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暂且放下琴恩这边的事,再来说说泰山。黑武士重重叠叠地包围着泰山,忽然从茅屋里蹿出一只猛兽来,开始他们不免一惊,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猎豹。如果是一个人或者少数人遇到一只豹,他们会逃命的,现在仗着人多势众,所以并不怎么害怕,认为只有这一只豹,如果四周围起来,用长矛刺他,他再凶猛,毕竟寡不敌众,不怕制服不了他。罗可夫此时也慌忙地催着酋长,叫他给部下下命令,赶快结束这次晚会盛宴。酋长刚要下命令,忽然注意到泰山的眼睛正凝视着刚才蹿出豹来的那间茅屋,仿佛他又看见茅屋里有什么东西。酋长也顺着泰山的目光看去,立刻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向村门处逃去。他的部下看酋长吓成这样,也掉过头去一看,这一下可炸了窝,无一例外地都怪叫着,向四处乱逃窜。原来从茅屋里冲出一群毛毵毵的巨大的大猿,这就是阿库特和他的部族。通过月光和跳动着的火光望去,这群大猿就显得更可怕。
泰山见黑人们都四散奔逃,于是又昂起头来,长啸了一声,大猿和豹听到了这一声命令,都咆哮着追赶黑人去了。有几个胆大一些的黑武士,还敢回身抵抗一阵,可是他们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哪里敌得过锐气正盛的豹子和大猿?才交手没有一会儿,他们都被豹子和大猿夺了性命。
还有些没跑脱的黑武士,被猿和豹逮住,立时撕了个粉碎。泰山见刚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黑武士,现在溃不成军,逃的逃了,死的死了,一个都没剩下,于是又用他所特有的口令,把大猿和豹叫了回来,希望他们能解救自己。谁知,过了好一阵他才发现,大猿原来不会解绳索替他松绑!就连最聪明的阿库特,也不明白该怎么做,其他的大猿和豹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凭它们的力气,咬断绳索并不难,只是过去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经过训练,也难怪它们束手无策。泰山见现状已经如此,只好由他自己来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如果老这样绑在柱子上,存在着许多危险:首先,难保天亮之后黑武士们不会回来;其次,敌人中还有罗可夫等几个白人,说不定他们会爬上树去,居高临下地用来复枪射击,果真发生这种情况,自己和猿、豹的性命都难保住;即使这两种危险都不发生,自己动不了,饿也会饿死呀!
至于猎豹,在善解人意方面更不如大猿,但是泰山完全明白猎豹对他的忠心。猎豹战胜了黑人之后,显得非常高兴,围着刑柱绕圈,还不断发出低低的呼噜声,似乎向泰山诉说,前一次它不是逃跑,而是叫大猿来一同救主人。泰山懂得猎豹的意思,觉得自己能把猎豹训练到这种程度,对一头野生的猛兽来说,也实在算不容易了。泰山向他所有的部下扫视了一遍,发现只有莫干壁没有来,不免有点担心起来,深恐大猿和豹子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把这个黑人给吃了,他问了问阿库特,阿库特也说不上所以然来,只抬起前爪,指指他们来时的道路。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泰山仍被绑在木柱上,没有人能把他解下来。天色渐渐发亮了,泰山望望栅栏外面,只见丛林中人影幢幢,仿佛有一群人在那儿来来往往,仔细一看,不好!原来黑人正在往回走。果然,天亮之后,黑人又恢复了勇气,他们逃出去之后,聚在一起议论过一番,大家都觉得自己太怯懦了,被几只野兽吓昏了头,什么都没想,只顾逃命,如果大家同心协力,有长矛和毒箭,不见得不能消灭那群野兽,为什么撇下自己的村落只顾逃跑呢?于是黑武士们在酋长的领导之下,商量了一阵,决定打回村寨去。计议好之后,大家分头准备,把队伍聚合在一起,扛着长矛和毒箭,为了鼓舞士气还跳着舞着,拥出森林,向村寨奔来。
