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太说:在姨太太当中,我屋里的丫头最多,娘家陪过来两个不说,老太太又给了我两个,可我该自己动手做的活儿从来不用她们。
老太太说:这就是你糊涂了,白白养一群丫头,不让她们干活,要她们干什么?
三姨太太说:我这个人心软,总舍不得使唤丫头们,不像六姨太太一样,硬逼着丫头跳了水池。
老太太突然啪地一声把筷子放到饭碗上说:我已经吃饱了,水合,把这些饭菜拿到南屋让小丫头们吃去。
三姨太太眨着眼睛问老太太:老太太怎么了,是不是我说的话您不爱听?老太太没有说话,让隐儿搀扶着回了卧房。水合下令让小丫头们把老太太没动过的几样菜端到南房吃去,三姨太太高兴而来,败兴而去,沮丧到了及至,她很恨自己的那张嘴。
夜里,老太太心事忡忡地睡下了,她对任何丫头也没说话。半夜,老太太抓着隐儿的手,隐儿感到老太太的手冰凉。
第二天一大早,吃完早饭,贾总管派了一个婆子进来禀报老太太说:禀报老太太,老姨太太昨天夜里死了。
老太太从软榻上呼地坐起来问:怎么死的?
婆子说:可能是老死的。
老太太对隐儿说:你带人进去处理吧,把老姨太太安排得妥帖干净些,不要怕花钱,尤其是棺椁,要上等松木的。隐儿答应了一声,带着四五个婆子和十来个小丫头进了西跨院。
西跨院和老太太的东跨院的布局一模一样。隐儿推门进了厅堂,老姨太太和老太太厅堂的布置也是一模一样,可见老太爷妻妾不分一视同仁的心态,都是木椅子,结实笨重。一看就知道是旧时的遗物,它们全都是雕花的高背椅,一色本色,没有涂漆画彩。窗纱上爬着许多苍蝇,嗡嗡营营地叫个不停。隐儿和一个老婆子说:你过去把窗户全打开。一阵尘土飞扬,几扇窗子被打开了,隐儿掀起帘子进了里屋,里屋的炕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东西。隐儿又进了老姨太太的卧房,只见姨太太称S型死在床榻上,她还是个柔情主义者,把最后残留的躯体拼贴得比较妩媚。
隐儿让四个婆子把老太太的身子洗干净,头发梳理好,穿上装裹衣服。打开老姨太太的首饰盒,金的银的全都有。隐儿为她该戴的都戴了,该插的都插在头上。隐儿知道老太爷一死,老姨太太的心也死了,女为悦己者荣,说的一点儿也不假,穿金戴银没人欣赏,手头又没权势,只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隐儿叫了二门外的几个小斯,把黑糊糊的地毯和窗纱等物拿出府烧了。贾总管命人买来棺椁是上等松木做的一共三层。
入殓以后,八个姨太太都来哭丧。隐儿也哭了,她的泪水是真挚的、深切的,她不恨老姨太太曾经把自己置于死地,她明白老姨太太对宰相府里每个人的仇恨和绝望。隐儿对贾总管说说:按老太太的意思,把老姨太太埋在老太爷的右边,墓碑上刻上周氏二太太之墓。贾总管点头答应了。
老太太没有来为老姨太太哭丧,她说自己年岁大了,不忍心看到别人的棺椁。老姨太太在灵堂里停了七天,出殡了。宰相府里没有为她大作道场,只有几个姨太太轮流着来哭了几次。
老姨太太出殡以后,老太太对隐儿说:你能用得上手了,给我省了好些麻烦
隐儿说:都是老太太调理得好。
老太太摸着隐儿的手说:我问你,这几个姨太太谁为太太最合适?
隐儿说:论贤惠,我觉得九姨太太最合适,年轻貌美又见过大世面,绝对能拿出手,她跟了老太太这些年,做事大方,就拿老姨太太死后哭丧这件事来说,别人都是假眉三道的干嚎两声,由自己的丫头拉起来,只有九姨太太哭得如雨打梨花一般。
老太太说:水秀这丫头伺候我十来年,我最明白她的性格,可毕竟她出生低微呀!
