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跟着那个给他带路的人才走到黑暗的码头上时,有一个脸上蒙着厚厚面纱的女子,也正从一条小街上匆匆走出来,走到一家小酒店门前,站住脚,辨认清了酒店的招牌,推门走了进去。
酒店里有二十多个已喝得酩酊大醉的水手,和一些在码头上做零工的闲汉,嘴里正在不三不四地闲聊着什么。忽然看见这位衣着华丽的女子进来,大家不觉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而酒店里那些女招待,却只盯着这位女客人的华丽服饰,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掩盖不住的羡慕和嫉妒。可是那蒙面纱的女子一点儿也没去留意周围的目光,她一直走到女招待面前,问道:
“请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一位身材魁梧、服饰考究的先生,和这里另一位客人,一同出去了?”
女招待回答说有的,可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哪里去了。那位蒙面的女子听了,表现出了惊恐和焦急。她正在踌躇之间,恰有一个要喝酒的水手走进来,听到了她刚才的问话,于是插嘴告诉她,方才是看见了这样的两个人,从酒店里走出去,向码头那边去了。那女子说:“请你跟我一同出去,把他们走的方向指给我看,可以吗?”她边说边取出一个先令,给了那水手。
那个水手得了钱,高高兴兴地带她到码头上去,在黑暗中,能看到远处水面上有只小船,正向那冒着黑烟的金凯德号汽船划去。只一会儿工夫,小船已靠近“金凯德”号汽船了。那水手指着前面说:“那小船上坐的两个人,不正是你要找的人吗?”
这蒙面女子一看,非常焦急地说:“如果你能帮我找一只小船,追上他们,我愿意送给你十个金镑。”
那水手说:“既然要追,就得赶快,因为我刚才听到‘金凯德’号船上的水手说,那汽船三小时之前已经生了火,只为要等候一个客人,他们要等的,也许就是这小船上的人。如果真是这样,那汽船很快就会开,我们得想法赶紧追上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带她走下码头,扶她上了自己的小船,自己也跟着纵身上船,用力划桨,尽快前进。没划多少时候,小船已靠上大船。水手急于向她要钱,那蒙面女子随手掏出一沓钞票,来不及点数,就放在了他手里。那水手接过钞票看了一眼,远远超过女子原来说的数目,大喜过望,于是分外卖力,扶她上了软梯,自己的小船还泊在旁边,希望等这位阔绰的夫人再乘自己的小船回去,说不定还会挣一大笔钱呢。谁知那蒙面女子才爬上“金凯德”号,“金凯德”号的铁锚已出了水面,船身开动,直向海口驶去了。
水手一看这情况,断定那位女士再不会乘自己的船回去了,便驾着小船独自往回划,还没划出多远,就听见“金凯德”号的甲板上发出了一个女人的惨叫声。他叹了口气说:“真造孽,早知这样,我不该送她来,要是我不送她,也就不会有这回事了。”
那位蒙面女士正是琴恩。她走上“金凯德”号,看看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她不知道泰山父子俩在哪里,她一心想趁现在四下无人,正好找找丈夫和儿子。她一直向船舱走去,找到舱门,就顺着梯子往下走。这里是船的前半部分,两边的小房间都是船上工作人员住的舱房,中间一大间是食堂。她一心想找泰山和杰克,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之后,已经有人把舱门关上了。琴恩在食堂里转了一圈,只觉得一间间舱房里,既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声音,有点阴森森的,这时她已觉察到,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舱里寂静无声,这寂静中像包藏着无限凶险,使她感到恐惧。她轻轻地去推那些房门,都是一推就开,但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她的精神完全集中在探寻上了,外面在起锚开船,她都毫无觉察。当她推右手边最后一扇门时,门也是一推就开了,冷不防她却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坐在屋里,似乎就是在等什么人自己送上门来。门一开,他刚看见她,就跑过来一把抓住她,尽力把她拖到房里去。
琴恩猝不及防,被他猛力一拖,吓得大叫了一声。那家伙怕船离岸还不远,这么大的叫声,若被岸上的警察听见了,会惹出麻烦来,于是用力捂住她的嘴,恶狠狠地低声说:“我尊敬的夫人!等离岸远一点,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哪怕你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管你,现在你可给我老实点,别惹老子使出厉害的来!”