泰山知道黑人这次回来,来者不善,一定会狠狠报复的。假如他们一次冲锋不能成功,也必定会两次三次地冲上来,他们夜里受了挫折,这次是一定会奋战到底的。自己被绑着,自然无法抵抗,大猿和豹子虽然勇猛,但敌人有武器,又人多势众,恐怕难以取胜。泰山是个勇敢的人,不会轻易认输,就是在这种时候,他也并不气馁,只是在思考该如何反抗。泰山趁黑人们还没到达村边的时候,又昂起头来,向天长啸了一声,声音非常凄厉。黑人经过昨夜的一吓,毕竟是胆怯的,他们听到这声长啸,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像惊弓之鸟一样,又四散逃去。大约过了半小时之后,泰山听见林中又有了叫喊声,他知道这一定是黑人重整旗鼓,又向村里杀来了。
这一次他们几乎冲到了村口,但是豹子和大猿马上扑了上去。那些黑人见野兽来势凶猛,又被吓退到丛林里去了。
然而黑武士们并没死心,他们在丛林里乱吼着,跳着舞,重新给自己打气。泰山估计他们这次一定会拼命扑来了,也许白人也在队伍中激励他们,看那架势,非要做一次最后决战不可了。泰山看看自己,还是被结结实实地绑着,再看看身边这群部下,他知道他们对自己是忠心的,也都是勇敢的,泰山此时并不怨他们愚钝,深知他们也会做一次最后的决战,即使为保护泰山而死,他们也决不会后退。
黑武士已经准备好进行最后一次总攻了,有几个胆大的已经进到栅栏里的广场中了,招呼着后面的人进来,后面的人只停顿了一小会儿,就全体都蜂拥而来。
泰山此时把心一横,知道没有再活下去的希望了,只是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和爱妻琴恩,心里十分难过。那些黑人刚跑到距离刑柱还有一半路的地方,却停住了,因为他们忽然看到靠近泰山身边的一个大猿,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做了一个怪动作,并且呆呆地看着后面的茅屋。这时泰山也发觉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觉大喜过望,原来从茅屋中走出来的,正是他最最盼望的莫干壁!
莫干壁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奔来,跑得气喘吁吁。他急急地在人群中寻找泰山,见他被绑在柱子上,一个箭步跳过来,拔出佩刀,飞快地替泰山割断了绳索。那些黑武士见此情景,都呆立在原地不敢动了。泰山离开木柱,活动活动被绑麻了的手脚,从躺在地上被杀了的黑人身边,拾起两件合手的武器准备迎战。泰山拿着长矛和木棍,同莫干壁一起驱赶着他们的大猿和豹,一路向黑人杀将过去。这一场血战,真是杀得痛快。虽然两边的人数众寡悬殊,但是泰山和莫干壁指挥着豹子和大猿,加上他们两个人也是以拼命的架势,奋勇战斗,当然会所向披靡。黑武士们被打得抱头鼠窜,互相践踏,死尸遍地,侥幸捡得性命的,也早逃得无影无踪了。
有一个黑武士跑得慢了一步,被泰山一把捉住。泰山此时并不想杀他,只想从他口中知道一件事。因为在混战中泰山没有看见罗可夫,所以把他捉住,告诉他只要说出罗可夫在哪里,马上就放了他。那黑人一听,战战兢兢,只求能得一条活命,于是把他所知道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泰山。
原来,罗可夫上半夜已经被那群野兽吓破了胆,早早地逃出村外。早晨酋长去邀请他们带着火枪一同打回村去,哪知罗可夫吓得面如死灰,要了命也不肯回去,其他的白人见罗可夫如此,谁还肯舍命向前?酋长见他们这样无用,也就不再勉强他们,只让罗可夫带着他的白人到河边去了。罗可夫到了那里,抢了几艘土人停泊在河边的独木船,押着从卡维尔村劫来的几个土人,匆匆向上游划去了。泰山摸清了这些确切情况,就和莫干壁带着大猿和豹子,迅速向上游追去。
泰山和他的一群部下,急匆匆在蛮荒中找了一天,也没找见罗可夫的影子。这时泰山清点自己的队伍,少了三个队员,这三个都是阿库特族的大猿,恐怕是在村里混战时被杀死了。
现在泰山的全部队伍,算上阿库特,还有五头大猿,此外就是一头豹子、莫干壁和泰山自己。
