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片《人间真情》在省台播出后反响不错,市上的意思是争取争取,看能不能在央视播出。送有关行家看了以后,提出了修改意见,需要补充几个镜头。徐树军要任之良跟有关部门和电视台联系,商定要补充的镜头后,组织摄制人员前去灾区补拍。
要补的镜头很快商定了,任之良、林思凡和另一位姓华的记者赶赴地震震中马莲沟进行补拍。
山村是是宁静的,一排排棉布帐篷,升起袅袅饮烟,漂泊在空中,氤氤氲氲,久久不能散去,给小小的山村平添了几份神秘的色彩。
要补的镜头,主要是灾后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情况。他们直接去找村主任江永鹏。任之良说明来意,江永鹏叫来村上的其他干部商量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早,他很快组织有关人员,再现了当时的几个场面,供他们拍摄。找了几户人家,进行了采访。他们紧锣密鼓地干了整整一天,到晚饭时分,要拍的镜头基本上拍完了。
江永鹏一定要在村上安排晚饭,他说灾情发生后,你们一来就忙这忙那,那时村里忙,也没有条件请你们吃顿像样的饭。如今在上级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帮助下,群众的生活基本上安排妥当。来年的生产资料,政府给拨了一部分资金,外地的亲朋好友帮了一部分,结队子帮扶的市、县部门支援了一部分,这样一来,开春下种问题不大。
春种过后,主要任务就是重建家园,打庒子盖房,政府给解决了一些钢材水泥什么的,社员们都多多少少有些树,能伐的伐点,亲友们再帮一些,问题也不大。目前群众情绪稳定,虽说还存在这样那样的困难,但吃顿饭还是有这个条件的。
江永鹏说,我们受灾后,你们腿没有少跑,心没有少操。给了我们这么大的支持和帮助,还没在村上吃过一顿饭,我们的心里也过不去呀!再说了,今天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大阴天的,正好喝两杯,我们也跟着你们沾沾光,乐呵乐呵。说实话,这地震以来,我们是滴酒未沾了,还真有点想了。
江永鹏是真诚的,没有一点虚情假意。任之良经常下乡,知道村上安排的饭一般就是羊肉垫卷子,或者煮一只羊,烧几壶青稞酒,喝个一醉方休,倒也痛快。但他还是婉言谢绝了,这毕竟是灾区,群众生活仍然很困难,他咋好意思在这里大吃大喝呢!他对江永鹏说:
“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到了我的家门口,我得去看看我的母亲吧。老人家搓一手好搓鱼子,很好吃的,我请林记者、华记者尝尝我妈的手艺。你们也去,我替我妈谢谢你们,这段时间,我妈的生活,真是多亏了村上的干部和乡亲们照顾,不然,我也不会安心工作的。”
江永鹏和任之良争执了一会,任之良决意要去看母亲,江永鹏只好妥协,郑重其事地邀请任之良他们,明年秋天一定要来。江永鹏说,我们给你们喂下一只大羯羊,等着你们,你们一定不能食言。那时,村里什么都是新的,我们一快儿喝它三天两夜,冲冲喜才对。任之良说好,一定。并再三邀请江永鹏他们一快儿到母亲那儿去,江永鹏说帐篷里容不下这么多的人,就不给老人家添麻烦了。
任之良他们进了母亲的帐篷,母亲正在往火炉子里加煤,帐篷里充满了呛人的煤烟味。见有客人来,母亲紧忙盖上炉盖,笑着把林思凡、华记者、小黄一一让到炕上,又忙着沏茶倒水。欣亮在一旁做作业,见着大伯他们,憨憨地笑笑,又做他的作业。任之良摸着他的头,问学校里架不架炉子,上课冷不冷,考试了没有,考了第几名。林思凡笑着说:
“你刚进门,就连珠炮似的,你审贼呀,怎么叫小伙子回答你呀?”