隐儿说:说起九姨太太的出生也不低微,她从小跟了您老人家,礼貌德性样样都行,就是三姨太太大家出生,也不过俗人一个。
老太太说:就按你说的吧,我明天早安的时候,就和大家说了这件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各位姨太太、奶奶、小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涌进老太太屋里请安。老太太等大家行完礼坐下喝茶的时候说:我和你们说一件事情,太太去了,你们如没有领头的雁,我思来想去,终得有个人坐正室这个位置。大家一下不做声了,都紧张地听着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老太太一指隐儿说:让隐丫头宣告吧。
隐儿双手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宰相夫人的金牌,大家一同看着隐儿。隐儿从老太太的身后走下来,坐在老太太下首的二姨太太光要伸手去接,隐儿却离开了,她从七个姨太太的面前一个一个地走过,最后双手举着盘子放到水秀的面前,轻声说:九姨太太接任太太的位置,从此后掌管太太的应该担任的职责,操劳太太应该操办的事情。
水秀双手握住金牌,眼泪哗哗直流,她的一生只为这一件事而疯狂。
另外几位姨太太惊得张大了嘴,诱人的金牌耗费着她们生命的能量,她们的幻想在一种美丽中毁灭。天气特别好,没有阴晦的雨水和冷彻的风,通透的空气让人感到了清静。水秀抱着金牌穿过层层叠叠的目光几乎是匍匐着爬在老太太的面前,三跪九拜地行礼。
光天化日之下,二姨太太放肆地当着老太太的面吐了几口口水。老太太让水燕和水玉把水秀扶了起来,坐到老太太的身边。老太太对隐儿说:传我的命令,把西跨院重新装整一番,让新太太住进去。隐儿命小丫头们把贾总管找来,贾总管拜过老太太又拜新太太。
老太太赐了贾总管的座后说:新太太虽然年轻,但毕竟地位不凡,你们这些姨太太、小姐、奶奶们,每日先到新太太的屋里行完礼,再一起过来给我问安,谁要是不服,家法伺候。
贾总管说:自从先太太没了以后,好久没有人理府里的开销帐了,请新太太接过账本,把帐理清,我从外面再买一些丫头给新太太使唤。
老太太说:把我屋里的拨过两个去,再买四个,这样一来八个贴身丫头伺候着也够用了,粗使丫头吗先把跟了先太太的几个大丫头配了人,把小的放到新太太的屋里,烧水、浇花干些粗活儿。贾总管答应着。
水秀说:承蒙老太太的恩宠,我有八个丫头足够用了。几个姨太太、奶奶、小姐们上来给新太太行完礼,怀着阴霾不堪的心理退下去了。
老太太突然说:二姨太太留下。
二姨太太茫然地转过身问:老太太叫我吗?
老太太说:是的,我叫你。
二姨太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来,老太太一脸的暴怒,对着二姨太太的丫鬟们喝道:我要和你们主子说话,你们到外面等着伺候。
二姨太太的几个丫头低头退出。老太太的眼神变得刁钻无比直逼着二姨太太的脸。二姨太太问:老太太有什么事就说罢?您老人家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老太太说:平时我看你很愚蠢,但不坏,今天我才发现你不但愚蠢而且很坏。
二姨太太吓的全身颤抖起来说:老太太到底听说什么了?
老太太说:我刚才看着你吐了水秀一口,你对我的做法有看法了?你成日在我的眼皮底下干的那些鬼祟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二姨太太噗嗵一声跪在老太太的面前说:老太太,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偏巧在那个时候打了一个嚏喷。
老太太指着二姨太太的脸说:你真是个坏透了的东西,自己以为是圣上赐给老爷的,每天带着一群姨太太作耗,前院的风吹草动我都一清二楚,别打量我老糊涂了,我比你聪明的多呢!就像你这样眉眼的宫女,圣上随便一天赐给官员们有几十个,我是一个善人,从不计较这些小事,以后你给我掂量着,就拿争太太的这件事来说,你贿赂了云嬷嬷什么东西,她来替你说话?
