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甄恪带队,前去慰问在外地施工的当地驻军,高明胜嘱咐任之良准备慰问品。按以往的习惯,任之良购买了几十箱水果,几百公斤大肉和一些罐装饮料,租了一辆客货车,整装待发。之后高明胜又叫任之良到邻近地区去买五十箱春宝酒。任之良想,甄恪是去慰问部队的,难道战士们也用得着这个?
在机关上流行一句话,叫做不该问的不问,领导行踪即为不该问之事,按领导意思执行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呀?
任之良叫小黄开上越野车去买酒,他准备照相机、摄像机,邀请记者,给有关方面打电话,忙得不亦乐乎。
出发那天,任之良带着客货车早早地上路了,因为这车走得慢,它是随不上甄恪的车的。中午时分,任之良快到目的地了。他停下来,拿出事先写好的标语,和司机两人往车箱的两侧贴。他的标语刚刚贴好,甄恪他们就赶上来了。一切都按任之良的设计进行,下面该由甄恪打头,客货车随在其后,越野车殿后。因为记者在殿后的这辆车上,在停车的一刹那间,记者在领导下车前必须赶到最佳位置,对准领导人物进行采访。电视台的华记者是轻车熟路,但任之良还是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叮咛了一遍又一遍。
战士们在施工工地就近的公路两旁列队欢迎慰问团。车队停下后,在前来欢迎的部队首长与甄恪握手之前,任之良和记者们已经赶到慰问团之前,忙着照相、摄像。任之良和记者们都懂得,这不仅仅是对历史事件的记录,更重要的是一种礼遇,一种领导身份的外在显现,一点都不能马虎。
战士们在敲锣打鼓,热烈鼓掌,夹道欢迎。甄恪面带微笑,向公路两旁鼓掌的官兵招手致意。此时,任之良意外地发现,马半仙也跟在慰问队伍的后边,不知甄恪的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了。
慰问团随部队首长到施工工地临时征用的一所小学。那里悬挂着诸如“热烈欢迎第二故乡党政慰问团”之类的横幅标语,甄恪一直微笑着,在掌声和镁光灯的闪烁下一路走来,心情十分愉快。
会议室设置在学校的一所教室里,进了会议室,按事先安排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往下进行。军地双方领导人分坐在会议桌的两边,双方各自介绍了参加会议的人员后,甄恪发表慰问词,之后由军方代表发表感言,再后面双方互相说些客套话,多给记者们一点照相、摄像的时间。一会儿程序进行完后,直接进了临时设置的餐厅,本日活动的高潮就在这杯光斛影中掀起,在醉眼朦胧中落下帷幕。
第二天,甄恪要去省城。客货车和各路记者,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任之良打发客货车和记者回去了。其他人跟随甄恪一同前往省城。
记者们走了,马半仙调整到越野车上,和任之良一块儿走。任之良问马半仙:“这书记还要到哪里去呀?”
马半仙眨巴着那对小眼睛,神情有点神秘,微笑着说:
“书记去哪儿,是由你们安排的,你怎么反到问我呀!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任之良反唇相讥:“你是甄书记的座上宾,这谁不知道呀!我们只管掏钱,其余的事,不该问的就不问。不过我猜,甄书记可能要去空洞山,烧烧香拜拜佛,求签问卦什么的。你说是不是呀?”
“看来你对甄书记够了解的嘛。”马半仙说。
“不然他带你干什么呀!这样盛大的敬神活动,身边总得有位神职人员呀!”任之良揶揄道。
“如果是这样,那你也应该算一个,”马半仙说,“这样的活动,他不避你,是因为他把你不当外人看。不然,这种事,他是不愿意叫别人知道的,不要说叫你也陪着去了。”马半仙说。
“这是两码事。我是搞服务的,喏,”任之良呶呶嘴,示意车后行李箱里拉的春宝酒,说,“不然由谁来付这香火钱呀。而你就不同了,你说呢?”稍停,他附在马半仙的耳边悄悄地说,“哎,这主意准是你出的,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出个主意,让我也弄个一官半职。你知道,我可是快四十的人了,岁月不饶人啊,转眼就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这心里急着呢!”