琴恩听那人说话的声音,觉得耳熟,于是转过头去仔细端详他的脸,只见那人满脸胡须。那家伙见琴恩在看自己的脸,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当琴恩认出那人是谁时,不自觉地吓得倒退了两步,神情紧张地说:“瑟朗先生!尼古拉·罗可夫!”
罗可夫得意地狞笑着,用一种流氓动作向琴恩行礼说:“不错,正是我!是一向赏识你的我!琴恩小姐,不!格雷斯托克爵士夫人!别来无恙?”
琴恩无暇理睬他这种戏弄的态度,急切地问:“我的孩子呢?他在哪里?快交给我!罗可夫先生!不管你怎样残忍,你总不能不念及当初沉船之后,咱们共同度过一段生死与共的日子吧。看在共过患难的分上,告诉我,我的儿子在哪里?他在这条船上吗?假如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把孩子交给我这个当母亲的吧!”
罗可夫说:“你想要孩子倒也不难,如果你肯按我说的去做,我决不伤害你儿子。你应该明白,你可不是我原来想请的客人,你是自投罗网来的。你既然鼓起勇气来了,自然会有好处。”他又自言自语地接着说:“这么好的运气,我还真没想到!”
罗可夫说完,就到甲板上去了,从外面带上舱门,把琴恩关在里面。在这以后,隔了很多天,琴恩再没见到过他。因为“金凯德”号出了海口之后,遇到了大风浪,船颠簸得非常厉害,罗可夫是不惯于海上生活的,自然支撑不住,晕了船,大吐不止,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琴恩这些天被困在船舱里,每天有个俗不可耐的瑞典人来给她送饭,他是“金凯德”号船上的厨子,名叫斯文·安德森。这人身材很高,满脸长着黄色的长胡须,面貌丑陋,尤其那两只手,仿佛从来就没洗干净过,指甲又长,里面积满了污垢。如果谁看到他的指甲抠进食物里去,就是肚子再饿,也会吃不下去的。他是个又阴沉又可怕的家伙,那两只小蓝眼睛挤在一起,紧贴在鼻梁两侧,总是斜着眼睛看人,放出一种凶狠锐利的光。他的动作特别敏捷,走起路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像一只猫一样。腰里围着一条油晃晃的围裙,也像从来不洗似的。随身挂着一把雪亮的长刀,不知做什么用,看他那副样子,好像只要一言不合,他就可以拔刀相向似的。
琴恩虽然常常背着他把食物扔到海里去,但每当安德森来送食物的时候,她总是勉强装出笑脸,向他道谢。她总疑心这个厨子是罗可夫派来监视她的。自从闯到这条船上来之后,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心中时时牵挂的就是丈夫和孩子,不知他们到底怎样了。她猜度杰克一定也被藏匿在“金凯德”号上,估计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她更为担心的却是泰山,他和罗可夫仇怨很深,泰山又曾主持正义,按照法律把罗可夫送进监狱,判了无期徒刑,如今泰山被罗可夫诱骗上船,正是他报仇的好机会,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不知泰山还有没有逃生的希望,琴恩为这件事,日夜悬心。
这时的泰山,却静静地躺在另外一间黑暗的船舱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琴恩也被困在这条船上,离他的舱房其实并不远。
泰山的饭食也同样是那个瑞典厨子安德森天天送来。泰山几次设法,想从他口中探听一些消息,他最想知道的是,儿子杰克到底在不在这条“金凯德”号船上。但每次探问都没有结果,安德森总像神经不正常,呆头呆脑地愣一阵,答非所问地说:“快要刮风了,风越刮越大了。”
泰山看他总是这两句话,明知他装疯卖傻,也就不再问他了。
“金凯德”号在海上行驶了几个星期,除了上煤、加水、停泊靠岸之外,其他时间都是全速前进,谁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往哪儿开。罗可夫自从琴恩刚上船时跟她见过一面之后,有很多天没再见她了。他因为晕船,只能躺在自己的舱里,根本起不来。有一天,他觉得头晕呕吐已经好些了,只是脸色还十分难看,他挣扎着起来,到琴恩舱里。他这次的目的,是想向琴恩敲诈一笔巨款,作为送她回英国的交换条件,并且一定要琴恩亲笔在支票上签字。
琴恩回答他说:“如果你能护送我和丈夫、孩子,一家三口平安到达文明国家的港口,不要说你开出的这个数目,就是再加一倍,我也肯给你,我是言而有信的。但在我们没有恢复自由之前,别说你要的这笔巨款,半毛钱我都不会给你。”
罗可夫听了,马上暴跳如雷,高声喊道:“你必须听我的命令,你要放明白些,现在你们都在我手心里呢!赶快签支票给我。如果惹恼了我,可没你们的好果子吃!不论是你,还是你的丈夫或你的孩子,休想离船登陆,别说文明国家,就是穷乡僻壤,你们也别想上岸。在这条船上,可是我说了算的。”
琴恩说:“我不能现在就签支票,我和我丈夫都不是不了解你,过去有不少事,都说明你这个人靠不住,你自己的行为败坏了你的声誉和人格,让我怎么相信你?我怎么知道,你拿到钱之后,肯定不会伤害我们呢?”