欣亮听林思凡这么一说,羞羞答答地应付了两句,跑出帐篷,找他的小伙伴去玩了。
除了华记者,林思凡和小黄,母亲都认识。上了炕坐稳当,林思凡就打开了话匣子。她问了问母亲的生活情况,就口无遮拦地疯言疯语了:
“大妈,你知道不,在我们这几个里头,就属你儿子官最大,要搁在过去,我们该叫你老夫人,给你老人家磕头才对。”
母亲呵呵一笑,说:“林姑娘的嘴,像铡刀一样,快不要挤兑我的良子,良子可是老实人,架不住林姑娘挤兑。说实话,官不官的,大妈我不稀罕,只要良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那比什么都强。林姑娘快说,吃啥饭,大妈给你做去。”
“搓鱼子。”林思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搓鱼子?”老母亲望望林思凡,又望望任之良,半天没回过神来
任之良笑着说:“就是箭头子,城里人叫搓鱼子。林记者说了个洋名儿,把妈妈给蒙住了。”
母亲说:“哦,原来是这呀。我说呢,林姑娘,这山沟沟里,叫我这老婆子上哪儿给你捞鱼去呀。这鱼还得搓,我哪有这本事呀。原来说的是箭头子,正好,你三哥拿来一升青稞面,我这就做去。”
母亲说着放案板,擀面,开始做饭。林思凡叽叽喳喳,说着她在采访中碰到的趣闻逸事,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小黄嚼着口香糖,油嘴滑舌应和着,夹杂着一些半荤半素的话,逗林思凡使小性子,他在那里乐。任之良则帮着母亲洗洗菜什么的。
不一会,母亲的面和好了,她把揉好的面扣到盆子下面,饧了一会,取出来揉了揉,切成一截一截的,然后搓成筷子粗细的面剂子,左手拿着面剂子往右手下面递,右手在案板上搓,箭头子就在右手下面迅速滚出来,它有一根火柴般长短,形如纺锤,两头带尖,中间浑圆,光洁匀称,就像变戏法似的,一条条面剂子,刹那间变成了一堆箭头子,令林思凡赞不绝口。母亲听了林思凡的誉美之辞,心里乐滋滋的,更加来劲了。她说:
“林姑娘喜欢,我再搓几条鸡肠子,给你刷刷肠子。” 说着她拿起一个面剂子,在案板上搓几下,拿起来,两头对在一起一捏,接成一个环,两手合在一起,边搓边往一边让,一会儿,环被搓得细如粉丝,一根鸡肠子就搓成了。林思凡看着看着,不仅赞叹道:
“大娘这手艺,要是拿到城里办家面馆,准能火起来,说不定挣的钱比你儿子还多呢!”
母亲边搓边说:“哪里的话呀。过去家里穷,吃的多是青稞面,很少有白面的。逢年过节的,来个客人了,没什么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就用这青稞面搓个箭头子、鸡肠子,就算是好的了。那像现在,你们这些城里的娃娃,大鱼大肉吃腻了,拿这东西也就吃个稀罕,哪能常吃呀!”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哎,林姑娘,你们那儿也兴吃这个,还叫什么鱼来着?”
“小吃摊子上有,我们叫搓鱼子,都是白面做的,没有见过这青稞面的。”
“你爱吃?”母亲问。
小黄接口道:“大妈,林记者可爱吃这个了,你知道为啥不?”
母亲摇摇头。小黄就说:“因为我们任主任爱吃呀。”
母亲笑着说:“黄师傅真逗,林姑娘是林姑娘,我们良子是良子,他俩又不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你硬往一快儿扯啥。”
“大妈,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小黄说着就冲林思凡和任之良笑个不止。
母亲被小黄说迷糊了,她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愣了一下,看看林思凡,又看看任之良,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脸的迷茫,一脸的冷峻。愣了一会,她对小黄说:
“黄师傅说笑话,逗我老婆子乐呢。人家林姑娘可是黄花闺女呢!你可不能啥玩笑都开。”
“哎,大妈,我问你老个事,”林思凡一脸的严肃认真,“假如我给你做儿媳,你能看上不?”
母亲一愣,手里搓着的鸡肠子掉在了案板上。片刻,她自知失态,随即从案板上捡起搓了一半的鸡肠子,勉强堆起一个难堪的笑容,说:
“林姑娘耍笑了,拿我老婆子开心倒也罢了。我家良子可不是那种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林思凡接上母亲的话茬子,轻松地说:“大妈,谁说要伤天害理了,我的意思是,给良子做小,你看行不?”
母亲又一次停下手里的活,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不知这个疯姑娘说的有几分是真的。她有点不悦,对林思凡说:
“林姑娘越说越出格了,这么俊俏的姑娘,什么做小做大的,再说那也是犯法的呀!”