“你在机关上呆了半辈子,又成天跟着市委的领导转。向我讨主意,这不是让我班门弄斧吗?”马半仙说。
任之良点点头,他想,人就是这样,天天在一起的,不一定就是一路货色。咫尺天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这些成语就是对这种人际关系的高度概括。相反,另外一些人,初次相见,却一见如故。在我们的生活中,相反的两种情况普遍存在。他想,这能用简单的志趣爱好的同异来解释吗?显然不能,至少是不够的,不全面的。他想,同床异梦与一见如故,实际上是未来异种和同种生物之间的选择,是他们各自所携带的未来子之间的相互认同。想到这里,任之良不觉笑笑,他说:
“说起来也怪,我是经常跟领导打交道的,可怎么就没有像你这么铁呢?嗯,不行,你得给我教教。”
“这就要从你自身找原因了,不客气地讲,你是不是有点太清高了呀?我看就有点。” 马半仙欠欠身,望着任之良说,“就拿拜佛求神这件事来说,你说灵不灵?你说他是迷信,可就有那么多的人信它,有些还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就拿甄书记来说,拜佛求神,是他半辈子的习惯了。每当他的工作变动、职务升迁或生活中有重大情况发生或者将要发时,他都要拜佛烧香,求签问卦的。小事就到当地的寺院里,大事就非名山大寺不可了。这次专程到空洞山空灵寺去,我敢肯定,甄书记的职位又有什么大的变动了。”
任之良眨眨眼,望着马半仙,说了声“是吗”,便把头朝后一仰,靠在靠背上,闭了眼,一路上,再也没有和马半仙说一句话。
进了省城,在一家豪华的酒店里住下来,甄恪带着越野车出去了,高明胜、任之良、马半仙和甄恪的司机、秘书留在房间里候着。闲着没事,五个人打三打二,一般情况下,都由三个人打两个人,三个人或两个人,每次的组合都不一样,先由一人要牌,要定了牌,再根据手里的牌要一张牌,持这张牌的便为“朋友” ,主牌的这人和他的“朋友” 为一方,其他三人为一方,不对称的双方博弈,以决输赢。如果主牌的人认为自己不需要“朋友”就可胜出,便要一张自己手中的牌,一人和其他四人对弈,称为“吃独食”。三打二时,刚开始出牌都不摸底细,不知谁是朋友,谁是对手,出牌往往帮了敌方的忙,叫好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场面十分热闹。
马半仙出牌多有失误,和他一伙的因此也就多有抱怨,一次他和司机老方为一方,马半仙几次出错牌,把本来稳赢的一把牌给打输了。老方气得把牌摔在地板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你还半仙呢,连这么明显的牌都出错了,半仙个球呀,我看半傻子还差不多。”
马半仙脸红一阵白一阵,明知是自己错了,挨了骂,不好反驳,但又觉得委曲,就嘟囔道:“这不是玩呢吗,何必那么认真。”
“你不是神仙吗?”老方得理不饶人的架式,“出牌的时候你怎么不算算。你不是知生知死,早知五百年吗,怎么连自己该出的牌都算不准呢?”
马半仙憋红了脸,鼓足了劲就要发作,高明胜见状,赶紧阻拦道:
“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兄弟,能在这儿玩到一起,说明我们有缘。再说了,随便玩玩,输赢也就几十块钱的事,为了几个臭钱,伤了弟兄的和气,何必呢!来来来,接着打,刚才的这一把牌不算数。重打!”