“我看,你还是乖乖地听话的好,你别忘了,你的孩子还在我手里,如果你执意不签,那也没什么。不过,等我收拾你孩子的时候,你听到他的哭叫声,可别骂我残忍,这都怪你自己,当母亲的花几个钱就能救自己的孩子,你偏偏把钱看得比孩子重,这能怪谁呢?”
琴恩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失声喊起来:“你千万别伤害我儿子,做人不能这样狠毒啊!跟大人有仇,不能拿孩子出气,孩子并没有惹着你呀!”
罗可夫转过身来,紧盯着琴恩说:“谁说我愿意这样残酷无情?实在是你把钱看得太重了,存心拿着钱,让你孩子吃苦头,这能怪我吗?我不是已经把话说在前头了吗?你儿子能不能平安,就看你自己了。”
琴恩深知罗可夫心狠手辣,昔日在救生艇上,杀人吃人的事都想干,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现在跟他争论是白费口舌。只好照他敲诈的数目,签了一张支票给他,希望能买得一家平安。罗可夫把支票接到手,露出满意的笑容走了。
第二天,泰山所住的那间舱门也被打开了,上面透进一束亮光来,泰山看见鲍勒维奇的脸出现在舱口,恶狠狠地喊道:“上来!我们有话要对你说。你可得放老实点,胆敢不老实,就让你尝尝厉害。我们早已准备好了,只要你敢乱动,马上给你一颗子弹!”
泰山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阳光了,有机会能上去,便一纵身跳上了舱面,站定之后,看到稍远的地方站着六个水手,都握着来复枪或连射手枪,枪口对着自己。鲍勒维奇站在他的对面,泰山知道罗可夫也在船上,但此时人群中却没有他。鲍勒维奇往前走了一步说:“格雷斯托克爵士!你自己不识相,常常和罗可夫先生过不去,过分惹恼了他,他才把你们父子都绑来,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们。不过事情要解决,也不难,你知道罗可夫先生不是多有钱的,这次他是为了你,才做远途航行,当然花费不小,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调解,拿出一笔钱来,赔偿他的损失,这样,不但可以安全释放你的儿子,连你,我们也可以放,让你毫无伤损地得一条活命。你看如何?”
泰山问:“你们要多少钱?如果我给了你们钱,你们一定会履行诺言吗?像你和罗可夫这种坏事做尽的歹徒,实在让我不能相信你们的话,你们是靠不住的。”
鲍勒维奇听了,觉得泰山的话很刺耳,涨红了脸说:“你死到临头,还装硬汉,骂人是歹徒,对你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们当然不会给你什么保证,信不信由你。不过,你要是不签支票,我们可以命令这几个水手马上开枪结果你的性命。你要放明白,我们之所以不立刻枪毙你,不是有什么顾虑,你和我们仇深似海,马上打死你,我们当然很痛快,但是,现在我们不屑于这种简简单单的痛快,我们要按计划行事,留着你这条命,让你尝尝比死更痛苦的惩罚。”
泰山说:“少说废话! 我的孩子到底在哪里?在不在这条船上?”