蛮荒里岔路很多,泰山估计是走错了路,于是转回头再走,一路上问着找,还是毫无结果,只打听到在罗可夫的前面,曾经有三个白人打这里经过,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但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泰山误以为那一男一女和自己没有关系,只有那个白种小孩,一定是自己踏破铁鞋要寻找的杰克。泰山心里琢磨,这三个白人从这里经过,但又不知去向了,是不是被罗可夫追赶着才逃走的呢?果真是这样,自己只要追到罗可夫,杰克自然就可以找回来了。
泰山思忖定了之后,带着他的队伍,重新又折回罗可夫失踪的地方,仔细从多方面侦查,断定罗可夫一行改变了方向,弃舟登岸,从陆路上向北走去了。至于杰克和那一男一女的行踪,究竟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却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泰山努力思索着解决问题的办法,他知道黑人都是胆怯的,如果想问出罗可夫和其他三个人的行踪,自己身边带着这群怪吓人的大猿和豹子,谁敢跟自己多说呢?他想了想,于是让他的部下跟自己拉开较大的距离,慢慢地跟在后面,自己跳到树上,先走一步。
这一天,泰山正匆匆往前赶路,忽然看见道路旁的大树上,隐藏着一个黑人,手里举着长矛,对准躺在树下一个受伤的白人,正要投下去。泰山远远看到那受伤的白人,似乎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再仔细看看那白人的脸,他有一双促在一起的小眼睛,面貌很丑陋,留着金黄色的长须,泰山一想,这不就是罗可夫“金凯德”号船上那个瑞典厨子吗?可是,和罗可夫一同到蛮人村中的白人里却没有他。他既然没和罗可夫一路走,那么,罗可夫说过的,琴恩和孩子已落入另一个人的手里,一路上村落里的蛮人也说,在罗可夫之前,有一个白种男人和一个白种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走过去,这些话就都是真的了。现在看来,那个所谓的白种男人,一定就是这个安德森,那么,那个白种女人一定就是琴恩无疑了。
泰山想到这里,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看着那面貌丑恶的瑞典人,越看气越往上撞。这时,横在泰山额角上的那块伤疤,又变成了紫红色,这疤痕还是在若干年之前,他和脱克争夺喀却克猿族王位时,决斗所留下的痕迹。这个疤痕,多年来,每逢泰山发怒时就会变色。他想,琴恩既然落在这个人手里,和他同走,路上一定受了他的凌辱,既然今天冤家路窄,让自己碰见了,就应该由自己来收拾掉这个人。于是没等树上的黑人投出长矛,泰山就以极快的速度纵身上树,轻轻跳到黑人背后,打掉了他手里的长矛,黑人马上拔出佩刀,掉转身来对付突然出现的新敌人。因为在树上施展拳脚不方便,泰山就跳下树来,那黑人也跟着跳了下来。只一眨眼工夫,一个半裸的白人和一个半裸的黑人在树下扭打成了一团。起初,各人还都用土人常用的武器厮打,后来越打越厉害了,双方都顾不上武器,于是就更原始起来,用手和牙齿互相抓着、咬着。
躺在矮树丛中的安德森从半昏迷中醒了过来,凝视了一会儿,弄不懂怎么会有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打起来了?这白人是谁?在他们扭打中,动作都极快,很不容易辨认,他努力睁大了眼睛,看了好一阵,才认出那白人就是被罗可夫囚禁在“金凯德”号上的英国贵族。
安德森以前在“金凯德”号船上时,对于这个英国贵族是什么人,也和其他水手一样,一点儿都不知道。后来他救了琴恩,在乌干壁河上听琴恩坐在小船里把前前后后都告诉了他之后,他才明白。现在安德森受了伤躺在树下,又见到了这位英国贵族,心里又惊又喜,满以为自己这下有救了。
打了好一阵,泰山原不想杀这个黑人,所以没有真下狠手,见黑人总不败退,白耽搁自己工夫,才恼怒起来,一下子结果了他的性命。接着,泰山站起身来,一只脚踏在黑人被扭断的脖子上,照例昂头长啸了一声。
安德森听了这声从未听过的长啸,不禁惊骇起来。泰山走到他跟前,低下头来,满面怒容,眼露凶光,脸色严峻地冷冷地问道:“我的妻子在哪里?我的儿子在哪里?”