说着让任之良把老方摔到地板上的牌捡起来,开始洗牌。马半仙说:“我就退出吧,技术不咋的,影响大家的情绪。”
“也好。”高明胜说,“坐我这儿来,给我当参谋,有个神仙在此,看谁还敢赢我?”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玩三打一,规则跟三打二差不多,只是每次都由一人对付三人,没有朋友,故而没有半点依靠,输赢自己负责。三人的一方则相反,全靠三人团结一致,协同作战,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集体的优势,围剿孤军奋战的对手,才有可能致对方于死地。三人中,那怕只有一人稍有疏忽,使对手有空可钻,本局必输无疑。
马半仙闷闷不乐,坐在高明胜旁边假装看牌,心中却恨上了老方,寻思着找个机会,在甄恪那是告他的黑状,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看你还牛也不牛。
甄恪很晚才回来,之前,高明胜打过他的手机,关机,他的秘书说那就不必再找了。因此,他们没等甄恪,出去简单吃了一点,老方嚷嚷着要出去活动活动,要高明胜安排安排。高明胜借故与他周旋,直到甄恪回来,也没有给他安排安排。
甄恪非常愉快,回来满脸通红,明显喝了两盅。任之良知道,甄恪是不喝酒的,能让他喝酒的,除非是他的领导。他喝得脸红耳赤,肯定是在省上的那位领导那里喝的。他注意到,越野车上的五十箱春宝酒,绝大部分已经出手。这说明甄恪此行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在此后的行程中,他心情就会不错,麻烦就不会太多,越野车也会轻松一些。
第二天一早,慰问团向着空洞山方向急驶。中午时分,他们抵达该市,在宾馆稍事休息之后,便直奔空灵寺。
这是一处著名的旅游胜地,汽车在水泥铺成的山路上盘旋而上。不一会到达位于半山腰的停车场,在这里,他们把车停下来,任之良买了几瓶纯净水、几个胶卷什么的,就往山上走。
据导游介绍,早在秦汉时期,这里就成为僧道聚集之地,相传轩辕黄帝曾登临此山,向智者广成子请教治国之道和养生之道,秦皇汉武也因“慕黄帝事”、“好神仙”来过此地。此后帝王将相,风流才子来此山者不记其数,他们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文章、碑碣铭文,造就了空洞山空灵寺的人文景观,给空洞山陡增了些许灵气。
他们一路走来,还真是这样:整个景区八台九宫十二院,四十二座建筑群,七十二处石府洞天,不仅供奉着佛祖道长,而且还供奉着儒家祖始孔子及玉皇王母、天仙、龙王,三教九流,各路神佛齐集在此,一起分享着人间烟火。
甄恪是见庙就烧香,不论是佛是道,只要见着,爬倒就拜。任之良他们跟着甄恪,一副虔诚的样子。任之良观赏着这里的山山水水、厅堂庙宇、文字雕塑,心中琢磨着这种人文景观的来龙去脉。他想,不论是佛也好,道也罢,还有什么这神那仙的,实际上都是人类的宗教行为。早期的宗教活动,无一例外地希望获得超自然的力量或让这种东西直接干预自然,从而得到仅靠人类自己的力量在自然界得不到的东西。它发展到今天,已经失去了它的原始意义,变成一种精神的东西,比如,第一个登上月球的美国人阿姆斯特郎,他心中的上帝已经不是圣经上描写的那个上帝,他和千千万万仍然虔诚地信仰上帝的西方人一样,上帝成为一个概念,成为他们精神的一部分。而甄恪却不一样,在这位自我标榜的无神论者的眼里,玉皇大帝和释迦牟尼都是神,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神支配着这个世界,因此也支配他的升迁荣辱,他必须向神顶礼膜拜,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甄恪一行拜神拜到问道宫,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院,小院里烟雾缭绕,钟声悠扬。甄恪进了小院,先仰望宫内黄帝的塑像,默默地站了一会,马半仙照例给他买了一柱香,给他点上,他向前走了两小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把香插进香炉里,在导游的指引下,来到一个较为隐密的小屋里。只有甄恪和马半仙进了这个小屋,任之良和其他人留在了外边。
任之良知道甄恪在里面“问道” ,于是他想起黄帝问道的典故来。
据《庄子·在宥》记载,黄帝曾先后两次造访此处,向智者广成子问道。第一次见面,黄帝问广成子:
“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道之要?”
广成子回答他说:“尔治天下,云不待簇而雨,木不待黄而落,奚足以语至道哉。”
黄帝回去后,对广成仙说的话思索品味,觉得自己心境浮燥,道行不深。没有治理好天下,于是他怀着一定要亲聆“至道”的决心,又一次前来请教广成子。
来到广成子的住处,黄帝匍匐在地,再次叩头拜礼后问道:“治身奈何而可长久?”
广成子回答说:“善哉问乎,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尔形,无摇尔精,乃可长生。慎内闭外,多知为败。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千二百岁吾形未尝衰。”
黄帝听了广成仙修身一千二百年的经历,深为感动,他说:“大仙可说与天合一了,真是了不起啊!”
听了黄帝的赞叹,广成子说了一通极其深奥的话,其大意是说:我与日月同光,我与天地合一,迎我而来的人,泯然无迹,背我而去的人,昏然无知,人不免于死,唯我独存啊!