鲍勒维奇答道:“不在这条船上,我们把他藏在另外一个秘密的地方了。只要你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可以马上把他杀死。你不签支票,等于宣布你们父子俩的死刑,我们之所以要绑架你的孩子,目的无非是让你多受点儿精神折磨。没必要多磨嘴皮子,你要救孩子、救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签这张支票。”
“好!”泰山一口答应了,他知道这些歹徒的残忍恶毒是超出常人想象的,什么狠毒的事都干得出来,现在为了救儿子,只好忍下一口气,屈服一次。但他也估计到,即使签了支票,也难保不再节外生枝,好在现在已经不是在黑暗的船舱里,自己总算上了甲板,如果他们有什么举动,自己可以尽全力抗争,不见得不能取胜。就算是做最坏的估计,也可以和鲍勒维奇同归于尽,可惜他不是自己的头号仇人——尼古拉·罗可夫。
泰山主意已定,从衣袋里取出了支票簿和自来水笔,问鲍勒维奇:“说!要多少?”
鲍勒维奇来了个狮子大张口,说出了个天文数字,泰山听了,不觉失笑,心里暗想,这些笨蛋,真是贪婪成性,不摸底细就漫天要价,即使照他要的数额开支票,也只能是一张空头支票,自己在银行里的存款根本没有那么多。但是,鲍勒维奇并不知道这些,泰山故意和鲍勒维奇讨价还价,鲍勒维奇一口咬定说分文不能少,没有商量的余地,泰山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照数签了支票。
鲍勒维奇把这张分文不值的支票接到手,如获至宝,喜出望外。泰山快速地用眼角扫了一下周围,看到离“金凯德”号几百码之外已是陆地。沿岸一带,绿荫如幕,完全是热带植物,后面的高原上,密密层层,都是丛莽。
鲍勒维奇也发现泰山已看到了这些,说:“谢谢你给我们的酬金,我们打算就请你在这里上岸!从今以后,你就屈尊一下,过野人生活吧!”
泰山仔细看了看,知道这里一定是非洲,假如把他放在这里,短期内会困难一些,将来遇机会,还是有重返文明社会的希望的。
鲍勒维奇收好了支票,对泰山说:“请你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在这种地方生活,衣服根本没有用。”
泰山正在迟疑,鲍勒维奇向那些握枪的水手拍了一下手,泰山知道他们会开枪,自己赤手空拳,无法抵抗,只好慢慢地脱去衣服。在泰山脱衣服的时候,“金凯德”号上已经把一只小船放下了水。水手们持枪把泰山押上了小船。他们把泰山放到陆地上之后,又乘小船回“金凯德”号上去了。泰山看着这艘大船又继续向前驶去。
泰山站在水边岸上,正想把刚才要上岸时水手交给他的一封信拆开来看,忽然听到“金凯德”号船上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抬头一看,只见“金凯德”号船上,站着一个满脸胡须的人,双手高高托起一个孩子。孩子吓得大哭,那人却纵声狂笑,泰山认出那人是罗可夫,他手中的孩子正是杰克。泰山气得直向大海冲去,想泅水去赶上那艘大船,可是他才往前跑了几步,汹涌澎湃的海浪,似在提醒他,他这种蛮干的做法,徒劳无益,只会去白白送死。于是他冷静地站住了,圆睁着怒目,望着“金凯德”号渐渐远去,带着他唯一的爱子远去了。幸而他还不知琴恩也在船上。
这时丛林里的野兽,忽然嗅到有人的气味,都藏在树后,用灼灼的目光,窥视着这个新的来犯者。小猴蹲在树梢上,吱吱乱叫,远远的还有一只猎豹,在那里怒吼。但是这些声音对泰山来说并不生疏,所以他并不惊慌,只是站在那里发愣,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轻易地相信了鲍勒维奇的话,如果当时自己也动动心思,也许后果不至如此,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他聊以自慰地想:“毕竟还有一件事是让我放心的,琴恩目前还安住在伦敦,没有堕入歹徒的罗网。”
在泰山身后,有一只圆睁着饿眼的野兽,正像猫要捕鼠一般,轻轻地、一步一步地向他身边挪过来,泰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人猿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哪里去了呢?原来,心事重重,也会使兽王泰山的一切感觉变得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