期,以后,我再为你筹划更好的办法。你孤身一个小姑娘,我如果允许你独自一个人到丛林里去,我岂不也成了一个恶人了吗?”
梅林大笑起来,说:“你把丛林看得那么可怕吗? 这么多年来,丛林就是我的父母,她对我的仁慈,胜过人类。我并不怕森林,甚至觉得狮子和豹也不那么可怕。当我命定要死的时候,也许是一头豹或狮子来杀死我,但也可能是一只没有我指甲盖大的小毒虫。豹或狮子向我扑来的那一刻,我会恐惧,然而这总比整天为尚未发生的事而提心吊胆要好得多。如果一头狮子扑来,我的恐惧是短暂的;假如是一只毒虫,我在死前也许要经历几天的痛苦。这样相比之下,我反而不太怕狮子了。况且狮子身体庞大,吼声响亮,我能听到、看到甚至嗅到它的到来,往往有足够的时间逃跑,可是毒虫就不一样了,我的手或脚无意间碰了它或踏到它,它的毒刺蜇了我,会让我在死之前受好几天疼痛的煎熬,这才可怕呢!宛那!我不怕丛林,我爱丛林,我宁死也不愿离开丛林。不过,你的庄园靠近丛林边,你待我又这么好,我就照你说的做,等我的哥鲁克来找我吧!”
陌生人很高兴地说:“很好。”然后就领着她走向一座鲜花掩映的平房别墅,在别墅后面有谷仓和几间库房,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井然有序的非洲庄园。
他们走近庄园时,突然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七八只狗,向他们叫着跑来。几只狼狗,一只大丹麦狗,一只牧羊犬和几只吵得挺凶的叭儿狗。它们开始冲过来时,都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一旦认出了在一队黑武士后面走着的主人,它们立刻变得温顺起来。牧羊犬和那几只叭儿狗特别高兴,狼狗和丹麦狗见到主人归来,也一样地在他身前身后雀跃欢跳。忽然它们发现了梅林,走到她身边嗅来嗅去,但梅林对它们一点也不害怕。
那几只狼狗见她穿着兽皮衣服,便前爪扒着地,嘴里向她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是当梅林走到它们跟前,用手拍着它们的头,嘴里咕咕噜噜说着温存的话时,它们立刻放弃了敌意,半闭起眼睛,把鼻端渐扬渐高,摇晃着尾巴,显出了狗常有的一种满足和惬意的样子。那位男主人看了,脸上也露出笑容,因为这些野性的牲畜很少对一位陌生客人表示过这样的亲切,好像这个女孩子身上会散发出一种什么足以令野兽和动物驯服的气息一样。
梅林一手拉着一只狼狗的颈圈,走向别墅圆形拱门的前廊,那里有一位穿着白色衣裙的夫人,在向归来的亲人招手。
庄园主人说:“这是我太太,她一定会欢迎你的。”
夫人走下台阶,庄园主人先吻了妻子,然后用梅林听得懂的阿拉伯语对夫人说:“这是梅林。”并详尽地把遇到梅林的经过讲给妻子听。
梅林细看那位夫人,见她生得十分美丽,样子也非常温柔仁慈,因此她的恐惧心理也消失了。夫人听丈夫说完情况,走到梅林跟前,搂住她,吻了她的双颊,很慈爱地叫道:“可怜的小宝贝儿。”
这样温柔的语调,梅林许久没有听到过了,非常打动她的心。仿佛这种音调含着慈母的口吻,梅林依稀记得好像自己也曾经领受过,但那是很多年之前,她自己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了。她不觉心中一酸,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这是她离开阿拉伯酋长和两个瑞典人的蛮村后,第一次动了真感情的哭。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哭是快乐呢,还是悲哀?
从此以后,这惯住丛林的小白猿梅林走出了她依恋的森林,置身于文明家庭中了。她天真烂漫,也不问这家主人的姓氏,只是用“宛那”和“亲爱的”这两个名词称呼男女主人。因为她第一次听宛那称夫人为“亲爱的”,她也就这样叫了。她把这对夫妇看作自己的父母,心里对他们充满了信赖和敬爱。尽管这样,她仍旧希望他们帮她去找哥鲁克。在她心里占第一位的,仍是哥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