黄帝两次问道,得到广成子的指教,最后才领悟了最高的道理,那就是,作为一国之君,心胸要豁达大度,善于忘却烦恼,不计较名利得失,始终保持身心的虚静愉悦,才能一心投入到治理国家的事务中去。如此,经过二十八年的奋斗,他以顺其自然的方法,使天下实现了大治。
想到这里,任之良笑笑,黄帝问道是为千古盛世,问的和答的都是自然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包括人类自身的进化和人类的未来。他想,广成子道出了人类在未来某一阶段的状态,那就是,人类的某一部分“不免于死”,最终走向灭绝。而另一部分将“唯我独存” ,弥漫到浩瀚的宇宙中,使之得到永生。这样想着,再看看此时此刻在那小屋里问道的甄恪,就显得十分滑稽可笑了。
算卦是空灵寺一道独特的风景,几乎每一座寺庙、每一座宫殿和每一个洞府的门口,都有摆个小摊算卦的,每一个卦摊上都求者云集,生意兴隆。据说这里的卦可灵验了,在那卦摊上或抽一签,或测一字,或掐一个生年八字,或看看手相面相,求卦之人的过去未来、生老病死、荣辱贵贱,全在卖卦者的股掌之中,并且还能以佛法或道法给你指点迷津,逢凶化吉。此时在那小屋里的甄恪就在干着这样的勾当。这是甄恪此行的核心,外面传说,他可能要到另外一个市当市长了,来此让老道高僧指点指点,再由马半仙给禳验禳验,便可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了。
甄恪在那小屋里半天不出来,只见马半仙一会在外面的香炉里烧香,一会儿在小院侧面的小门口放炮,忙得不亦乐乎。又过了一会,马半仙在小屋门口向高明胜招手,高明胜走过去,马半仙凑近高明胜,一手做了一个捻钱的样子。高明胜小声问:“得多少呀?”
马半仙左右看看,小偷似的,然后伸出三个手指。
“三百?”高明胜问。
马半仙笑笑,小声说:“亏你还张得开口,这里可是神算大家,不似那摆小摊的,给个一百两百的,打发算了。”
“我明白了。”高明胜说着向任之良走来。
任之良看在眼里,讥笑在心里,心想,干的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事,还当别人不知道,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高明胜到任之良这儿,十分不悦地说:“拿点钱!”
“多少?”
“三千。”
“拿什么报销?”
高明胜叹口气:“报什么报呀,回去从我的工资里扣得了。”
任之良把钱给高明胜,高明胜拿着钱走过去,把钱递给马半仙。马半仙接过钱笑笑,转身进了那间神秘的小屋。
又过了一会,甄恪和马半仙从那小屋里出来,甄恪笑眯眯的,十分开心的样子,马半仙也满脸堆着笑,好像刚刚做完一件大事。
高明胜每到一处,都要仔细地看看各处门口的对联、建筑物上的诗文和绘画,不时地拿出纸笔,认真地记上一笔。任之良在小院外边等着,见甄恪他们出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说笑笑一块儿下山,一块儿返回宾馆。
下山后,当地的头头脑脑已经恭候在那里,同时恭候在那里的还有省检察院的两名检察官。见甄恪下了车,其中一名检察官向他出示了证件,接着向他说了些什么,就带他上了检察院的车,这个具有明显标志的车子,在高明胜、任之良他们的惊愕下,缓缓地开走了。
从这以后,任之良再也没有见过甄恪,传到他这里的消息说,甄恪不仅在天龙市,而且在此之前的领导岗位上,利用职权收受贿赂,在干部提拔任用和市级领导班子调整配备问题上,严重违反有关纪律,而且生活作风侈糜,长期玩弄女性,出入灯红酒绿场所,社会影响特别恶劣。经群众举报,省监察机关查实,涉及违规提拔的干部数十人,收受贿赂数额巨大,移送检察院提起诉讼。最终被依法判刑。
同时受到起诉的还有刘金全以及与之有瓜葛的干部数十人,这在天龙市引起了轩然大波。俗话说,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甄恪、刘金全之流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一批干部,不仅损害了领导机关形象,也败坏了社会风气。消除这些不良影响,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