安德森刚想开口回答,才一用力,就引起了一阵很厉害的咳嗽。原来他胸口上中了一支箭,一经咳嗽,鲜血就像泉水一样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
泰山静静地站着,等他回答。他脸色非常冷峻,远远望去,几乎像一座青铜雕像。泰山此时心中充满仇恨,他是在想,等这个瑞典人招出口供之后,立刻杀掉他。
等了好久,安德森的咳嗽好不容易停止了,想要说话,但是他的气息十分微弱。于是泰山俯下身去,附在他耳边问道:“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现在在哪儿?”
安德森无力地抬起手来,向北指了指,气喘吁吁地说:“被那个俄国人抢去了。”
泰山紧紧追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没和罗可夫在一起?”
“罗可夫要杀我们! 他要杀我们! 本来有些土人和我们一起走,是护送我们的。罗可夫领着人追杀上来,土人都逃散了,我们两人最后被他追上了。我被这支箭射中了,他把我扔在这儿喂狼,这真比杀了我还要残酷!罗可夫抢去了你的妻子和孩子。”安德森边喘息边回答着,越到后来声音越低,末了几句,泰山几乎很难听清楚了。
“你是怎样对付我妻子和孩子的?你预备带他们到哪里去?”泰山想趁安德森还没死,把事情全问明白,然后杀了他,于是凑上前去,恶狠狠地问道:“这一路上,你是怎样欺辱我的妻子、虐待我的孩子的?快说!不然,我立刻杀了你!我方才怎样收拾土人,你是看见了的,我也照样能把你撕得粉碎!”
安德森听了,吓了一大跳,睁大了眼睛恐怖地说:“你说什么?你说我欺辱和虐待了他们?真是天大冤枉!我从那俄国恶棍手里救出了他们。因为你的夫人在‘金凯德’船上一直对我很好,有时候我听到被罗可夫藏在另一个舱里的孩子不断啼哭,我心里也觉不忍,我家里也有妻子和孩子,我是个基督徒,实在不忍心看你夫人和孩子被分开囚禁,还不知以后罗可夫会怎么处置他们,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你看我胸口上的箭还不明白吗?我若不是背叛了罗可夫,他杀我做什么?”安德森气喘吁吁地说着,同时还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泰山看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真诚,不像说谎的样子,又看他身受重伤,死神已经离他不远了,到了这步田地,他有什么必要说谎?这样一想,泰山完全相信他所说的是实情了,觉得自己刚才对他的态度和语言,都太对不起他了。泰山立刻用非常和蔼的脸色,带着十分抱歉的神情,屈下一条腿,跪在安德森身旁,说:“我真对不起你!我只以为你和罗可夫在一起,也一定不是好人,现在才知道是错怪了你,我很惭愧自己刚才的鲁莽,请你原谅我!我看你现在的伤势很重,最好找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想法治疗一下,走!让我扶着你走吧!”
安德森努力作了个笑容,摇摇头说:“你还是赶快去找你的妻子和孩子吧!我已经离死不远了,即使你费了劲,恐怕也救不活我,只是……我不愿意等狼来吃了我,你若可怜我,不如痛快地把我弄死,免得我活受罪。”
泰山听了,微微地摇了摇头。在几分钟之前,他原想杀死这个瑞典家伙的,现在听了他一番诉说,却无论如何下不了手了,他冒险救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有恩于自己的,怎么能杀他呢?泰山把安德森扶起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以便使他躺得舒服些。
接着,安德森又忍不住大咳了一阵,鲜血从他的口鼻中喷射出来。咳声一止,血也止住了,只见他两眼紧闭,泰山凝视着他,以为他死了。忽然,安德森又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泰山,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天要——刮风——了,风——越刮——越——大——了!”
他说完了这句断断续续的话,终于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