二姨太太说:所有的主意全都是云嬷嬷出的,现在犯了事她当起了好人。
老太太说:你到底给了她什么东西?老老实实地说给我,日后你或死或活自己看着办吧,也别一块子臭肉坏了满锅的汤。
二姨太太吓得全身筛糠一样颤抖着,爬在地下说:老太太,贱妾日后再也不敢了,这次害死太太,都是云嬷嬷的意思,要不贱妾也不敢动手。
老太太一惊,真是钓小蛇引出了巨蟒,原来太太的死和她也有关系。老太太指着二姨太太气得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把云嬷嬷给我叫来。
一顿饭的工夫,云嬷嬷脸色灰灰地进来。她看到地上趴着狼狈不堪的二姨太太,全都明白了。老太太铁青着脸不等云嬷嬷上来行礼就说:蝎子越老越毒辣,一点不假,你跟了我快一辈子了,我也把你配了人家,你和我一样儿孙满堂,没想到你上了年纪,还出了一件祸事。
云嬷嬷痛哭流涕跪在老太太面前说:老太太,您不要再说下去了,都是老奴财迷心窍干出了傻事,我跟了老太太这么多年,都是很小心地过来的,我为死去的太太抵命,今天老奴就了断自己。
老太太说:就凭你的命能和太太的命相比吗?你对着二姨太太四只眼对话,怎么样害死太太的,都给我说明白,想死想活自然由着你去。
云嬷嬷心想:也许老实交代出来老太太看在自己跟了她一场的份上,会给她一线活路的。所以半趴在二姨太太的身后把害太太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尽管有时好似呻吟,但老太太还是听的非常真切,她说:
上个月的一天,二姨太太抱着一包金银簪环来到老奴的房里说她又受了太太的气,太太找她的茬子,她没法活了,让我在老太太面前多说一些好话,抬举起她来,也不受太太的气了。老奴劝了她一阵子,她说:我不能一辈子让这个死老婆子压制着,如果我翻了身,宰相府里有什么,云嬷嬷您家就有什么,说着把她带来的包袱打开,里面全是金银宝石,老奴的孙子正需要请一位好私塾先生正缺银子,儿媳妇抱怨儿子没本事,如果收下这包东西,老奴孙子这辈子的吃穿用度是不成问题了,老太太原谅老奴作孽吧,老奴下辈子还要做您的奴才,来生陪伴老太太。
老太太说:假如没有来生,你拿什么来挽回自己做下的孽?太太高贵贤淑,每月给你发放银两,你何苦要串通二姨太太将她害死?
云嬷嬷说:老太太,老奴无颜再见您老人家了。说着向柱子上乱撞起来。
老太太下命说:来人,给我拉住她。几个婆子进来拉住云嬷嬷,云嬷嬷的头发蓬乱,额头上已经撞出血痕。
老太太说:你倒是有理了,想一死了之,我明白着告诉你,你就是死也不能死在我屋里,我怕你寒碜着我的屋子。
云嬷嬷抬起头对老太太说:我恨太太,恨她看不起我,所以我就串掇着二姨太太在茶里下了砒霜,我要把二姨太太扶正,等二姨太太掌了权,我的儿孙们就再也不那么穷了,老太太,你生活在富裕暖和的家里,哪里能够知道我们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当时为什么把我那么随便地配了出去,找了一个赌鬼,我死,我今天回去就死,我不会寒碜着你的屋子。
老太太指着云嬷嬷没有说出一句话,连着咳出几口血来。隐儿和水燕等几个大丫头上来为老太太收拾,老太太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说:拉出去,掌嘴四十,打烂她的嘴,平日里我当姊妹一般待她,她却干出这样下作的事来。几个婆子把云嬷嬷拉到二门外打嘴去了,老太太直盯着二姨太太说:你死去吧。
二姨太太从老太太屋里走出来,神色特别恍惚。她的几个丫头上去搀扶她,她推开丫头们,惨淡地笑了一下,歪歪斜斜地走着回了自己的屋。进屋以后,自己把自己关了起来,然后照着镜子打扮起来,老了,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了,女性的光彩所剩无几。她描眉画鬓,就像当年进宫一样仔细地打扮着。她想起了多年以前怀着一腔幽怨进宫的时候,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为她这样精细地描眉画鬓的。时间过的真快呀!转眼间进宫出宫地折腾得她提心吊胆,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即使自己不害死太太,这种龌龊不堪的日子也过够了。胜者王、败者为寇,就是老太太不赐她一死,她也感到活着已经失去了实质的意义。
二姨太太想了一回,哭了一阵,然后拿出两丈缎子,绕上画梁自尽了。
二姨太太的门一直关着,几个丫鬟进去送晚饭也叫不开门。她们来到西跨院禀报了水秀说:太太,我们二姨太太进屋后把屋里的门关了,我们叫也不开,喊也不开,太太过去看看。
水秀想:这一定是二姨太太又在作怪,要自己出面,如果这样轻易让她耍了,那不成笑话了。水秀把金锁叫到面前说:你过去看看,不管二姨太太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你只管听着,不许与她对嘴。
金锁答应着,带了二姨太太的丫头们来到前院。她咣咣地拍了拍二姨太太的门问:二姨太太,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再难过也得吃饭呀?说完金锁并住呼吸听了听,屋里仍旧鸦雀无声。
金锁说:叫二门外的小子们进来,把门撞开,我是新太太跟前的丫头,你不看在我的面上就是不服我们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