任之良看母亲认真了,就对林思凡说:“我妈可没经过什么世面,经不起你这么逗,你要真逗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可饶不了你。”他又对母亲说,“妈,这你也信呀,我们林记者是有名的疯丫头,疯起来什么话都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你可千万别当真了。”他对小黄说,“就是这个小黄,逗老太太乐,也得有个分寸,不能什么事都拿来逗呀!”
母亲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我就知道你们是在开玩笑,我哪能当真呢。”说着她放下手中活,出了帐篷,喊任之良,要他出来往帐篷里搬块煤。任之良就出来了,跟母亲到帐篷一侧,母亲劈头就问:
“任之良,你可得说实话,这到底咋回事,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呀!”
“妈,怎么人说什么你都信呀,这明明是开玩笑的嘛,你也当真呀!”
“不是妈多心,你听那林姑娘说的,不由得你不起疑心呀。天下哪有姑娘家拿自个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的。你可不能蒙妈呀!”
“真的,妈。小林是记者,常年在外面疯,见多识广,经的事也多,又是个刀子嘴,无遮无拦的,什么玩笑她都敢开的。” 任之良这么说着,林思凡出来了,她听了任之良的话,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拉住母亲的胳膊,对母亲说:
“大妈,开了个玩笑,你还真的当真了呀。你想想呀,你的良子都三十好几的人,我还年轻呢,我就那么愿意做小呀。你别多想了,咱妈快进帐篷吧,让你老冻着了,我可担不起呀!”
林思凡把母亲逗乐了,她由林思凡搀扶着,边往帐篷里走,边捏了一把林思凡的鼻子,说:“是‘大妈’,以后别‘咱妈咱妈’的。”
“是,大妈,儿媳说走嘴了,该打!”
任之良、小黄闻听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思凡也哈哈大笑,连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林姑娘呀,真是一个活宝呀
在说笑中,饭做好了。青稞面箭头子、鸡肠子,经开水一煮,再在凉水中一漂,滑溜溜的,瓷实得很,拌上油泼辣子和自己酿造并经加工的醋,吃在嘴里,别提有多好吃了。大家每人吃了一碗箭头子,一碗鸡肠子,啧啧称赞不已。林思凡不禁又说道:“咱妈这手艺,真是人间一绝。”
母亲佯装生气,瞅一眼林思凡,说:“林姑娘怎么又这么叫了?大概是小时候你妈没有给你錾个记心儿。”
华记者、小黄就抿着嘴笑。林思凡说:“你看我这张臭嘴,怎么管都管不住。大妈,你干脆认我做干女儿,我以后就不犯这错误了,免得我说话担心吊胆,生怕说错了,让你老人家不高兴。”
“这好呀,”母亲说,“这么好的干女儿,大妈我认了。只是以后呀,说话可得管管自个儿的嘴,不能老拿老爷们开这种玩笑。”
她边收拾碗筷,边和蔼地说,“要在我们乡里,一个姑娘家开这样的玩笑,别人就会认为你不正经呢,一个不正经的姑娘,谁还敢娶你呀!”
林思凡看着任之良,说:“大妈说的可是真的,有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你再口无遮拦,说不上真的嫁不出去呢。”任之良说。
“嫁不出去算了,你以为我那么爱嫁呀。”
母亲听了这话,刚想说点什么,一想这姑娘真的快人快语,心想还是少说为好,不然,不知这姑娘又要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
就这样说说笑笑了一阵,任之良问母亲还有没有啥事。母亲说没有,只要你们小日子过得好,欣星乖,公家的事干得顺当,当妈的就放心了。
任之良说,没有什么事,我们就该走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放到小炕桌上。母亲说用不着这么多,任之良说,哪能用不着呢,你是怕我不够花了,这你放心,儿子月月有个麦儿黄呢,不至于青黄不接的。林思凡也拿出几张钱,放在任之良那钱的上面,说,以后这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的这个良子呀,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再来呀。任之良对林思凡说,你在这凑什么热闹呀?林思凡就说:
“任之良同志,实话告诉你吧,灾情发生后,马莲沟我来过几次,每次来,我都给那些老头儿老太太几个钱的,别的老太太能给,怎么就不能给我的干妈给呢,给了就是凑热闹,你这是什么逻辑,啊!”
“这不,我不是给了吗。”任之良说。
“不理他,”林思凡对母亲说,“大妈你拿着,这是干女儿孝敬你的,不拿我不依你的。”
母亲说啥也不肯收林思凡的钱,推来搡去的好一阵子。林思凡乘母亲不注意时,把钱压在小炕桌的一条腿下面,双方才算罢休。任之良一伙告别母亲上了车。
车走了很远,任之良把头探出车窗外,向后望去,在月光照耀下,湿漉漉的土地上,一道深深的车辙向后延伸,母亲站在离帐篷不远处,眺望着渐渐远去的车辆。任之良的心头涌起一股酸楚,他看着母亲渐渐地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才把头缩回车内,默不做声。一会儿,林思凡忍不住了,她说:
“这任大主任还是个孝子呀,真还看不出来。”
任之良回过神来,回头对林思凡说:“林大记者,我给你说,你今天跟我妈开的这个玩笑,不知我妈惦到什么时候,真的。我妈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怕的就是儿女的婚事有个什么变故。尽管我们都说清楚你这疯丫头在开玩笑呢,但她心中还是不安哪。”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对不起她老人家了。”林思凡说,“其实呀,任之良,我见到你妈,就想起我妈了,真的,太像我妈了。在家呀,也就那么价跟我们姊妹们说话,就那么给我们做饭、拉家常,连笑起来都那么和蔼慈善。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是那么舒畅。”她叹口气,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别笑话,唉,我都快三十的人了,我想呀,我要是嫁人呀,就嫁个有这么个婆婆的人家。所以呀,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叫你妈为咱妈了。”
“哦,你也有感伤的时候呀,”任之良说,“我以为你永远那样无忧无虑,永远那样疯疯癫癫的。”
“我也是人呀,”林思凡说,“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说是吧?”
“谁说不是了,”任之良说,“何至是人,只要是生物,就都有情有欲。”
“这我信。”林思凡说,“有人证明,植物也有情感,我想这是真的。”
任之良闻听此言,精神为之一震,于是他带点兴奋的神态说:“对,有人在做试验时发现,植物能感知人类的情感活动。至于动物间的亲情、友情、爱情,那就随处可见,与人类的七情六欲没有什么质的区别。”
林思凡说歪着头想想,说:“那么你说,人与其他动物之间最主要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这就要找到我们人类有,而其他动物没有的东西,不就区别开来了?”任之良说。
“熟食。”林思凡不假思索地说,“对自然物用火加工之后再食用的生物,目前我们知道的,只有人类。除人之外,其他动物无一例外地直接食用从自然界采集来的食物,而在其他方面,人类能做的,其他动物也能做,比如居住方面,人类能建造高楼大厦,蚂蚁能造蚁穴,蜜蜂能筑蜂窝,黑猩猩能在树上搭一个可以睡觉的窝。”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给人类下一个定义呢?”任之良一本正经地说。
“你是不是已经成竹在胸了?”林思凡问道。
“你看,可不可以这么表述:人是地球上唯一能够对食物进行加工的一个生物物种?”
林思凡佯装思考的样子,然后说道:“嗯,还应该在‘加工’前面加一个词:能量。这样就可以表述为:人是地球上唯一能够对食物进行能量加工的一个生物物种。你以为如何?”
任之良想想,说:“这种加工主要是将食物加工熟。所以还不如表述为:人是地球上唯一用火加工食物的一个生物物种。”
林思凡说:“这也有漏洞,现在不用火就能把食物加工熟,比如用电磁炉、微波炉什么的加工食物。”
任之良说:“说的是,不知哪一天,人类对着食物说声‘熟’,就把食物给加工熟了呢。”
林思凡说:“完全有这种可能。”
任之良说:“还得找出一个恰切的表述来下这个定义。”
“还是算了吧,”林思凡说,“这样的问题,还是留给人类学家去解决吧,我们还是认真地想一想,怎样过得更快乐一些吧!”
任之良果断地说:“行,我同意!”
华记者咯咯咯笑个不止。小黄却说:“这对男女像是从外星来的,说的这都是些什么呀,怪里怪气的。该不会是你们之间的黑话吧?”
林思凡说:“那你就当是黑话听得了。别在这儿多嘴多舌的。”
小黄说:“嫌我多嘴多舌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呢。”
林思凡说:“我长这么大,就没有后悔过,我后悔什么呀。”
小黄说:“你小心,我在任嫂面前揭发你。”
林思凡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背过气去。
他们这样说说笑笑,就到了市区。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直奔电视台,看完了当天拍摄的镜头,进行了初步的剪辑,整理出他们的修改意见,各自回家了。
林思凡回到单身宿舍,怅然若失。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回想着白天的情景,觉得滑稽而又酸楚。